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界岭的女子
作者: 孙建英山间小路弯弯曲曲,像一条长长的绳子,一头绑在县城,一头牵着南大山的老界岭。
苏家秀沿着这条小路,走进了大山深处。
山林幽幽,不见人迹。四周梦境般静寂。溪水流动的泠泠清音、留鸟梦呓般的轻啭,昭示着大山的生灵气息。纷纷坠落的麻栎树、枫树和油桐树的叶子,在林隙间旋转飞舞,红色的、黄色的、赭色的,像无数只热情的手掌,在招呼山外的来客。几只寒雀,“喳喳”叫着,穿过小路,向山谷中踅去……
苏家秀没心思观赏路边秋景,她扶了扶肩上的挎包,加快了脚步,想早点儿赶到老界岭。
她第一次进山,是一年前,也是这个季节,也有秋风、雀鸣和纷飞的落叶。那次进山,是因为心情不好,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释放一下郁闷的情绪。她信步来到城南山脚下,山边的松林、竹园、溪水和风中荡漾的秋叶,让她这个生长在平原地区的女孩子,感到既陌生又新奇。在好奇心的驱动下,她沿着山间小溪逆流而行,无意间就走进了森林深处。
在一片麻栎树林附近,她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在幽静的山林里,那响声显得格外清晰。她迎着响声望过去,发现前方树林间有个晃动的人影,走近些才看清,原来是有人在砍树。从衣着打扮上看,像是砍柴的农民。被她的脚步声惊动,那人回过头来看她时,她才看清楚,原来是个年轻小伙。那人看见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咣当”一下把手里的砍刀丢在了地上,两眼惊疑地望着她,迟疑了好久,才试探着问:
“你……是……苏家秀?”
苏家秀警惕地往后退了两步。她很吃惊,这个灰头土脸的小伙是什么人,为啥会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人揉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会儿,语气肯定地说:“你真是苏家秀!怎么,连老同学都不认识了?我是石松啊!”
“石松!”苏家秀惊叫,“你是石松?”
小伙说:“我是石松,可已经不是学校里那个石松了,让老同学都没认出来。”
苏家秀又惊又喜地拍着手说:“哎呀,你真是石松!不是我没认出来,是你出现得太传奇了!像做梦一样,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接着问,“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怎么……?”
石松说:“没去上。”
苏家秀再次感到惊讶:“没去上,你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为什么呀!”
石松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简单说吧,当时我爹有病,妹子还小,我娘又操劳家务,又得给爹治病,她太辛苦了,也没力量供我上大学!”
苏家秀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忘了,我家就住在这南山老界岭。”石松指着南方的山峰说,“离这里20多里。”
“你跑这么远来砍柴?”
“不是砍柴,是砍树,烧炭。”
苏家秀问:“毕业这几年,你就在这山里烧炭吗?”
老同学的问话,触动了石松的痛处,让他羞愧得难以出口,他别过脸去,仰望着树梢上方的天空,思索良久,背诵了一句古诗:“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苏家秀接了一句:“卖炭得钱何所营?”
石松接道:“身上衣裳口中食……”
苏家秀的心像触电一样颤抖了一下,眼睛潮湿了,她没想到,曾经和自己要好的同班同学、班上的高材生,日子过得和自己一样窘迫和无奈。她背过脸去,用衣袖搌了下眼睛,掩饰说:“蠓虫飞进眼里了。”
石松知道,深秋季节林子里没有蠓虫。他意识到老同学为什么伤感了,急忙岔开话题,说:“我还没问你哩,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告诉他,她哥是林业工程师,在县里办了个食用菌研发公司,她高考落榜后,就跟着哥在菌场里当临时工。今天是出来闲逛,走着走着就走到山里来了。
石松说:“你来得不是时候,现在林子里花开败了,树叶落了,候鸟们飞走了,没有了好看的景致。”
她说:“我喜欢秋天山区梦境般的宁静;这宁静也是一种语言,它告诉我们,花败了还会开,叶落了还会发,候鸟飞走了还会回来。”
“你要喜欢这深山秋色,欢迎常来。”
“我会的。”
石松领着苏家秀参观了他的炭窑。炭窑就在麻栎树林附近一个山坳里,炭窑旁边搭了个低矮的茅草棚,除了地上铺的茅草,只有一条床单、一条薄被子。炭窑周围堆着几垛一人多高截好的原木,有碗口粗的,有茶杯粗的,那些刚砍伐的木料,断口处还在渗水,湿漉漉的,像眼泪。
“它们正在生长哩,多可惜……”苏家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想让老同学难堪,便转了话题问,“你啥时候学会烧炭的?”
“好学。”他说,“物理老师讲过‘隔绝空气加热’的原理,把木材摞进炭窑里,点火燃烧,烧到一定程度,用沙土把窑埋起来,焖它一天一夜,就变成了木炭。”
她问为啥不直接卖柴,要费时费力地烧炭。他给她算了笔账:一担柴火,跑几十里担到集市上,换不了两元钱;一担好木炭,能买十几元……说到这里,他面带愧色地补了一句:“为了生计,没办法。”
苏家秀离开时,石松把她送到山口小溪边。她挥手告别的时候,他问了一句:“还会见面吗?”
“会的。”她声音很小。他没听清。
苏家亮林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县林业局。他参加工作那年,妹妹家秀在上初中。当时农村经济落后,父母都是农民,靠种地供养两个孩子读书,很不容易。苏家亮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家秀初中毕业,考上了县城高中。家亮为减轻父母的负担,就让妹妹吃住在自己身边。妹妹比哥哥小9岁,在双亲的娇惯中,养成了任性好强的脾气。家亮很喜欢妹妹,一有空就陪着她玩,给她讲故事,教她唱儿歌。她使起性子来,爹娘都没办法,只有哥哥能哄住。
家秀最严重的一次使性子,是因为高考。她读高中时,每次考试成绩都在前5名。毕业时,她对上大学充满信心。没想到命运给她开了个玩笑,高考成绩,因差5分失去了升学的机会。这样的结果,对苏家秀是个无法承受的打击。她躺在床上,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连3天不吃不喝,说自己不想活了。这件事,家亮没有通知家里,怕爹娘知道了操心,又怕爹娘来了妹妹会闹腾得更厉害。第4天上午,家秀进入了半昏迷状态,家亮赶紧请女同事丁翠帮忙,把妹妹送进了医院。经医生检查,身体无大碍,只是虚弱,输了两瓶液,就清醒过来了。
丁翠搂着家秀说:“傻妹子,别再任性了,你这样折腾,你哥跟着遭罪,他是林业系统的技术骨干,他不光负责林业资源调查工作,还兼管着食用菌的开发和生产,多忙呀。你躺倒这三天,他不吃不睡,在你身边守了三天三夜,你睁开眼看看,你哥的眼都熬肿了,你一点儿也不心疼吗?丁翠的一番话,唤醒了家秀,她喊了声:“哥……!”就失声痛哭起来。
单位领导为帮助苏家亮解决难题,答应先让家秀到食用菌场当临时工。有个营生,生活就有了着落,虽然收入不多,以后还有转正的机会。经过家亮和丁翠大姐的耐心劝说,她点了点头。
苏家秀虽然脾气倔,干起正经事来却不马虎,只要是她答应过的事情,就会认真干好。进菌场以后,她白天跟着师傅学习接种食用菌的操作,晚上坐在灯下看有关书籍,在她哥的耐心帮助下,两三个月就熟练地掌握了食用菌生产技术。她虽然学习很努力,对眼前的工作,仍然不满足,经常在哥面前闹情绪,说临时工就不是工,不过是个混饭吃的门路,跟叫花子高不了几个档次。苏家亮很了解妹妹,她上进心强,做事不甘人后,梦想干一番自己想干的事业,他安慰她说,领导答应,招工指标下来给她转正。哥的许愿没有让她振奋起来,她从高考中得到教训,认为生活中的事情是难以预料的,希望中包藏着失望的因素。她虽然对菌场的工作不称心,干起活来却不落人后。年末评比中,她被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奖状接到手里,她连看都没看,就叠起来装进了衣兜里。苏家秀工作时倒也沉得住气,一下班就不安生了,像一只圈进笼子里的麻雀,蹦跳着想往外飞。苏家亮对她既心疼又无奈。
那天下午,场里通知职工开会,没通知临时工,苏家秀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她为了排遣心中的闷气,去城南山边散步,无意间摸到了山上,在森林里,遇见了多年未谋面的同学石松,这种意外的相遇,让她十分惊讶。下山后她一直在想,这是天意呢,还是命运的巧合?
石松是苏家秀高三的同班同学,毕业后,两人都因为际遇不佳感到自卑,不好意思跟对方联系。
苏家秀性格要强,在学校跟她谈得来的同学很少,唯独和石松关系很融洽。石松是班上的学习尖子,人很随和,也大度,能包容她的倔脾气,她觉得石松信得过、靠得住。那时,他们还都是懵懂少年,也许不曾想过关于爱情、婚姻的问题。苏家秀高考落榜以后,下过决心不再和石松联系。可当她遇到难处,心里话无处倾诉时,就会不自觉地想起石松,石松要是在身边,她可以无顾忌地向他吐露心事,甚至痛哭一场。她曾梦见石松在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拿着学位证书让她看,她一高兴就醒了,是笑醒的,笑出了两眼泪花。
那次从山里回来,她时时都在牵挂着石松,为他放弃了升学的机会感到惋惜,为他眼前的生活境况感到心疼。此后,她一有空闲,就往山上跑,希望同窗挚友的情感能给他以安慰。两人坐在炭窑边,回忆昔日校园生活,谈当初的理想和抱负,谈创业之艰辛,议论最多的是筹划未来的前景。她还帮助他砍树,砍树是力气活,她没干过,累得满头大汗,也不说累,反而觉得很快活,手磨破了,伤口处有血珠儿渗出,她擎起手掌,高喊:“石松,你看,我手上开了一朵映山红!”
妹妹常往山里跑,苏家亮早有发觉,他知道妹妹是对眼前的工作不满意,经常闹情绪,像只困在笼子里的小鸟,挣扎着想往外飞,又不知道怎么飞,飞向何方,心里烦闷,去山里散心,他就没在意。后来他发现,她上山的次数越来越多,并且去的是同一个方向,就产生了疑问:家秀是不是去见什么人?可他最了解妹妹的人品,相信她绝不会背着哥哥做出越轨的事情,也就没干涉她。直到有一天傍晚,他看见家秀从卫生室出来,手上缠着白纱布,袖口处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一个口子,这才让当哥哥的慌了,赶紧把家秀叫到屋里,很温和地问她去山里干啥。
这时候,家秀才向哥哥吐露了实情,说她上南山,是去找她高中的同班同学,他叫石松,是班上的学习尖子,考上了大学,因家境贫困,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一个有抱负的高才学子,却在山里伐木烧炭。她说,她同情石松,想帮助他。
苏家亮记得,妹妹读高中时,有个叫石松的男生来找过她。听说了他的遭遇,也觉得惋惜。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那个同学,在山里烧炭吗?”
家秀说:“伐木烧炭,养家糊口。”
家亮说:“哥提醒你,烧炭是违反森林保护法的,你既然想帮助他,就劝他找个别的生活门路吧。”
家秀说,“我相信石松的为人,有别的门路,他绝不会干这种违法的事。”
家亮说:“县里正在研究贫困山区脱贫的方案,要从根本上解决毁林烧炭的现象。你告诉石松同学,老界岭群众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那就太好了!”苏家秀见哥哥没有责怪石松的意思,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一个多月以后,苏家秀突然对哥说,她不在菌场干了,要去老界岭帮助石松摆脱贫困。对妹妹这个决定,苏家亮早有预感,但听到她郑重地提出来的时候,仍然有些吃惊。
他问:“自己的饭碗还没端稳,咋去帮助别人?”
“我帮助他搞食用菌生产。”她说,“这3年多的临时工没有白当,我基本掌握了食用菌的生产原理和生产技术。请哥放心,妹妹有信心、有决心实现自己的梦想!”
苏家亮是林业技术干部,是县“扶贫工作团”的核心成员,他正在负责调查山区人民的经济状况和森林资源,以便精准地制定出科学、有效的山区脱贫规划。妹妹的想法他是支持的,可还是有些担心。
他提醒她:“老界岭山大林深,交通闭塞,爹娘知道他们的娇女儿去那个地方,会心疼的。”
她说:“哥,妹子好比一只小鸟,羽毛扎全了,不能再靠爹娘哺育了,我要飞起来,寻找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苏家亮从妹妹含泪的双眼里,看出了她的决心,可有些事情不得不提醒她。他说:“秀,你一个女孩子,去和一个男孩子生活在一起,在农村是很忌讳的。”
“我要嫁给石松!”她响亮地回道。
“你疯了!”苏家亮有些冲动了,“婚姻大事,总得先给家里说一声啊,咱爹咱娘要听说你私定终身,会是什么感受,你想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