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

作者: 孙全鹏

李正坐在窗户边往外望,他脑海中总会突然浮现一种想法,万一从窗户向外跳下去,身体是像羽毛一样在空中飘起来,还是像石头一样直线下落呢?准确地说,这种想法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窗外的大街不远处,人群一下子涌出来,就像脸盆里的水倒在地上,大街上你挤我扛,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成了个摆设,汽车像趴在路上的铁盒子,滴滴的笛声响成一片,路像老人得脑血栓一样堵住了。一个胖交警与一个戴头盔的女人争吵,另一个瘦交警正指挥着一辆车让退后,不管怎么指挥那车就是倔强地横在路中心,逆行在车流的中心,一动也不动——确切地说是动不了,车太多了,后车的前脸几乎贴着前车的屁股。几个骑电动车的人斜着身子展示着高超的驾车技术,果真见缝插针,欢腾地左拐右进向前移动。这几天省城的天气真是好不到哪里去,天空灰蒙蒙的样子。这与他没到这座城市之前预想的大不一样,不过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忙碌了。

马路对面的那片空地新建了一个公园,公园设计理念挺好的,有让人进行体育锻炼的器材,有剪成小动物形状的花卉,有硬邦邦的石椅,有弯曲的盆景……李正早就想出去好好转转了,但他总感觉太忙。私立学校实在是太忙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处理,还天天受一些邪门子怨气,学生的,家长的,还有学校那些所谓大大小小领导的。他一直发誓,有了钱就再换份工作,找份自由的工作,像画家那样外出游行,像作家那样可以处处采风,像小鸟那样拥有自由的天空,不受那杆子气……那才叫人生,李正一直在心里这样想,小鸟贴着云朵飞多美,风吹着,阳光晒着,都是迷人的气息。这时,远处竟然有一阵蝉声飘过来,李正心里纳闷着,这城里怎么有蝉呢?他再一细听,蝉声又没了,大街上依然是车的嘈杂声,闷闷的。

没事时坐在窗户边静静欣赏这街景,这是一件悠闲的事儿,这种风景不是谁家的,也不属于任何人,留在自己的心里。他想看了,就睁开眼,不想看了就眯上眼睛,心里得劲儿。他不喜欢住以前的地下室,那里简直永不见天日,像一只装着他躯体的盒子,黑暗不说,让人讨厌的是大半夜会有老鼠跳到被子上。地下室的老鼠让他有了阴影,他恨死这个老鼠洞——地下室简直是老鼠洞,他发誓要换一个地方,不能仅仅为了省钱。他搬到这个十四楼,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为此每月他多花了1000多元,可他感觉值得,每天没事时看风景,坐在飘窗上,花这么多钱要“看”过来,努力做到在心理上平衡,他用眼睛一遍一遍扫视外面的世界。

远处像——不是像——那真有一只知了在飞,后面有一只小鸟追,知了向下,小鸟也向下;知了向上,小鸟也向上,知了就快要被吃了。李正一阵担心,担心知了如果飞慢了,会成为小鸟口中的食物。本来他想借看风景来转移肚子疼痛的注意力,但一点儿用也没有,肚子依然在疼,一阵一阵的,李正想着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食物,别是食物中毒了。应该不是,他想了想,吃的只不过是些花生米,喝了以前剩下的小半瓶酒,有二两多点,难道是假酒?以前怎么没事呢?他捂住肚子,头上冒出了汗,烫得厉害。手机上微信响了一下,一个群聊信息蹦了出来,看了看,原来是有人让帮着砍价,无聊死了,李正只看一眼就把手机放在了一边。这个群是前年回老家临时建的,一个表弟结婚当时为了活跃氛围,发红包抢着玩,现在表弟孩子都生了,这个群还在,群里人没有添加备注,看来看去都不认识,也不好意思问到底是谁,反正不是新郎这边的亲戚就是新娘那边的亲戚。

今天考试调休,有个休息时间,但他睡又睡不着觉,没心情,心里有点烦。就在昨天晚上,李正挤地铁的时候,明显感觉有人掏他的衣服,他下意识回头看,一长发男人正将手伸进他的衣兜去。小偷?那男人戴着黑框眼镜,他赶紧大喊,那男人把手缩了回去,表面上看起来是个老实人,心里却滑着呢。好在东西没丢,但衣服烂了,显然被黑框眼镜男人划破了,他心疼那件衣服,黑色的韩版休闲西服,刚买还没多久,专门外出穿的,到家就脱下来换成家里的衣服,反正在家穿什么都无所谓。衣兜里装了一团卫生纸,上面明显有块血迹,太恶心了,他对着马桶吐了又吐,差点儿把肠子吐出来,怎么今天就疼得顶不住了?甚至有种要死的那种感觉。肚子疼得像针扎,一阵一阵的,李正蜷缩成一团,汗湿透了衣服,他没想到疼得能出汗。

李正犹豫着肚子老这样疼怎么办,电话响了,是妹妹李玉。李玉说话很快,一说一串一串的,她说:“我正好有时间过去,嫂子把协议书给我了。”

“哦,是吗?”李正松了一口气,又咬紧牙说,“别忘给我捎点止疼片,我快疼死了。”

“不舒服呀,那你得赶紧去医院。”

“没事!”

“那中,我一会儿就到。”

妹妹李玉经常劝他哥李正。“哥,你离婚干啥?嫂子多好。你们是同学,有啥坎过不去的?”每当听到这话,李正不反驳她,一解释就是争吵,无非他说不好,妹妹偏要说好,两人老是对着干。其实,用得着解释吗?鞋子是否合脚自己心里最清楚,别人总是别人,哪能理解呢?妹妹当然也不行。

每当想起往事,李正总想起上大学那会儿,正是李正和老婆姚雪梅——准确地讲当时还是女朋友——上大学的时候,两人在一个学校,但不在一个系。李正是在英语角认识姚雪梅的,她个子不高,稍微有点胖,口语是真好,说话带有伦敦腔,英语系的。李正当时发愁如何考过英语四级,也经常去练英语,就是磨磨耳朵,增强下语感。姚雪梅很文静,不爱主动说话,但说起话来就亲切多了,喳喳个不停,让人听得心里痒痒的。当时李正想找她去练习英语,一对一,他把想法说出来后,姚雪梅却不搭理他了。想想也是,人家跟你不熟悉,为何跟你亲近呢?李正来自将军寺村,从小性格就比较内向,有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认为没必要,就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但他记住了这个冷傲的女孩子,心里有种冰冰凉的感觉,夹杂着点失落。

谁也想不到,后来两人竟在老乡会上又相遇了。李正感觉不好意思,一看见她就转过脸去,被人拒绝的那种挫败感差点击碎他的心。不过没想到,姚雪梅却主动说话了:“咱们是老乡!”李正说:“是呀!”一听是老乡,距离就近了许多。再一问,两村距离不足百里,竟在一个县,心理距离更近了,总感觉像是一家人。这样两人就顺理成章地第一次吃了饭,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李正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心里有了更多的想法。姚雪梅也来自农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考上大学时她娘不想让她上大学,想让她到南方打工挣钱,家里穷,一下子供不起三个孩子。最后她与娘达成了协议,同意她上大学,条件是每个月给家里寄上一千块钱。姚雪梅上大学并不轻松,她不敢偷懒,除了拼命好好学习拿奖学金外,就是上学期间当家教、发传单、做餐厅服务员……算着时间同时做几份兼职,为了挣钱也是拼了老命了。了解了这些后,李正内心很佩服姚雪梅,这女孩上进不说,还非常有想法,总想跳出去或者说逃出去,要改变自己的处境。

那次的饭还没有吃完,姚雪梅说着说着竟然哭了:“我跟你说这个干啥?你别笑话我。”她强装微笑,抬起头,嘴唇翕动着,眼睛里有些泪汪汪的。李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时有种当大哥哥的感觉,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心里有了要保护的对象,他只比姚雪梅大两岁,但内心的那种责任感让他一下子长大了。他突然抱紧了她,安慰她说:“以后有我哩,别怕。”姚雪梅开始想挣脱,却没有成功,李正的劲儿反而更大了,第一次抱女人,终于感受到那软软的酥肉透过衣服贴在身上,但他怕万一丢了可怎么办?这种感觉他想一直保持下去,抱得更紧了。

多年后李正回忆那段时光,还是觉得非常美,内心是幸福的,他经常说那段时光空气里都弥散着迷人的气息,甜甜的,每天天一亮都是金色的阳光铺路,下的雨都成了一串串的珍珠点缀在天空。他们一起上自习室,一起去餐厅吃饭,一起到水房打开水,他们虽不像别人谈恋爱那样一起逛街、看电影、疯狂购物,但他们的心里像明镜一样,的确是开始恋爱了。李正生命中终于有了依靠,也有了牵挂,但总缺少点轰轰烈烈,也太过于平淡无味,他甚至忘了是谁先说的我爱你,是谁第一次开始吵的架,又是谁主动妥协牵起对方的手……两人大学毕业后商定回县城找工作,那一年,姚雪梅考上了公务员,李正却在招教考试中名落孙山,去了一所私立学校教书。

李正第一次去姚雪梅家见家长时,丈母娘就不看好他,李正长得不耐看,带的见面礼也一般——姚雪梅说无所谓,另外,工作也不怎么好,当个“孩子王”,挣不了几个大钱。闺女是大学生,考上了公务员,以后说不定要当大官,前途无量。丈母娘哭丧着脸不高兴,当时就不同意,对姚雪梅说:“不行,你俩要结婚,我就当没你这个闺女!”李正父母是地道农村人,不会讲究太多的细节,父母以为他们自己恋爱,啥事都是孩子们商量着来,哪知道会是这种结果。老两口又带着李正跑了两趟,丈母娘才勉强同意,但嘴里却说:“你们的婚事我不管。”她知道管也管不住了,当时姚雪梅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肚子都隆起了一个包,只不过告诉娘比较晚。丈母娘又提了条件:我供闺女上学不易,学费、生活费花了好几万,她还有两个妹妹要结婚,彩礼是“万里挑一”,也就是十万零一块。李正心想,这你还好意思说,几年上学的钱,不都是我们一起上学时兼职挣的,你花了多少钱?李正不依,但爹娘却同意了,老两口东拼西凑借了八万块,剩下的钱他自己解决了。

结婚后日子不咸不淡,夫妻两人像陀螺旋转一样奋斗,为家,为孩子,挣钱,攒钱,一刻也不停下。工资也就那么一点,一分钱就是掰成几瓣子,腰包还是鼓不起来。爹娘年龄大了,供他上了学,没想到又给家里扒了这么大一个窟窿,一点儿也没帮衬着家里,每次看到父母的白发,他就感觉愧疚二位老人。闺女五岁了,儿子也两岁了,孩子慢慢长大了,他始终是个无编制老师,依然在私立学校代课,早上起来就奔到学校上早自习,到了晚上查完寝室才回来。姚雪梅工作也就那样,别说挣上钱,够自己吃喝就不错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向前滚动着。

李正最怕回老家,抬不起头,看不起自己的往往是身边熟悉人,在城里那么多年,一个陌生人谁管你。他回老家参加过一次婚礼,真正感受到了伤害。本家的一个兄弟,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了,凭借一首歌征服了一个女孩的心。在老家盖了个两层小楼,琉璃瓦玻璃窗,太阳一照亮晃晃的。那女孩是个外地人,长头发,化完妆像个明星,还请来了司仪,吹吹打打搞得很热闹,演出一样。村里人夸孩子有本事,在外面挣大钱了。虽然李正夫妇都是大学毕业,但相比之下,李正就显得寒酸多了,穿着打扮土了吧唧的,老婆姚雪梅也是,满脸褶皱,没有一点儿青春的风采。村里人一问他在哪里工作,他只是含糊地应付一声,脸上冒虚汗,全身发热,推开人群走开了,他不敢多待一会儿,他心虚!身后传过来一句话:“还是大学生哩!我看这孩子上学是上傻了吧!你看看他那样子。”

李正把失败的原因归于自己,这事怨不得别人,怨别人谁认呀!他是家里的老大,结婚的彩礼钱到现在还欠着,不知道何时能还清,这就像一个无底洞。父母从不提钱的事儿,他们经常说,钱他们借的由他们还,从不给李正增强压力,但李正心里难受,都是没钱惹的祸!房子租了一年又一年,除了岁月在额头上划下几道子皱纹,深深地像一道沟,还有什么呢?老婆、孩子和单位就是他的所有,日子无聊也没有波澜,日子里连点盐都没有,说不出来。有时候想想人生,眼下还没走完,但基本上已经看到未来的头了。

李正想到了闻一多的一首诗《死水》:“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用这首诗来比喻他的生活,那是多么贴切呀!他不止一次给学生们讲诗里的含义,当时认为自己讲得还挺有道理的,现在想想他也没解释出什么道理来。想想生活倒给他讲明白了一个道理,没用任何一个字,让他却明白得如此深刻,比切肤还疼。

前些年谁若要离婚,一个村里人都要路见不平,纷纷骂他,认为这家伙肯定不正经,像个二流子,比偷了谁家的东西都要让别人气愤,但这几年对离婚的事谁也不会再说啥,就像吃饭、撒尿和睡觉一样,没啥大不了的,再正常不过。将军寺村有个20岁左右小姑娘,刚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小两口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了,也就是谁洗对方衣服的问题,后来双方都不依,都不愿意让步,父母劝也不行,就闹离婚。离婚时,民政局的人也进行劝和,说你们办结婚证还不到一个月,现在怎么就离呢?两个小年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是看不惯对方,不说什么。民政局的人继续调解,还是没用,最后还是真离了。李正本不想离婚的,刚开始犹犹豫豫,前怕狼后怕虎,这事儿不是啥好事。每一次回到老家将军寺村,尤其是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就羡慕他们,不管是他大爷还是二大娘,还是沾点边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都亲热地喊他们,说上一阵儿话,像自家的孩子一样。那是真的,村里人还教育孩子以李正为榜样,要好好考大学到城里吃上商品粮。李正心里就发笑,这吃商品粮早就没了,毕业后还得要自己找工作,现在谁不是要考试?上了年纪的人,解释也没用,李正后来就不再说啥了。但看到村里一家家的盖起二层小楼,在水泥路上奔跑的一辆辆轿车,他就心虚,怕家乡人问他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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