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务

作者: 溥喆

小舅是那年旅行之后离开的。临行前他小声问我你说舅去不去?我盯着小舅桌上成堆的烟屁股,摇摇头说,不去!傻子才两次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他要带着那个快死的朋友,顶着酷热去一片广阔的沙漠。小舅开了一瓶牛栏山,侧耳听听其他屋的动静,姥爷哈哈呼呼的鼾声塞了人一耳朵。趁小舅还清醒,我赶紧递上一张横格信纸,指指落笔的地方,上交老师的保证书上需要家长签字。小舅远行后,没和我们任何人联系,所以小舅和我详细讲述过的那趟旅程成为我内心里不断揣摩的一块温热的石头。

那辆半新不旧的大货车篓子里弥漫着灰尘的腥味,夕阳斜射进来,人口干舌燥不想说话。小舅直视前方,脸面如一潭死水,可他的心有些噗噗跳。他的朋友在后面的铺位斜倚着打瞌睡,旁边还坐着一个纤细的女人,眼角的皱纹很深,面容也有些苦涩,但你如果细品,能咂摸出些许风韵,她望向窗外,嘴里记着数,百无聊赖数着高速边上群山的数目。

出发了两个多小时,小舅说周茹反正不困,可以坐到前面,陈诚可以躺下好好休息。没等女人回应,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男人醒了,掏心掏肺咳嗽了一阵,说:“男女搭配干活有劲儿,六子开车多累呀,周茹你赶紧上前边去,看两眼美女比看车屁股解乏多了。”周茹迟疑了一下,没有作声,小心跨过前座去,紧紧贴着门窗坐下。她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律动来对抗紧绷的神经。尽管所有的坐垫、车里的内饰她都进行了绝对的清理,但她还是在不自觉地捕捉任何想溜走的异味。我小舅抽烟她把身子彻底扭到了窗子那头,小舅布满油渍的半袖也让她眉头紧锁,生怕吸入一点儿异味。

我小舅白了周茹一眼,“嗬呼”向窗外吐了一口浓痰,他指使周茹给他再递支烟,他困得出了车祸谁都跑不了。又让周茹用那块乌漆麻黑的毛巾给他擦擦汗,汗水进了眼睛不是闹着玩的。还要不停地扇风,太阳正晒着他那头呢。堵车的空档,他故意朝着周茹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吐烟圈儿,看着周茹眼里涌起的泪花,小舅明显有些兴奋,又让周茹帮他擦汗。小舅从后视镜看过去,陈诚的眼睛在脂肪掉光的脸上显得格外大,有气无力垂向地面。小舅不经意唠起了家常:“陈诚你们坐办公室的不知道,我们货车司机比你们脏比你们累,可就是能挣,什么不都是公平的嘛。”小舅瞟了一眼周茹。周茹的脸没有转过来。

实际上,是周茹主动登的姥爷家门。小舅和姥爷姥姥还有年迈的祖奶住在城中村一处局促的院子里。这处院子是我姥爷在工地做架子工、到煤窑下井挣下的基业。我妈和我爸一争吵,她就带着我来这处院子发泄。十来年基本都是一套模式,先帮姥姥干活,突然手上的家伙什一扔,开始揭发姥爷姥姥几十年来偏袒小舅的恶性,为了让小舅上学她才早早嫁给了一个恶棍,大骂小舅是个害人精、窝囊废。最后一次姥爷动手扇了我妈一巴掌,后来我妈再也没来过这个小院,连我和小舅的交往都要偷偷摸摸。

周茹是为陈诚来的。当时陈诚气息微弱,只能喝进去几勺水,但他还是拉扯着一个“六”字不肯放松。周茹一定以为这回陈诚要拜别归西了,才勉强来会会小舅。我小舅天南海北跑运输,又谢绝了和他们大学所有同学的联系。周茹拐弯抹角打听到了他工作的运输公司。听运输公司的人说,我小舅这几天刚跑了一趟广西,来回将近五千公里,累得够呛,请假在家休整几天。我能想到周茹来时肯定又像此时在小舅车里一样紧锁着眉头,城中村没有柏油马路,坑坑洼洼,车一过,全是呛人的黄尘,路边时不时还会冒出一摊由雨水、生活废水、各种塑料袋搅和在一起的油汪汪的臭水。很多年前小舅跟随陈诚干那票大事时就动员姥爷,很快就要拆迁了,跟随时代投资一些新玩意也没什么不好,可多少年过去了,破败的房子依旧屹立不倒。在路上时周茹打通电话自报家门说她要来,我小舅没搭腔,沉默了一会儿,把电话挂了。

院子里巴掌大的地方姥姥也种上了大葱韭菜啥的常食蔬菜,其余地方堆着成捆的箱板纸,压扁的塑料瓶子也攒够了好几个编织袋。马上奔七十的姥姥姥爷还在一个小区里当保洁。小舅不招呼周茹,他正对着90岁的祖奶上上下下端详。祖奶的头耷拉着,在轮椅上睡得很沉。周茹吞吞吐吐问我小舅:“六,送最后一程吧。你应该知道你在陈诚心中的分量。”小舅不答话,猛地在我祖奶耳朵旁叫了一声。祖奶眼睛似睁非睁,气若悬丝骂了一句:“龟孙!”小舅回过头盯着周茹看,那目光就是一把机关枪,周茹脸色发白,好像身上已经被射穿了一排窟窿。小舅指尖颤抖着指向祖奶和她说:“看到了吗?我奶奶九十了,死了好几次都又活回来了。他陈诚才刚过四十,他凭什么去死,他有什么资格去死?”说完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周茹分不清楚小舅是在哭陈诚还是哭自己,就像她此时揣摩不透小舅究竟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毕竟陈诚像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欠小舅的五十万也当即烟消云散了。

车已经开了十个小时,沿途的风景没什么可看的,贫瘠的沙砾地,有零星绿色的石头山,偶尔出现一簇灰扑扑的庄稼地,村庄看不见一个人出入。周茹问小舅能不能到附近的县城歇一晚上,小舅就像没听见一样不作声。大车司机从来没有住店的习惯,有时为防油耗子撬开油箱偷油,甚至会睡到油箱跟前。陈诚赶紧接过话茬说:“六子,晚上你到后面好好展展身子,我上前边去。反正我疼得也睡不着。”说完陈诚有一声没一声地笑起来。陈诚笑一下小舅就钻心窝子疼一下,后背凉飕飕的,自从陈诚病了,小舅一次也没有去看过。他不知道他病了,心里骂他,怨他,当年那点情谊早就肉包子喂了狗。他给陈诚打最后一个电话还是去年年初,他听一些债主传,陈诚把他们的钱七七八八还了不少,可陈诚给他的答复是还钱得下辈子了,下辈子当牛做马补偿他这个兄弟。

天全黑了,傍晚时能望见的那些巍峨的群山全部隐匿进了浓重的夜色。没有人说话,可小舅觉得这种静和平时那种静不一样,一个人跑车的静是水泥墩子,压在胸口,很憋很闷,有人陪的静是昏黄的路灯,淡淡的,还有一点儿暖。快到县城的道口他看了眼陈诚,奄奄一息也遮挡不住一脸的低眉顺眼,小舅的心又剧烈抽搐了几下,他下了高速,订了当地最高级的一家酒店,两个房间,在24层,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灯火。

酒店一楼的餐饮部食客不算多,充足的冷气让穿着毛衣的陈诚打了一个喷嚏,小舅示意周茹点餐,周茹点了三碗拉面,小舅又加了一个红焖羊肉,一个蘑菇炖鸡,一小锅羊汤。大伙都有些饿了,连陈诚都吃了几口面,一块羊肉,一小碗汤。小舅看见陈诚额头泛起一层薄汗,灰白的脸色有了些许生气,揶揄他说:“你小子是不是想吃饱了做那事?”陈诚又是有一声没一声地笑,小舅哈哈大笑,瞥了一眼周茹,周茹头埋得很低,一小勺一小勺喝汤。小舅呼哧呼哧吃完碗里的面,对着两盘肉大快朵颐起来。一块骨头啃到一半,看见陈诚摇摇晃晃往外走,捂着嘴,肩膀耸动着。小舅起身要去看看,周茹说,别去了,他是去吐了。

小舅一沾床就睡过去了,像一摊软泥,一晚上一个姿势,呼噜震天响,像以前的人家拉着一架风箱。凌晨小舅去小解的时候,听见隔壁又是那种连绵不绝的咳嗽,小舅脑海里出现了几只魔鬼在蚕食陈诚的恐怖片画面,打了一个寒战,想到隔壁看看,可以让周茹到这边来睡一会儿,不过那个娘儿们肯定又是嫌三嫌四,想到周茹对他那种隔着一座太平洋的态度,小舅就一阵窝火。后来在我的一再逼问下,小舅说其实他那一年半的大学生涯就暗恋过周茹一个人。

太阳初升,走廊里一半光亮一半灰暗,周茹手扶着窗台背对小舅站在窗口,腰肢纤细,脊背挺拔,朝霞给她的全身铺洒了一层毛茸茸的光彩。小舅呆了几秒钟,试探着问:“哎!我帮你盯会儿,去我那屋躺会儿。”周茹转过头,一脸憔悴,轻声说了句:“谢谢。不用了。”

天大亮准备出发时,陈诚却睡熟了。床铺雪白,陈诚好像积雪覆盖着的小小的土坡,不仔细辨认,会以为这就是一块没有起伏的平地。小舅坐在椅子上看着陈诚瘦脱相的脸,那种心痛的感觉又一次浸过头顶,他想上去摸一摸陈诚光溜溜的头皮看看这是不是一场梦。

二十年前,小舅十九岁,作为当时全村唯一的大学生到大学报到。去了不上课,先是一个月的军训。毒日头底下晒上一天,小舅和宿舍其他人吃过饭累成狗一样往宿舍摇晃,一开灯发现最靠门大家挑剩下那个铺位四仰八叉睡着一个人,被褥随便压在身下,哈喇子洇湿了一大片枕巾。脸晒得黑黢黢的,脏污不堪的帆布鞋还穿在脚上。其他人围着看了一会儿,心里对这个破落户先就生出了一股厌恶之情。这已经是军训的末尾,小舅对这种状况有种见怪不怪的熟稔,帮陈诚把鞋脱了。边脱边解释,我们开学时,正是地里忙的时候,家里劳动力少的人家,肯定不放他来报道。

陈诚一整个军训都没参加,不知在鼓捣什么,常常半夜才回宿舍。他们问他干吗去了,他神秘一笑说,到时保准给大家惊喜。陈诚常给他们床上丢些意想不到的小玩意,牛皮纸包的茶饼,一小瓶写着竹叶青的白酒,迎宾火腿,甚至是御冬的纯羊毛袜子。从陈诚自在随意的性情,到他充满宝物的大号旅行箱,他们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他必定来自一个了不起的家庭。这么一想,同宿舍其他三个同学就有点自惭形秽的自卑,把陈诚的礼物默默放到一边,和陈诚也不大说话。但小舅不,小舅试探着和陈诚从点头之交发展到无话不谈。半夜,他把姥姥留下的酸辣可口的咸菜摆上阳台,他喝白开水,陈诚抿竹叶青,大多时候是陈诚在天南地北嗨聊。小舅眼睛放光,来省城上学就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世面了,没想到他面前坐着一个小学三年级就去国外当过交流生的人。陈诚之所以迟来报道,是因为他和朋友骑行去青海,天气不好,困在路上半个来月。

军训过后的迎新生文艺演出小舅他们才知道,陈诚是晚会的主持人之一。他皮肤白皙红润、身姿挺拔得像棵白杨,故意拿捏着一种意气风发的调调,小舅在下面鼓掌鼓得手疼,佩服之余又有些好笑陈诚的表面功夫,平日他在宿舍偷偷抽烟喝酒,脏衣服塞满衣柜,澡也不怎么洗。

周茹盖着外套坐在椅子上按压着太阳穴,好像梦呓般絮絮叨叨说话。我这辈子最甜蜜最痛苦的回忆都萦绕在一张床上了。在陈诚风光如意的时候,我最厌恶的就是卧室里那张总在尽心收拾却总是脏乱的大床。陈诚把什么都是随手往床上一丢,脏袜子,领子起了一圈油腻,皱巴巴的白衬衫,随手翻过的杂志,刚看完电影的平板电脑。再后来,把手头的房子都处理掉,搬到陈诚小时候住过的小房子后,那张用了几十年的三合板厢床仿佛自带美颜功能,落上的饼干碴子,滴上的油点儿,卷成一团的被子,我都看不见了。忙上一天,沉重的身体往床上一躺,能实实在在喘口气的舒服劲儿让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也顾不上计较了。陈诚呢,泡在烟雾里一坐坐一天。

周茹也窝在椅子上睡着了。小舅突然明白周茹应该在这把椅子上蜷缩了一夜。小舅的目光滑过睡着的陈诚,最后落脚在周茹清瘦苍白的面容上。出发前陈诚和小舅通过气,自从查出病,他就和周茹领了离婚证,他“走”后让周茹和小舅过吧,周茹听自己的,一趟旅行完成了自己的夙愿,也能让小舅借机和周茹多处处。小舅轻轻触摸了一下周茹的头发,一会儿陈诚醒了,小舅猛地推了几下周茹说:“该走了!”

再上路气氛明显有了缓和。陈诚坐到副驾驶位不住往小舅这边瞟,小舅知道这是陈诚想聊天了,一个嘴皮子功夫了得的人就算快死了也阻止不了说话的欲望。小舅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陈诚有一搭没一搭开聊了,说这么多年他又去过哪些好地方,碰到过哪些有意思的人。有一次去南方爬山,我们在丛林里迷路,绕到后半夜才下山,一个队友差点踩空掉下悬崖,不过后来他和那个一把拉住他的姑娘结婚了。哎,最后又离了,孩子归他,女的早就挖空他所有的资产,移民国外了,这个人现在天天送外卖。我以前觉得这个人过得鸡零狗碎,和我挺像的,现在觉得比我好一百倍,健康在,什么都还有机会。小舅偶尔应和一下,脑海里闪过大学时陈诚带他到沙漠里徒步,白天被晒得发晕,晚上又冷得发颤,回去病了半个月。小舅想问问陈诚你后悔吗,话到嘴边咽下去了,这句话他也问过自己千百次,岁数越大问得越少,可午夜梦回牵扯到年轻时的事,就再也睡不着了。

周茹睡醒了指着窗外叫他们:“看,那么高的山上有一座小庙!”小舅嗯了一声,这条路线他跑过几回,有时他也惊诧,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有人还为在半山腰的寺庙挖出了一道平平整整的台阶路,有人守在那里吗?怎么守得住的?世人的想法真是千奇百怪。“我想去看看。”小舅从后视镜扫了一眼周茹,踩足油门让车快跑了一段,周茹怔了几秒钟,又躺下睡觉,用毯子盖住了头。小舅和我笑着比划,她当时肯定在心里骂,这个混球,当年的事还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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