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婆婆的后花园

作者: 罗尔豪

从门口往前,可以看到废弃的烂尾楼,被墙圈着,仿佛被圈养的贵妇,显得颓败又不可侵犯。近段,碎婆婆感觉自己的视力特别好,就像照相机的远近镜头,一下子把烂尾楼拉到眼前,几乎可以看到墙上滋生的绿苔,还有那个被葛藤遮蔽的小门。但真正走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三里地都不止,骑着电车也要跑一阵子,如果靠两条腿走,起码要半个小时,碎婆婆不止一次走过。

正是收秋季节,多数庄稼褪去绿色,土黄色使整个大地显得荒芜和疲惫。整个世界都忙碌起来,和他们一起忙碌的还有那些田鼠、野兔等,它们需要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储备食物。这样的忙碌让碎婆婆高兴,就像半死的人重新活过来,她似乎看到自己的庄稼在向她招手,等着她的爱抚。她把电车推出来,玩杂技一样在空地上兜个圈,村里人都知道碎婆婆能把车子骑得飞快,比那些年轻人都骑得快,用老师伯明的话说,像闪电一样。伯明劝她不要骑那么快,毕竟老胳膊老腿的,摔一下可不是玩的,可碎婆婆不在意,她感觉自己还没有那么老,骑快些她才开心,她喜欢风驰电掣的那种感觉。

羊已经跳到车上。老羊已经养成习惯,只要碎婆婆推车出来,它就会跳到车上,体态轻盈,这曾让碎婆婆着迷,她也试着去跳,可身体离开地面至多五厘米,落地时还能听到骨骼发出咔嚓的声响。她才想到自己今年已经七十九了,再过一个月就八十了,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还想着跟羊一样上蹿下跳,想想都让人好笑。她又查看自己带的东西,几个馒头,几包咸菜,一瓶开水,一个捕野兔的夹子,镰刀,一把龙须草,用来打草鞋的,都放在电车里,又想了想还忘了什么东西没有。今年,唯一让碎婆婆不高兴的是,记性比过去差多了,刚说过的话转身就忘了,刚才还念叨着的事,去办时就忘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通往烂尾楼只有一条草路,勉强可容纳一辆电车经过。路上铺满了车轴草、老鸦瓣、翅果菊和蚂蚁草,像铺了一层草毯子。车子走在上面,一种恰到好处的晃动,五脏六腑处于最合适的运动状态,摇篮一样。这从羊的反应可以看得出,它轻轻摇晃着身子,惬意地眯着双眼,嘴里发出咩咩的近似呢喃的叫声,它喜欢这段旅程,从中感觉出不一样的“羊生”。

路上,有村里人跟她打招呼,说去放羊啊,又说,这羊有十年了吧,还不卖,指望它养老啊,她知道是组长大有,还有更田、伯明、根生妈,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尤其那些小媳妇、小崽子们,看到她,只是碎婆婆地喊,她不知道是谁家新娶的媳妇,谁家的孩子,也可能是过去知道,但现在忘记了。记忆真是让人讨厌的东西,明明眼熟的,可就是想不起来,就像是脑仁结住了,成了疙瘩。记忆差了,可眼睛亮了,碎婆婆更多的是依靠看,而不是想,她觉得看到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想的东西就不可靠,有时还往往弄错。就像,现在日子好了,都是她看到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想是想不出来的。

碎婆婆把羊赶下来,车子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走到围墙处,掀开一片葛藤,露出个稍稍弯腰就能进入的墙洞。碎婆婆把几样东西带进去,羊已经跳进来,熟门熟路的,自顾去找草吃了。碎婆婆把葛藤拽下来,把洞口重新堵上,坐在石头上喘口气,看着面前的庄稼,目光里充满了温柔。

歇了一会儿,碎婆婆像往常一样,在烂尾楼里逡巡一遍,就像一头老狮子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烂尾楼面积很大,几十亩,上百亩,碎婆婆数了数,有二十栋,还是三十栋,反正很多,数着数着就乱了,每栋楼房都是张牙咧嘴,楼房间的空地上,荒草已经长得差不多有一个人高,废弃的搅拌机淹没在荒草堆里。还有一栋房只建好了地下部分,露出的钢筋淹没在水里,锈迹斑斑。听大有说过,是个很大的老板开发的,可老板犯事被抓,楼群就这样荒芜着。这个秘密是碎婆婆最先发现的,她赶着一群羊,是的,一群,那时碎婆婆七十多,感觉自己的精力放几只羊没有问题。她把羊赶到水库边的草滩上,闲着无事的碎婆婆就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她看到一处围墙有个豁口,钻进去看,场地很荒凉,除了张牙舞爪的建筑物,就是几米高的蒿草,碎婆婆目测了下,应该有十几亩地都在荒着,这让碎婆婆心疼,多好的地,咋能这样荒着呢。

也就是那一天,碎婆婆有了想法。

新开的一亩地里,种了花生、芝麻、红小豆,甚至还有高粱、粟米,把地里弄得妖妖娆娆的。地边是几行红薯,她无法理解自己为啥要种高粱和粟米,现在都没人种这些了,但她就是想种一点,她还在地头的空地上种了花,像鸡冠花、月光花、花烟草、指甲花,几乎把门前的花都移栽过来了。她想把这里变成自己的后花园,说不定会搬过来住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她吃惊,几乎吓了她一跳。

一只黄鼠狼从脚边跑过,几只兔子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这些小动物太张狂了,吃掉她的花生,她的庄稼,还用蔑视的目光看她,人老了连畜生也跟她作对,碎婆婆有些生气,她带来捕兔的夹子,她要和它们打一仗。碎婆婆一直觉得年轻时活得太窝囊,老了才知道自己心里藏着那么多火热的东西,就像是一团火在烤着她。村里人都说碎婆婆变了,暴躁了,刻薄了,这没什么不好,人总是要爆发一次的,不过是时间不一而已,很多人是年轻时候,对碎婆婆来说,就是现在。可怜这些兔子就要成她的牺牲品了,这种想法让她激动,也让她遗憾。

每年她把这里的收获直接弄到街上去卖,都可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把钱存到信用社,那个柜台后戴眼镜的女孩已经认识了碎婆婆,每次都会说声,婆婆来了。这让碎婆婆很高兴,除了女娃儿,没有人知道她存了多少钱,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反正就是一大堆的存款单,几百元几十元的都有。有一次,她让女娃儿给她说个数,女娃儿说了,吓她一跳,有那么多,然后四下里看,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盯着她,都在盯着她的钱。

中午没有回,就着咸菜啃了一个馒头,喝了点开水。在房子里躺了会儿,房子是她的新家,有些简陋,只有一个折叠床靠墙放着,一个扭扭歪歪的小桌子,一个老得失去本色的竹编椅。但地上打扫得很干净,羊吃饱了,卧在她身边,还不时过来拱拱她,她知道它是怕她死掉。碎婆婆知道它的心思,拍了拍它,说,我不会死的,还有那么多的活要干呢。羊似乎听懂了,咩咩叫几声,把眼睛闭起来,睡着了。

碎婆婆坐在石墩上,教皮蛋说话,一只“小山砸”在头顶飞来飞去,碎婆婆就说:“‘山砸’尾巴长,挑水嫁姑娘,姑娘角尖尖,嫁给泥渊,泥渊拱背,嫁给枝枚,枝枚嫌她,嫁给雀家,雀家辛苦,嫁给鹦鹉……”

皮蛋低着头只是傻笑。

碎婆婆用木棍支着皮蛋的头,说,不要老低着头,时间长了就抬不起来了。

皮蛋嚯嚯地叫,伸手去抓“小山砸”,被碎婆婆手里的木棍按住了。

皮蛋不动了,右手食指向空中指指戳戳,嚯嚯着,就是说不出话。

碎婆婆在皮蛋的头上敲了下,皮蛋哭了,嚯嚯着要回家。

碎婆婆只好说,吃馍馍,摘花花。

皮蛋这才高兴起来,吃着碎婆婆给的馒头,跑到院子里去摘花,身后跟着他的那条瘦狗。

碎婆婆的目光跟着皮蛋,在院子里扫来扫去。碎婆婆门前和别人家不一样,院子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种菜,一部分种花,碎婆婆一辈子没有上街买过菜,村里人说她抠,碎婆婆确实抠,到现在都很少吃白面馍,春天来了就是野菜,秋天苞谷下来就吃苞谷馍,炒菜很少用油。碎婆婆逛街,就是卖鸡蛋,和自己打下的草鞋,地里产的蔬菜,从没有买过一分钱的东西。屋子里早晚黑魆魆的,一盏十瓦的电灯,挂在锅台上面。村里人看不下去,说,都这年纪了,吃点喝点落下了,给谁省的,眼一闭啥也不知道了啊。碎婆婆不争辩,重复着几十遍的话,以前的日子你没过过。村里人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啥年代了。碎婆婆说,不管啥年代,手有余粮,心里不慌。本来是件个人的事,但村里人看不过去,言语的劝说无效时,便觉得受了侵犯,看碎婆婆就是另一种眼光,碎婆婆看得懂,但碎婆婆什么也懒得说。

菜园边几乎是个小花园,很多长在城市里的花在这里都能找到,丁香、太阳菊、串串红。但野花更多,每年春天,碎婆婆总能找到一些花籽撒在刚虚过的地里,几个月后就是灿烂的一片。可管理难,种下的花总是被人拔掉,开得好好的花被掐掉扔在地上。更多的是牲畜的糟蹋,鸡子鸭子随时会钻进来,把月季花根刨出来,羊也会对某种花卉产生兴趣,连叶带茎一起吃掉。

靠墙放着一个瓦罐,瓦罐内黑魆魆的,似乎藏着一个老头。在瓦罐下面添柴,老头便咕嘟咕嘟叫起来,伴着隐隐的药味飘散开来。这是碎婆婆的宝贝,遇到身体不舒服,碎婆婆从不去诊所,把采来的各种中药材放在瓦罐里煮,村子上空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草药味。有时,碎婆婆甚至在瓦罐里煮饭,饭里有股浓浓的中草药味,那种隐隐的药性护佑着她,碎婆婆一生很少生病。

皮蛋啃着馒头,手上拿着几枝花走了。碎婆婆也起身,可走了几步,却停下来,她不知道该去干啥了,明明刚才还想着的事,可咋也想不起来了。她在地里转了几圈,看见组长大有,才想起来是什么事了。

昨天晚上回来,门半开着,直觉告诉碎婆婆可能发生什么事了。她四下里看,屋子没有翻动的迹象,老式钢丝窗蒙着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直响。碎婆婆在墙角掏摸一阵,松口气,最后把目光落在锅台的馍上,知道她的馒头丢了,一定是哪个牲畜进屋,把馒头叼走了。近段碎婆婆的馒头老是丢,有时连咸菜都丢,转个身东西就没影了,真是奇怪,又不能一天到晚都把门锁住。碎婆婆想着两个馒头的事,不是说两个馒头多贵重,三番五次丢就值得怀疑。

大有在薅花生。他见碎婆婆擓个篮子,就有些不高兴,说,花生还没薅完呢,就来捡,恁大岁数了,还要干,真是的。碎婆婆只是嗯了声。大有看碎婆婆还不走,只好说,捡吧捡吧,只要不来大堆上捡就行。碎婆婆才知道大有弄错了,说,我不是捡花生,我的馒头不见了。大有更吃惊了,说,你的馒头丢了?碎婆婆点头。大有又重复一遍,你这是向我报案的。碎婆婆又嗯了一声。大有忍不住了,说,丢了馒头,多大的事,可能是狗叼走了。碎婆婆说,丢了几次了。大有说,那又咋样,不就是个馒头嘛,你让我去跟狗说,不要去偷你的馒头。碎婆婆看着大有,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人们都在忙,地里弥漫着庄稼成熟的气息,但碎婆婆从人们眼里却看不到欢喜,真是奇怪的事,为啥有了收获反而不高兴,碎婆婆想不明白。她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虽然很累,可汗水下面总能看到高兴的脸,满足的幸福的脸,这样的脸在庄稼人的脸上很难看到了,只有在牌桌上才能看到,这让碎婆婆不解。可惜她的地没有了,如果有地,她会把收获的喜悦融进这日子里。现在,她只能去收割后的地里捡遗漏的花生,或者苞谷,但人们不待见她,看不惯她雀子样老远就看见埋在地里的花生,看不惯她背着大包小包的收获往家赶,即使花生埋在地里,也不想她出现在他们的地里。

碎婆婆知道村里人的想法,包括那些秘而不宣的想法,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她想了很多年,也没弄明白,想不明白就懒得想了,只有保持沉默。几十年里,她很少说话,除了和傻子皮蛋说话外,只有在必要时才开口说几句话,就像刚才跟大有说话那样。

碎婆婆对着天空骂了句。蹲在树上的“小山砸”听见了,看着她,似乎明白了她的愤怒,跟着叫几声,算是一种呼应。

碎婆婆站在门前生闷气,看见皮蛋瞪着死鱼样的眼睛站在面前,涎水流老长,就说,咋又来了,还不回家吃饭,站这儿干啥。

皮蛋拍着肚皮,嚯嚯叫。

你奶奶呢,又出门了。

皮蛋拍着肚皮,嚯嚯叫。

碎婆婆叹口气,回屋拿了个馒头,皮蛋抓过来,塞进嘴里,嚯嚯叫着,走了。

碎婆婆看着皮蛋远去的影子,精神有些恍惚,思维好像停滞了,唯一的声响就是母鸡下蛋后显摆的咯哒声。近来老是发生这样的事,目光盯着一个地方,脑子却是一片空白。一层薄薄的雾在眼前绕来绕去,她看着棉絮一样的雾,想着发生什么事了,记忆都是零碎的,片段的,就像一张被撕碎的纸,总也无法拼凑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她想,刚才在想什么,哦,对了,馒头的事,现在只能靠自己了,她要把抓兔子的夹子拿回来,抓住那只可恶的畜生。

产生这个想法是六年前,她坐在烂尾楼废弃的水泥台上晒太阳,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她知道动物老了,或者快死了会悄悄走出去,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吗,或者潜意识这样想的。她说不出来,她只知道自己越来越不想说话,看见人眼睛都不想抬,她也知道村里人不喜欢她。她不在乎,她已经很老了,早已过了在乎别人看法的年龄。她现在就是活着,安静地活着,无关喜悦,无关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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