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台

作者: 李一默

德明老汉弥留之际,嘴里一直嘟囔着两个字。站在一旁的冯承趴在父亲耳际听了好久,最后终于听清了。德明老汉说的是土台。冯承使劲拍了一下脑门,突然就知道了,眼里的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德明老汉死之前还有个心愿,看一眼土台。冯承就把垂死之中的父亲放在轮椅里,从家门口一直推到了马莲村的正中央。空落落的,除了一个坚硬的广场之外,啥也看不见了。

冯承轻轻摇了摇昏迷之中的父亲,然后把耳朵放在冯德明嘴边。德明老汉的眼睛才缓缓睁开,嘴唇就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啥也没说出来。后来,德明老汉笑了。父亲脸上的笑在冯承看来有点儿假,还有点儿苦。紧接着,冯承就看见父亲的眼睛一点儿一点儿黯淡了下去。

土台是马莲村的标志性建筑。

马莲村最热闹的并不是过年,并不是正月那些个天。所谓的过年也好,正月也罢,说白了都是各家各户的事儿,最多也就是亲戚之间来回走动走动,联络一下亲情。没别的,有了别的也是多余。一句话,不过就是个形式而已。要说最热闹的,不得不把农历六月六放在首位。可别小看了这个日子,这个日子是马莲村少有的大日子,多少年传承下来的,从未更改。

每年六月六那天,按照惯例,马莲村要唱大戏。

村子正中间是个土台,谁也闹不清什么时候就在那了。那些白头发白胡须的老人们都说不出来它的具体年代。德明老汉也是其中之一。别人问起来,德明老汉眉头一皱,手在半空中扒拉了两下,嘴里就那么一句话,不多说,就一句话。多说还是一句话。

“哎呀,那可久远哩,有了历史啦!”

别人再问:“到底多远?哪个年代的?”

“哎呀,那可久远哩,有了历史啦!”

一听就是自豪的语气。

土台高出地面一米多,长不长,宽不宽,差不多就是个方形了。严格意义上讲,土台其实并不“土”。土台的正中间嵌入一块很大的青石,圆形,上面画着某种远古动物的图案。许多年过去了,图案早就模糊不清,再也没有人能认出那是个啥。土台四个角分别置一块方形青石。再也不棱角分明了,而是滑溜溜,光灿灿,圆润得很。不光有风雨的打磨,马莲村的人们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摸着,坐着,甚至躺下来睡觉。还有一些年轻的后生女娃,趁月黑风高夜,还在上面谈情说爱。离土台四个角的不远处,差不多四五米开外,分别立着一根高高的圆形石柱,土台的整体形象一下就立起来了,威严又大气。一到唱大戏的时候,它们就派上用场了。搭台子,撑场面,全靠这四根高高的石柱。

那些年头,冯承还小,可冯承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和父亲德明老汉坐在台下等着开戏不同,每次开戏前,冯承都会跑到戏台后面看那些演员们化妆。简直神了。刚才还好好的,一会儿的工夫,就是一张又一张大花脸,或红或白或青或黑。往往偷看一会儿,有些演员就不让看了,把帘子一拉,就只能听见里面的声音了。冯承并没走,隔着帘子听。突然,大花脸露出一个脑袋来,一群小孩子哄地一下散开,四处乱跑。有些演员就喜欢糊弄小孩子,刚才还安安静静的,突然一下回头,怒目圆睁,龇牙咧嘴,作猛兽状。胆子小的,就哭了,站在原地哭个不停。胆子大的早跑远了,却很快折回来,站在不远处,嘻嘻嘻,嘿嘿嘿,哈哈哈,跟大花脸们一块,开心地笑。

等到戏一开,冯承就跑到前面去了。

前面的人,那才叫个多。啥也看不见,就能看见一层又一层黑乎乎的脑袋。人们分布各处,正面的,土台两侧的,墙头上的,远处土堆上的,电线杆上的,邻村人来看站在三轮车上的。近处拿个小凳子坐着的,还有圪蹴着的,圪蹴下来还吧嗒吧嗒抽着烟。真的是乌黑一片,人山人海,人声嘈杂,都等着开戏呢。土台上呢,中间拉着一张红幕布,两边坐满了演奏人员。敲锣,打鼓,拍镲,吹笙,偶尔还爆出一阵尖锐的唢呐,马莲村人称之为喇叭。吱呀吱呀,隆咚锵咚锵,吱呀吱呀,隆咚锵咚锵。这就是前奏。开戏前,都这样,大概要持续一刻钟。这是为了给后台化妆换衣的演员们留出时间。

冯承那时候并没土台高,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冯承钻进最前面的人堆使劲儿往里挤。冯承看见土台上的最前端坐着一排小孩。他们哪里懂得看戏?当然也并不看戏,等戏一开,就纷纷跑了,现在坐在这儿,纯粹为了热闹和好玩。有些小孩子坐不住,在戏台上跑来跑去,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下就激起其他小孩的兴趣,于是台上就乱了,几个小孩你追我赶,好不热闹。敲锣打鼓的人,才不管这些,继续隆咚锵咚锵,吱呀吱呀,隆咚锵咚锵。台下人,看不下去了,有的人就站起来,一站起来,就挡住了后面的人的视线。于是,好几个人都站起来。坐在后面的说坐在中间的,坐在中间的说坐在前面的,坐在前面的说坐在两边的。真的乱了。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就骂了。不骂还行,人们一开始骂,就一块骂,一起骂。

“他奶奶的,挡住了,挡住了!”

“谁家的小孩?谁家的小孩?也不管管?一点儿王法也没有。”

这还算好听一些的。

“坐那么前干啥呀?快点儿下来!不下来,打烂你的脑袋!”

“屁大点儿个孩子,能看懂哩?”

“快点儿滚下来!”

骂归骂,气氛乱是乱,可人们的心情确实好。骂声伴着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一旦正儿八经开戏了,台下无人不安静无处不安静。人们都在听,都在看。小孩子们,听了屁大一会儿就跑了,不知道去哪耍了。

冯承在找父亲。人很多,父亲被掩埋在人群之中,很难找。不过父亲有固定位置。冯德明总是坐在土台的正前面,有六七米远的样子。他嫌弃声音过大。后来上了岁数,他离得就更近了,每次都提前占位子,都是第一排。上了岁数的冯德明常被人叫成是德明老汉。德明老汉总会拿个小凳子坐在第一排。那些个演奏人员真是使了劲用了力了,看看那架势就知道了。吹打敲拉,把声音弄得分外大,好像那些声音是从他们身体内部飞出来的,是他们的一部分,也有蓬勃的激情和生命力。喇叭就在第一排的两边。德明老汉的耳朵有点儿背,太大的声音听起来绵绵软软的,反而舒服得很。

晋剧并不是德明老汉最爱听的。德明老汉喜欢的是道情,一种纯正的右玉道情。马莲村唱大戏,一般都会花钱请县城里的道情剧团,晋剧是很少的。道情唱完,捎带着唱个耍孩,再唱个秧歌。如果说道情纯正的话,耍孩和秧歌就次之。最红火热闹的要数二人台了。与东北的二人转不同的是,马莲村的二人台注重说,注重唱,注重两个人的互动,你一言我一语,以此来推进情节,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荤段子,很少扭呀跳呀的。二人台这种类型的地方小戏在这片土地上很流行,妇孺皆知,老少都喜欢。

德明老汉记得,唱道情的时候,冯承很少听。等到了二人台,冯承就坐在父亲旁边听,那种认真劲,一点儿也不亚于德明老汉。德明老汉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时隔多年之后,当冯承面对自己儿子冯天际的时候,或多或少能体会到父亲冯德明的一些心情。那时候冯天际已经有七岁了,常年在外的冯承很少再回马莲村,要回也是在某些个逢年过节。自然也就有六月六。冯承一家三口回到马莲村看望父亲冯德明,德明老汉特别喜欢带着孙子冯天际去看戏。

土台早就不是以前的土台了,倒是还在那呢,只是孤零零杵在村子正中央。

冯德明领着冯天际坐在前边。冯德明原以为冯天际会乖巧一些,没想到,戏还没看,冯天际就哭着要找爸爸。站在远处的冯承早已目睹了这一切。冯承很轻易就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小家伙不喜欢看嘛,很正常嘛。可是,德明老汉却有点儿不依不饶了。回到家,他就把一张老脸拉下来,听戏看戏的气氛都没了。冯德明的话一套又一套。冯承只能听着。

“这么好看,咋不看?”

“土台都在了多少年了,难道真要在你们身上断了根?”

“小小的年纪,一点儿也不像你爹小时候。”

冯德明说一句,冯承点一下头。冯德明再说一句,冯承再点一下头。

最看不下去的当然就是冯承老婆春芳了。

春芳是个城里的女人,长得挺漂亮。还有点儿艳,不仅仅是化妆和穿衣的那种艳。马莲村的人们老是说春芳,看看哇,城里头来的,就是不一样。有人问了,到底哪儿不一样?人们就说了,人家身上总有股香味,不大,清清淡淡的,闻起来却分外清香,分外含蓄。再懂一些的人就会说,不光是身上,从里到外散发着一种城里的味道。说白了,就是气质。春芳往那一站,一下子就和马莲村的那些个女人们区分开了。首先就是衣服,春芳的衣服能跟得上时尚,抓得住时髦。马莲村也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女人们,穿在身上的那些个衣服也是从城里头买回来的,不过,看着就俗气。艳是艳,跟人家春芳站到一块,就是俗艳了。实在是上不了台面。确实是穿了好衣服的,确实是花了大价钱从城里买回来的,可穿在马莲村女人们身上却别扭,咋看咋别扭。同样的衣服上了人家春芳身上,就不一样,这就和内在的气质扯到了一块。

别人开玩笑的时候,马莲村的那些个女人们往往傻疯傻笑的,站到一块的春芳却大大方方。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到底是城里头来的呀。”

人们往往这样说。

冯承把这些一点儿一点儿都看在眼里,冯承的脸上当然就有光了。德明老汉就不一样了。他觉得扎眼。他也说不出个啥,就是觉得扎眼。这像个什么样嘛?为了这些,冯德明暗地里和冯承说过,没办法。冯承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说出来,其实最难做的就是冯承了,夹在春芳和冯德明之间,两头都不能得罪。年年六月六,年年回去,年年因为这点儿小事不和。冯承和老婆春芳说过,回了马莲村,一切都听老爷子的,老爷子说啥就是个啥。等出了马莲村,一切就听春芳了。当冯德明数落冯承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春芳再怎么看不下去,也得忍着憋着。这里面有冯承的意思。还有一点儿其实也很重要,这是春芳后来才渐渐体悟到的。说白了,自己终究是个外来人,说到底这是人家冯家的家事呀,作为外人的春芳哪就有资格过问?

可春芳实在有些想不明白,不就是看戏嘛,不就是个土台嘛,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爱好,这还能有错?老爷子咋就揪住不放了?小孩子不喜欢就不喜欢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老爷子这是糊涂了。

一出了马莲村,春芳就把自己的想法和冯承说了,春芳没敢在冯德明面前提,形势本来就不容乐观,再掺和点儿别的,就更不好弄了。冯承当然不认可。在这一点儿上,冯承的态度很坚定。别的都好说,说老爷子糊涂冯承一点儿也不认可。当然,这里面也有冯承自己复杂的想法,毕竟从小到大冯承对土台也或多或少有了些感情。冯承知道冯德明的意思,冯承也知道春芳的意思,可要把这两个意思弄到一块,再打通,这可不好办。

冯承很确定地知道一点,土台再也不会是从前的土台了。

马莲村唱大戏其实只维持三天。六月初五,六月初六,六月初七。其余的日子,土台就闲在那里了。也就是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土台的作用也就体现在那三天内,怎么想来都不太划算。土台居于马莲村中心,位置再好不过了,而且占地面积又那么大,却只能用三天,许多年轻人就提意见了。说啥的也有。所有的意见到了年轻的村支书那里,就成了一个意见。其实就四个字。不多,就四个字。

土台得拆。

马莲村傍着有个煤矿,各方面的发展还算可以。外地人又多,所以有时候特别热闹,极具活力。这一带别的村早就荒芜了,除了几个老弱病残再也动不了,年轻人都去县城了。村里人老想着往县城里头跑,这是一种大趋势,谁也阻挡不了。县城其实并不大,可进了县城也就算是个城里人了,跟住在村里的,哪能一样了?马莲村的人们似乎跟别的村不太一样,这里有煤矿,外地人多,生意好做。开饭店、发廊、超市,甚至是旅店,都能赚到钱。进了城也不见得能找下个好营生。所以马莲村的地很值钱,毫不夸张地说,相当值钱。村中间那么一大片地方就更值钱了。

这里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土台留不住。

其实,要把土台拆了很方便,关键是拆了以后要弄个啥。这是问题。后路其实还没想好呢,现在只有一个最基本的想法。就是土台留在那,只是占地,没太大用。

村里头的那些老人们纷纷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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