孤独而纯真的诗学

作者: 张延文

一地雪,河南方城人,本名秦岭。这名字既大气,又有浓郁的地域色彩。一如她的诗歌,有着丰富而多元的主题和纯朴的美感。在当代女诗人当中,一地雪的创作具有非常鲜明的个人风格,在使用语言和意象营造方面,尤为突出。18世纪法国著名博物学家和启蒙主义思想家布封提出了“风格即人”的观点,认为风格是具有整体性的,是诗人谨严而广大的艺术追求的内在体现,区别于那些运用纤巧的思想,追求那些轻飘的、无拘束的、不固定概念的巧思妙想的追求。想要像大自然那样按照计划去创造永恒之美,获得壮丽之美的伟大题材,那么,“人类精神绝不能凭空创造什么;它只能在从经验与冥想那里受了精之后才能有所孕育。它的知识就是他产品的萌芽;但是,如果它能在大自然的远行中、工作中去摹仿大自然,如果它能以静观方法达到最高真理,如果它能把这些最高真理集合起来,连贯起来,用思维方法把它们造成一个整体、一个体系,那么,它就可以在坚固不拔的基础上建立起不朽的纪念碑了。”(《论风格》)我们比较幸运地发现,一地雪就是布封所言的这种能够体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实践之间关系的书写者,她通过对于周围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活的静观,从个人经验与时代的对应性当中,力图创作出具有强烈的个人精神气质和体现普遍联系的优秀诗篇。

作为一名60年代出生于小城镇的女性,一地雪经历了中国社会大变革时期新旧交替的动荡与不安,感受着日新月异的技术革命带来的便利与困惑,焦虑与不安,从中寻找物质生活与精神追求之间的合理定位与平衡。出生于特殊的年代,青春期正逢改革开放的大潮,身上带有集体的理想主义的色彩,以及理想受挫的悲情倾向,他们往往在个体和公共的追求上左右顾盼而难免进退失据。一地雪早年曾在国营企业上班,企业破产后开始从方城到南阳,进入一家从事钢结构建筑的私营企业做财务工作,背井离乡,在出租屋的逼仄环境和起重机轰鸣的工作环境之中,对抗着长期的身体病痛和精神孤独。

维系着一地雪日常现实和精神世界之间的,是两个重要的象征物:一座山和一条河,河是白河,山是独山。白河横亘在一地雪的家与工作地点之间,而独山则静卧她办公室的窗外。白河发源于河南嵩县白河镇攻离山,古称淯水;唐河,古称沘水或醴水,发源于河南方城县七峰山的北柳树沟。白河与唐河在湖北省襄阳市襄州区龚家咀汇合后,始称唐白河,汇入汉江。白河乃南阳的母亲河,孕育着这块富饶沃土上的各色生灵。南阳盆地群山环绕,北为伏牛山,东为桐柏山,西依秦岭,南部为大巴山余脉,东南部为大别山,东南方通过随州走廊与江汉盆地相连。南阳盆地地理位置独特,处于中国最核心、最坚硬的“中央造山带”的陷落处,位于长江与黄河的分水岭之间的汉水领域,是北亚热带与暖温带交界处。南阳文化悠久,人口密集,物产丰富,是“中州粮仓”。

方城则居于南阳盆地东北,古称裕州,为禹贡豫州之域,春秋为楚地,《左传》中有言:“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绝大部分时间,一地雪都生活在南阳盆地,故乡于她而言,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基于光阴流逝的陈旧与沧桑,在诗作《戏》中写道:无法描述这简陋的戏台/十字路口/几根生锈的钢管/几根老木头,支撑/起台上的演员/听不清在唱什么,台上方/大红条幅写着/邓州孟楼越调/从浓重的方言里,听到/薛平贵的名字/我不禁停下车子/扫一眼面前的观众/一片白发/挤满水泥路/我忽然泪流满面。此时/九点钟的太阳像条狗的舌头/冷不丁/舐去我胳背上的凉。传统在乡音和方言里赓续,在野台子戏里日渐衰微,“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大变成了小,瑟缩在一片白发和简陋的水泥路口,让人脊背顿生凉意。

在另一首《我认识的岁月老了》里写道:我认识的岁月老了/黑鸟盘旋绝望。火棘蹒跚出墙/果实腐烂/我认识的岁月步履踉跄/咳嗽,吐痰,哮喘/它有枯荷的生动描死亡之美/我认识的岁月/在乡村医生的马车里,吹口哨,打嗝/在工厂焊枪的刺啦刺啦中/燃放金色花朵。在抡起的铁锤下/哼着小调。行车走走停停/尘埃淹没了月季又被罡风吹散/眼角被那群工装一天天揉皱/细细碎碎,却佯装不知。过去的日子承载着生老病死,酸甜苦辣,更有乡村田园牧歌的消亡,以及机械的消磨与侵蚀。在城镇化、工业化的大背景下,诗意正在逐步消亡。

18世纪德国著名的大诗人、哲学家席勒在《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里写道:“诗人或则就是自然,或则寻求自然。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是—个素朴的诗人,在后一种情况下,他是—个感伤的诗人。诗的精神是不朽的,它也不会从人性之中消失。”“诗人的任务就必然是把现实提高到理想,或者是表现理想。”“素朴的诗人满足于素朴的自然和感觉,满足于摹仿现实世界,所以就他的主题而论,他只能有一种单一的关系;在处理主题的方式上,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感伤诗人沉思客观事物对他所产生的印象;只有在这一沉思的基础上,方才奠定了感伤诗人的诗歌的力量。结果是感伤诗人经常都要关心两种相反的力量,有表现客观事物和感受它们的两种方式;就是,现实的或有限的,以及理想的或无限的;他所唤起的混杂感情,将经常证明这一来源的二重性。”从农耕向着大工业时代过渡,素朴走向感伤,诗人从摹仿现实的单纯里转向沉思后的迷惘。在丧失了背后广阔无垠的大地后,诗人有意无意之间失去了歌吟的力量和勇气,这既是一种现实中社会角色和功能的丧失,也是精神世界里自我保护式的退居一隅与主动收缩。一地雪在《端午》中写道:这一天,我发现/生命如一张空洞的白纸/一捣就破/邻床,她胸口的吸管被/医生拔出,我手臂的针眼跳了一下/我总是与病房纠缠/病房与死亡纠缠/而死亡与生命纠缠/纠缠不息啊/端午节的水奔流不止/兀自想起我们美丽的往事——/用橡皮擦,/揩去一滴泪。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文化传统维系着族群的所谓的历史,当生命空洞如白纸,那些美丽的往事已随风而逝。

唐乾元二年,在刺骨的寒风中杜甫忽然怀念起流放途中的老友李白,乃喟叹道: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天末怀李白》)与其说“诗穷而后工”,或者说“不平则鸣之”,不如说诗人是忧患意识和传统精神的主动承担者。一个女性,在病魔的阴影下,支撑她的,或者说占据着她内心的依然是诗意的昂扬与不屈。一地雪的创作,和通常的女性诗歌有所区别的,她很少去表现温婉与柔弱,而是试图去超越性别和身份的局限,尝试打通现代与传统、东方与西方的拘泥与藩篱。她基于日常经验与内心真实,从个体意识向着公共领域进行着无休无止的延伸与拓展,尝试在坚硬的现实里,打破集体的死寂与沉默。“两天后,你就成了我身体中的/一场洪。此时恰逢窗外有雨/它们和你一样聚集了三天力量//而我所能承受的极限也只不过/三天而已它们从细微的漏洞开始渐次累积危险/直至破了堤,冲上山//乌云覆盖了整个工厂,工业园/塔吊弯曲。惟有洪,在我体内奔突/并深入到浑浊的外部。八百亩沃土也覆盖不了她的//唇。此时,钢墙上长满了/眼睛,瞩目你的声音,身影/她一刻也没停止博大的温柔,像这//满天满天的雨水/我不急于表达,但这场洪/冲垮了周遭的一切。”(《一场洪》)诗人以她“博大的温柔”,面对着无所不在的“钢墙上的眼睛”,以精卫填海的精神,去冲垮周遭的浑浊和坚硬。

一地雪最初进入公共视野,是通过互联网,早在2002年,她就活跃在文学网站“榕树下”“且听风吟”的“每日精品”栏目。2004年在文学网站“且听风吟”发表《一只蚂蚁的尖叫(组诗)》,成为其早期网络诗歌时期的代表作。与此同时,一地雪的作品也开始在纸刊发表,《躬耕》2004年第5期发表《秦岭的诗(20首)》,2005年,《诗刊》第10期上半月刊发诗作《雨点(两首)》。2006年2月28日,《河南日报》转载《一只蚂蚁的尖叫(组诗)》,同时发表了王钢《网上蚂蚁在飞翔》电话访谈录;5月,一地雪参加了由河南省作协、河南省文学院、河南省诗歌学会联合举办的“河南省五位青年诗人作品研讨会”。 2008年,其诗作《坐在一堆汉字上想起父亲》《我这样描述身体里的一场洪》荣获“第三届叶红女性诗奖”,复旦大学举行了颁奖仪式。2019年,她出任诗集《白河诗丛》副主编。2022年10月,一地雪与南阳市作协诗歌委员会同仁创建“汉风·南阳诗人”微刊,每月4期,担任每期核发。二十多年里,一地雪从未远离诗歌创作的现场,诗艺日趋扎实与沉稳,浸润哲思。

一地雪创作于2009年的作品《病句》,笔风绵密扎实,带有一定的流行语的滑溜:我写下的山是虚空的/写下的水是枯瘦的。写下的/叶子带着年老的皱纹/写下的花朵忽冷忽热。我写下的/钢铁害了相思/写下的蝴蝶长出蜜蜂的刺/我写下的风是弯曲的/写下的人/缺胳膊少腿,写下的眼睛总是长在/木头的脸上//当我写下希望,希望就消失/写下沮丧,沮丧就莅临。写下一只蚂蚁/还没爬上大树就被太阳淹死/写下一粒灰尘,一不小心/被猎人的枪击中。而我/写下一头小羊,它已忘记哞哞叫唤/写下钟,不是瘸了钟摆/就是哑了喉咙//而我写下的锦缎,在/昨夜断裂,风中,它的破碎依然声声//我多么想写下安宁/可我的键盘总敲打出惶惑、不详/他们的诅咒。正如此刻我写下了/头痛,荧屏上却跳出一个美女/我为这些事情奇怪,忽然想/原来世界是由病句组成呵/我的病,只不过是/许多病句中的一滴遗墨。这首作品就其主题来说是鲜明而单一的,语言由于张力和弹性的略有不足而缺乏丰富的层次感,这也几乎成为了一地雪前期作品的普遍特点。而其近期作品越来越凝练,处理经验的模式从初级的经验,逐渐进入先验领域,并从而获得了一定层次上的形而上的质地。

写于2022年底的《一棵塔松住在小鸟的瞳仁》,透过个体观念向着群体意识过渡,显得沉静而从容:一棵塔松住在小鸟的瞳仁/是否,像一座山住进你的眼眸/我只怀疑,那么大的物体/为何被那么小的眼眸包裹//你看见的是真相还是/假面,蓝天知道/奔腾的风与沉默的大地清楚/事物就这样被事物算计着/呈现的诡异存在于科学//当我想到这些/窗棂上,雨滴漫不经心敲打着夜/而你永远也不要相信/孤独等同于,黑暗的自愈。当诗人从“我”中发现“你”,发现“我们”和之外的世界,从个体情绪到公共情感,从实在的偶然到普遍规律,“呈现的诡异”、“黑暗的自愈”这些充满了思辨与矛盾的意象开始出现在文本当中。独立的思想往往是从怀疑开始的,而反观则需要生存智慧和更大的勇气。在《碎石》当中,诗人将眼界拓展到宏观宇宙的尺度,从而发现个体生存的荒谬感与渺小。《在微光中》,通过“坚果”的隐喻,在互相吞噬里,体现了反抗的无望与虚无感,以及人性的坚韧不屈:“孤独制造了暴食。这是我此刻与命运唯一的对峙”。

一地雪是一个孤独的书写者,和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中体现的高洁与闲雅不同,和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野逸与悠游不似,更不同于柳宗元的“万径人踪灭”式的孤绝与空寂,她是行走于人间冷暖的观察者,她把个体的日常经验放到了一个向死而生式的回望里,这更多的是儒家入世的牺牲与担当,以及道家庄生梦蝶式的自然与超脱。但她从不决绝与阴冷,不吝惜对于世间万象的怜悯与温情。在《就是》中写道:就是。菜摊属于一小片沼泽/绿菌被小喇叭震荡着安眠/二婶团袖眯眼,太阳昏昏/被车轮叫醒。多好的马路啊/各自困顿的人们/盘算着出门计划//被口罩恫吓的幼儿,拴成/扇风耳,露出黑黝黝的眼眸/她要出去玩,就是没人理睬。温顺的民众,在艰难的环境里怡然自得,昏昏沉沉,而他们的孩子,显得多么无助和可怜。在美学上,诗人选择了温和的白描来体现对立,却丝毫没有弱化反讽的力量。

在一个“天使的翅膀折于道德 子弹 瘟疫 机器人队列穿过花市”(《我更痛心春天的死去》)的时代,“她写着。无非是用词语编织词语的谎言掩盖孤独。无非是一点点识破,生命被生活淙淙包裹的真相。”“为希望浇筑一座绝望的墓碑”(《她写着》 )。2016年7月29日,一地雪陪儿子参加某单位招聘公考,在酷热的正午,饱含深情地写下了《极光》:那个一点钟/我的心像受伤的刺猬。天/蓝得沉稳。剃光头的小树刚刚长出毛发/两只鸟小得可怜/在乌蓝乌蓝的空中恣意盘旋。我双眸困倦/眼看头顶的大太阳悄悄地歪斜了//那个一点钟。我的躯体杵在盛夏里/被眼前一个个匆匆赶考的年轻人灼烤/这火盆不亚于巍峨的教学楼上/林立的白色柱体极光般齐刷刷刺向/乌蓝的天幕。这原本美得像一片/海市蜃楼,此时却像一只巨大的/铁爪卡在孩子们的喉咙上/那里也有我的儿子,有一群青春//那个一点钟。我的眼眶总不时涌出/咸涩,不时让泪模糊惨白的/水泥地和水泥地上晃动着的一对夫妇/年轻的父亲怀抱中啼哭的婴儿。我们/身影仿佛被/乌蓝乌蓝的天空拘押,囚禁在偌大空寂的/天堂。这首作品具有异常强烈的冲击力,被铁爪卡着喉咙的孩子们比小得可怜的鸟儿更可怜可悲,而他们的母亲面对巨大的坚硬的现实,却无能为力,只有无声啜泣。这绝非单一的孤例,“在医院。黑压压的游移者/一群群蠕动的蚍蜉/攥着病历,打着电话,吐着痰/行色匆匆。他们不约而同向四周/播洒惶恐,焦灼,染黑头顶的天空。乌云压来”(《在医院》)。在一个个卷曲的刺猬将绝望的刺竖起,却又不知刺向何处的巨大的虚无面前,凸显出一派荒凉的末世景象。

让我们再一起来看看白河与独山,这是一条奔腾不息的面目温润如玉的母亲河,这是一座出产硬度几乎可以与翡翠比美而每一块都有独特纹理的独玉的山,这白河与独山孕育出的女诗人,和这块大地多么相近!“现在/一河波涛将我琐碎的日常带走/消失在白河的永存/不,没有什么能永存/我是说,这个星球也会终老。……城市与乡村交汇为虚设/人们的记忆也终将被记忆清洗一空/光被万物的阴翳覆盖闪烁//而我余生唯一的摆渡者/你葱郁的小手剥开/我密藏的苦楝,晶莹的双瞳/懵懂地凝视着——/我灰烬之心/被白河一点一点吹动”(《现在》)。能够像孔夫子一样有大河可依并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人是幸运的,每个时代都会产生出不同类型的诗人和诗学,杜甫在《戏为六绝句·其二》中指出:“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初唐四杰承前启后,开风气之先,虽然为一些当时所谓的“好古”者所诟病,却无法掩盖其不朽的艺术光辉。明神宗万历十四年,李贽写出《童心说》,他指斥那些“闻见道理为心”的假人所做的假文,“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 “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一地雪的诗,秉持真心的诗学,乃纯真之诗。这也接近诗的本初,人性的起源,彼时,万物初生,光辉烂漫。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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