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人生路
作者: 吕刚要一
姚芹躲在卫生间,水龙头细细地开着,却没心思洗手洗脸,隐约听见栓子在换鞋,随后门“砰”的一声响。姚芹水也顾不得关,两步奔出去。客厅门关得严严的,像一张板着的毫无表情的脸。那双船一样大,斑斑点点,被沙子、水泥和其他污物占领的鞋子不见了,只在空气中残留着一股脚臭和劣质香烟混合的淡淡的气味。
姚芹对着狭小而又空荡的客厅发呆。楼下隐约传来机动三轮车声嘶力竭其实又无力的叫嚣。姚芹来到窗前,破旧的三轮车挤在一排锃光明亮的轿车中间,像一个肮脏扎眼的乞丐。栓子骑跨在上面,后边车斗里堆着他的吃饭家伙——泥抹、瓦刀、水管、卷尺、插座、电钻、切割机、水平仪、灰浆搅拌机、灰桶……当然还包括那身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工作服。这车、这人、这家什,倒也般配。许是楼高的缘故,栓子不但不再高大,反而特小,特虚弱,像只蚂蚁。姚芹感觉脚不自觉在用劲。她想,自己一脚下去,会不会把他踩死?
当初买房时,栓子说,买二十一层吧,高,亮堂,空气好,听说夏天连蚊子都飞不上来。姚芹没有反对。二十一层是最高层。姚芹说,还有一个天台,可以种些花花草草。以为捡了多大便宜。他们不愿往深层想。俩人每天累得狗一样,挨住枕头就能睡死,哪有工夫侍弄那玩意?侍花弄草,包括遛猫逗狗,都是闲人的事,和他们压根不沾边。之所以买高层,俩人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想法——便宜。交个首付都吭哧憋犊的,两个孩子都在上学,以后养房,贵了能养得起?就说选小区吧,别人都选位置好、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楼间距大,绿化亮眼,物业服务周到,住着舒服。这样的小区他们瞅都不瞅一眼。不是不想看,心先怯了,根本不敢进去问。现在这小区踩着个城的边沿,在一片破旧低矮的民房中间,像栽树一般,挨挨挤挤地竖着几栋楼。楼高,间距却小得要死,仿佛一只脚进去,就能踩严的样子。看到小区的第一眼,俩人眼睛同时一亮,进去一问,还真便宜。
栓子在小心翼翼地倒车,左右两边都惹不起。机动三轮像个害羞的小媳妇,扭扭捏捏地后退,又躲躲闪闪地向前,终于从车阵中脱出,英雄本色方显,突突突冒着黑烟,向大门窜去,拐个弯,消失不见了。周围似乎一下安静下来,水流声哗哗传进耳朵。姚芹心揪了揪,多浪费!回到卫生间,拧紧了水龙头。
姚芹想化个妆,把自己捯饬齐整一些。推开卧室门一看,一阵凄凉辛酸涌上心头。卧室小不说,还不敞亮,黑漆漆的,门一关和夜里没啥区别,当个照相馆的暗房倒合适。一张大床几乎霸占了大半个房间,再往里塞一张柜子,就显得满满当当。梳妆台模样袖珍,也挤挤挨挨地抢占了一个位置,那是结婚时的陪嫁。那时多天真,指望这梳妆台把自己呵护得漂漂亮亮的。往城里新房子搬时,心思早淡成一杯白开水了。之所以把它弄过来,是床头少不得个随手放置东西的地方。平时没注意,今儿一看,真够委屈它的,上边能称得上化妆品的,就是一瓶护肤霜。姚芹在川菜馆给人择菜、刷盘子,一到冬天手上就裂出大大小小的口子。姚芹每次只挤出那么一点儿往手上涂,俭省着能用几个月。对了,还有一瓶花露水。说楼层高飞不上来蚊子,那是诳人哩。蚊子咬个包,洒洒花露水,消肿快。这瓶花露水用了二年了,天一冷把它忘了,蚊子嗡嗡叫时,又念叨起它来,挨个抽屉翻,不定在哪个角落又把躺着睡大觉的它寻摸出来了。梳妆台几个抽屉里,满满当当地塞着冬夏穿的袜子、裤头。不是袜子、裤头多,有的穿得稀薄透光,只剩几根线连着,有的破着洞,也舍不得扔,摸出来了,还能穿,隔着鞋子、裤子,谁知道你里面穿的啥?台面也闲不着,被抹布、剪刀、针头线脑堂堂皇皇地占领着,甚至夜里脱下的臭袜子,也噌噌地往上飞。床上那条破被子像条死蛇般歪扭着,又像麻叶般皱巴着,隐隐有股汗酸味、臊臭味窜出来。大多时候回来,身子软成了棉花包,哪还有力气冲洗?不管身上沾着汗啊土啊,沙啊石啊,掀开就往里边钻。这条被子不晓得多久没拆洗了,每日陀螺般被人抽打着生活,顾得了它?柜子上搁着两床旧被套,放寒假两个小的回来,罩上被罩就能盖。被套上面是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塑料袋,装着一家四口的棉衣棉裤。再上面还有东西,是一张卷起来并用塑料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席。而竹席上面的那兜棉鞋,已经够得着天花板了。房子没有装修,灰扑扑的墙壁,灰扑扑的地面,让屋里更显幽暗。当初往新房挪时,不是没想简装一下,一是刚买过房,手里没钱;二是想将来儿子结婚还少不了装,现在装,不但浪费,而且以后清理起来费事。房间里唯一的一块空地,小得她和栓子两个人进出都转不过身,倒像脸贴脸在搞暧昧。
整个卧室可以用三个词概括:拥挤、破旧、肮脏,像极了大街上堆满破烂的大垃圾箱。
其实,房子里还有一间大卧室,那间房有一扇大窗户,采光好,亮堂。但他们哪舍得用?那是留给儿子的,也是计划中儿子未来的婚房。似乎那是他们心中一块圣地,不光不能住,还不能弄得像狗窝一般乱。而闺女节假日回来,只能把柜子上那张竹席抽下来,临时在客厅打地铺了。
姚芹又来到卫生间,把洗手液挤手上,揉开后使劲在脸上搓,一大把洗手液愣没搓出多少泡沫来。平时手脸都洗得简单潦草,不知道积存了多少灰垢。洗完脸,她又把卡子和皮筋取下,对着镜子认认真真梳头。梳得顺顺滑滑了,才重新把卡子卡好,皮筋绑牢。再回到卧室,姚芹干脆摁亮了灯。这次她没有可惜,挤出不少护肤霜,一点儿一点儿往脸上擦,使劲揉,可那悄没声拱出的皱纹,怎么也揉不平了。
拉开柜子,姚芹想找一身体面的衣服。才记起多少年没买新衣了,身上的都是过去的旧衣,哪一件不是凑合着穿的?柜子里倒是放着几件结婚时买的衣服,总舍不得穿,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晓得还穿不穿得出去。姚芹不怕费事,一件一件拿出来试,弄半天,里里外外总算换了个遍。不知咋回事,她竟然有点心急了。她自嘲,急啥,这事有啥急的?可能是养成的习惯吧,她还是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二
街上还和平常一样喧嚣、拥挤。开车的、骑电动车的、步行的,蚂蚁行雨般,匆匆慌慌,不知道都有啥急事,一个个显得那么忙碌。这一点儿像极了往日里的自己。姚芹要去的是药店。这几年,小城的药店就像竹林春日的笋芽,呼呼啦啦冒出一大片,一派繁荣昌盛。都哪些人要吃药,用得了这么多药店?姚芹搞不明白。但药店多了是好事,小区对门就有一家,几步路到了,方便。
推开门进去,一股子药味直扑鼻子。穿白大褂的小姑娘笑眯眯问她,姨,你要什么?她说,安眠药。安眠药?店里不卖的。这让姚芹有点儿失望。她推门出去,转过街口,又有一家。进去一问,也说没有。连着跑了四五家,都说没有安眠药,倒有不少人向她推荐安神补脑药的,说晚上睡眠质量不好,吃了就能有效改善。她有点儿气恼,说,我只要安眠药,你们开药店的,怎么会没有呢?最后弄明白了,安眠药是处方药,药店不让卖的,只有坐诊医生才有权利开。姚芹仿佛成了一个破个洞的轮胎,气一下撒完了。活不下去,死也这么难吗?这两天不吃不喝不睡,啥都想了。最后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死。眼一闭,啥难事都没有了,一了百了。她听人说,最体面、最安详的死法是吞安眠药。弄一大把往嘴里一塞,人就睡过去了,没有一丁点儿痛苦。对她来说,这样离开,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兴奋一夜,提足了劲。对这事,她甚至有点儿向往。一大早她就在打扮自己。活了近五十岁,从来没为自己打算过,要走了,怎么着也要清清爽爽的,别恶心了别人,也恶心了自己。让她没想到的是,药店不让卖安眠药,这是在堵她的路啊。往回走时,就像被谁抽了筋,腿软得往上抬的力气都没了。
姚芹是在一次洗澡时感觉不对的。她两手在乳房上搓,一个硬块以前似乎没发现过。她有点儿心惊肉跳。用手仔细摸,还真有个肿块。或许是惊弓之鸟吧,她头脑中一下就冒出个最坏的预感,澡也忘记洗了,一个人站在喷头下,头晕乎乎的,默默发怔。水流可不管她有啥心事,叫嚣着,活泼泼地往她头上身上淋洒。她慢慢蹲下身子,泪水顺着眼眶畅快地往外奔涌,很快又被热水裹挟着跑没了影。她真想放声痛哭一场。可是,她不敢,她怕吓着了栓子。
她一直想找个机会把这事给栓子说说。可栓子总那么忙,每天突突突地回来了,又突突突地走了。其实,她每天和栓子生活在一起,却难得碰面。她在川菜馆,上午十点上班,下午三点结束前半天的活儿。中间两个小时休息,下午五点继续上班,一直忙到夜里十一点才能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她一天三顿饭在店里吃。下班回到家时,栓子总是睡得呼噜呼噜的,响亮的鼾声像只小兔子在她耳边跳来跳去。她知道栓子干的是重活,所以,每天回来她都蹑手蹑脚地,生怕惊动了他。是她多虑了,栓子抽筋扒皮的,一睡下,就是炸雷也把他惊不醒。而栓子早上起来,她又正在睡梦中。有时,她也被栓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她想起来给他做顿饭,可两眼像用胶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只能嘴里含含糊糊说一句,自己做饭啊,干重活,要吃好。
栓子三顿饭都自己做。她劝他,午饭就别跑回家做了,在馆子里吃,吃了饭能眯一会儿眼。栓子不,他舍不得那每顿的十元钱。她清楚栓子不易,她能为他做的,就是牺牲每天下午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跑菜市场买回一天三顿的菜。其实,她家附近就有超市,但里面的菜贵。她不得不舍近求远,跑差不多半小时的路到菜市场,买那里的便宜菜。她最爱买的是筐底儿的菜,估个堆,三块钱就能买到一堆。隔几天,她也会给栓子割次肉,让他改善改善。他是这家的顶梁柱,他的身子可不能垮了。她每天从川菜馆到家二十几分钟,从家到菜市场又近半小时,一来一回,加上中间买菜的时间,两个小时基本耗完了。她老早就想买辆电动车,可钱总不凑手。后来觉得,跑着也蛮好,要啥电动车?这事儿就搁下了。
那天下午,姚芹专门借了同事小艳的电动车骑着,到工地去找栓子。那件事像把刀在心上扎着,动疼,不动也疼,早已鲜血淋漓了。那是个新建的小区,挺远。很多人家都在装修,不时传出滋滋啦啦和哐叮哐叮的声音。她给他打了电话,说想见个面,有些话要说。栓子愣怔了半天,才说,有啥话回家说不行?她说,不行。他说,电话里说吧,在电话里说一样。她说,能一样吗?这话只能当你面说。栓子吭吭哧哧地,那你过来吧。她清楚他怕自己给他找麻烦。隔着电话,她似乎都能看到他一脸的不耐烦。
小区绿化没完成,高高低低地走了一阵子,才找到那幢楼。坐了电梯上去,门虚掩着,看来是在等她。切割机在滋滋地鸣叫。姚芹推开门,栓子正在切割一块瓷砖,烟尘从高速旋转的刀片下扑出,把他一层一层裹挟在里面,气味呛人。姚芹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知道她来了,关掉电源。刺耳的滋滋声没有了,烟尘徐徐散开,栓子的样子一点儿一点儿清晰起来。他衣服脏得已经没法说了,毕竟是他的工作服嘛。就连手上、脸上、头发上都落着厚厚一层灰土。汗水顺着鬓角往下爬,犁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印迹。
栓子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儿,只侧着头看她。意思很明显,有什么话快说,他忙得很,不要耽误他干活。姚芹突然感觉鼻子发酸。她说,这么大烟尘,也不戴个口罩?栓子语气冲起来,戴口罩戴口罩,我是医生坐办公室吗?戴个口罩咋干活?她说,吸进肚里,受得了?他说,受不了也得受着,生就的命。几句对白之后,栓子不耐烦了,你不是有话吗?说吧。姚芹看看他,半天没张嘴。说啊!他催。她还是没说话。他手一摁,切割机又欢快地叫起来。把一块砖切完,他说,你到底有事没事?姚芹轻轻叹口气,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就……过来看看你。他说,真没事?她说,真没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轻松了不少,嘴里咕哝一句,神经病。搬过一块砖,量好尺寸,又切割起来。站一会儿,她说,我走了。他嘴里“哦”一声,并不停手。她转身走出去,还没进电梯,屋里的滋滋声却停了。
日子依旧磨磨蹭蹭往前走。姚芹每次在家里见到栓子,他都在呼噜呼噜睡觉。心上那把刀扎着,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虫子似的在床上翻。有时,他也会醒来。她想让他问问她到底什么事,他却像把那天下午他们见面的事忘了,翻翻身又睡过去。她爬起来,一个人站在阳台或蹲在厕所,嗡嗡嘤嘤哭。
那晚姚芹回来,快十二点了,走进卧室,摸索着刚想上床,灯却亮了。她吃一惊,看见栓子竟然坐在床头,一支烟在手里燃着,屋子里烟雾缭绕。她问,怎么不睡?他说,等你。她没说话。他问,你是不是有啥事?姚芹心想,你这是明知故问,嘴里却淡淡地说,没事。栓子说,说吧,知道你有事。她突然就哭起来,抽抽噎噎的,那么委屈。她本来不想哭的,可她管不住自己,她不知道那一刻谁在控制着她。他不会劝人。哭一阵,姚芹自己住声了。她突然拉住他的手到胸前,你摸摸,我胸上好像有个硬块。栓子像蝎子蜇了一般,拼命甩脱手,脸都白了,只坐在那里默默吸烟。时间嘀嘀嗒嗒在两人中间走过来走过去。它在看他们的戏呢。姚芹叹口气,说,睡吧,明天还干活呢。栓子把烟屁股扔掉,搭脚一踩,说,我这家活儿刚干完。明天吧,明天我们去医院瞧瞧。她把眼瞪成了铃铛,看啥呢,不看了吧。他说,看看吧,放心。她说,我还没给老板请假呢……他说,那就后天吧。鞋子一蹬,似累得撑不住,骨碌倒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