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新时期女性诗歌写作的延伸与拓展

作者: 张延文

2022年10月6日,瑞典学院将202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称赞她“勇敢而敏锐地揭露了个体记忆的起源、隔阂与集体压抑”。这是诺贝尔文学奖第17次颁给了女性,虽然对一共119位获奖者来说,女性获奖者的占比仍然不大,但有一个现象值得留意,那就是自2007年以来,一共有包括多丽丝·莱辛、赫塔·米勒、爱丽丝·门罗、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奥尔加·托卡尔丘克、露易丝·格丽克与安妮·埃尔诺在内的多达7位女性获奖者。这是诺贝尔文学奖21世纪以来的一个新趋势,与此同时,诺贝尔文学奖也越来越关注底层与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

女诗人蓝蓝的创作,就其主题和审美上,既具有地域性,也具备国际性,在个体记忆和集体意识的结合方面也做得很好。中国新诗,或者说当代汉语诗歌,不经意间已经走过了一百年,女诗人在其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纵观中国文学发展历程,我们会发现,新诗之前的旧体诗,女性诗人很少。从某种程度上说,新诗解放了女性的创作热情,我们甚至可以说,新诗更接近于女性,或者说这种自由的方式,更适合女性去表达细腻的情感。新诗从初创期,就有了非常好的女诗人,比如以冰心为代表的“小诗”创作,对于新诗和旧体诗接轨以及国际性两个方面,都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这不仅对诗歌文体的发展演变起到了影响,对整个中国文学传统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颠覆。我们会发现新诗里面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那就是地域文化带来的系统而深入的影响,其代表性的就是福建女诗人群在新诗发展不同阶段所呈现出来的持续的影响力。现代时期的冰心、林徽因,横跨现代和当代的女诗人郑敏,以及新时期以来的女诗人舒婷、安琪等,都是福建人,她们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文化序列,深入而持久地推进了新诗文体的发展和演变。

如果我们从性别的角度来对当下的新诗创作进行一个具体化的考察,那么至少有以下一些问题值得我们思考:目前女诗人在整个诗人群体中的地位如何?新诗中的女性写作在整个新诗创作里面占多大的比例?女诗人和男诗人之间的不平衡有没有发生很大的转变?有没有一些突出的女诗人在国际性方面做出了巨大的突破?当然,男女诗人之间,很难去做一个量级上的比较,女性诗歌丰富了当代新诗创作,不管是从形式或者是主题、审美上,都具有独特的价值。舒婷是一个无论如何不能被忽略的女诗人,其实我们对舒婷的理解,包括对舒婷的研究,单从文体本身来考量,是不完备的,我们还应该将其放入社会文化发展的大背景下去观察,从审美向着社会伦理乃至更为广阔的民族性上拓展开来,才能一窥究竟,不至于挂一漏万。我们往往更为注重舒婷早期的诗歌创作,其实她后来的创作,特别是她创作于1997年的长诗《最后的挽歌》,在新诗美学以及社会历史文化的深层剖析和中西方文化的对比方面,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开创意义。

女诗人的创作,能够超越那种基于自我生活经验的玩味的单一的敏感,是非常困难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王小妮、翟永明、蓝蓝、安琪等人,是具有一定的超越性价值的,她们把女性诗歌的书写引向了更深入和宽广的领域。其中,蓝蓝的诗更加具有鲜明的异质化的特征,是一个特殊的“他者”;换句话说,蓝蓝的诗歌具有非常强的非系统化特质。她的诗歌看似柔软,抽刀断水水更流,柔能克刚,正是因为柔软的本性,让任何一样想要毁灭它,或者想要同化它的东西,都束手无策。蓝蓝的诗,是柔软中的坚硬也好、刚强也好、猛烈也好,让那些试图同化她的东西很无力。在当下普遍的同质化的语境当中,这种异质化的书写更难能可贵。

蓝蓝,本名胡兰兰,1967年出生于山东烟台,5岁时随父母到河南宝丰,14岁时在《芳草》文学杂志发表组诗《我要歌唱》,23岁出版诗集《含笑终生》,25岁参加诗刊社第十届“青春诗会”,26岁出版诗集《情歌》,同年由老诗人牛汉、蔡其矫作为推荐介绍人,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蓝蓝从很早就表现出了不凡的写作天赋,并很好地加以展示和利用,行稳致远。就生活经历来说,从乡村到县城,再到省城郑州,然后去首都北京,再多次到海外游历,蓝蓝的阅历不仅丰富,而且有着一个非常好的递进过程,逐步延展,趋于宏大,为其创作主题的丰富多元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支撑。

蓝蓝早期的诗歌是单纯而热情的,带有青春期的忧郁与憧憬。比如写于1986年的《往事》:“在那个夜晚里有全部的往事/是你对另一个人的思念/打动了我么?//遥远的除夕之夜/你的脸隐入黑暗/你的双脚/走入另一道门/另一个夜晚的街树下/你的手指轻柔地/揩去/另一张面孔上的泪水/是那茫然的力量/使你在最后的时刻/放弃了另一个花期的抉择么?/那是最后一天/桌上的啤酒泛着泡沫/对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倚墙而坐//那一夜有你全部的往事/我伏在钟声里泣不成声/亲爱的!/你怎会知道你对另一个人的/思恋/使我感动也使我/蒙羞”。这里大量使用“全部”、“所有”、“最后”等夸张的形容词,情感饱满到极致,少女的情怀,真纯、热烈,却异常深沉,爱是悲伤的,宽容则让其升华。“她”并没有因为爱人的移情别恋而因爱生恨,反倒因为对方的深情而感动甚至萌生了谅解。蓝蓝的诗的特殊性,恰恰在于宽阔的视野和胸襟,这来源于人性中的善良与悲悯。爱绝非占有。爱的奥妙在于“茫然的力量”,以及对于这种神秘力量的体认与和解。1988年的《圣诞节过后的第一首诗》写到:“我想象沿途的花都开放了/和你。爱情和你。你的脸/被无形的伤痛雕刻的额头/我在那远处的绞刑架上受难/隐在暗处的你的微笑。你的手/有一条路我不曾走过,月光很好/阳光也好。我在山洞中摸到一颗骷髅/女人就是女人,我是世界的另一个/看见酒。诗篇。永远温存的歌声/看见人们匆匆赶回家中/我退进憧憬/情人的脸捧在手中,风景一片模糊//现在。锅是空的。房子是空的。/我直想哭/活到现在我直想哭/打一个电话,再打一个电话/窗口一个接一个闪过了。我坐在车上/听从道路。听从宿命。我/和一场雪。和你。黑眼晴在含笑/那些条律和概念不崇高也不卑贱/那些莫名其妙的方向和人群/我无从知道。沿途是我的山岗和草地/这都是偶然。如同生命,陌生的自己/我坐在车上,被命运/带向终点”。这首诗是《往事》的延续,“我”从个人看到了“女人”这个群体,并成为了“世界的另一个”,从“空”中发现了命运,并试图从偶然中辨识规律,探寻属于自己的通向未知的道路。

这样又过了两年,1990年蓝蓝写下了《红蔷薇》:“在静肠河边吹口琴的人/在废铁轨旁静静坐着的人/是我身旁的人/我在人间的亲人/已隐去在群山中/在群山的大雾里/充满我的衣袖、发际/而我来、我去  孤独无依/还不曾有过/如此脆弱的红蔷薇/风儿呵  你要轻轻地吹//那随风飞逝的花朵/也将我们的负担拿开了/高高的山岗上/夕阳像一个正在沉落的岛屿/这是真正的事件/终结  失掉/美自被打破的美中完成/那吹角的  那砍柴生火的/在炊烟中弥漫的恩惠/还有谁懂?/单瓣的红蔷薇在你手中/再一次获得光泽和芳香/使我与你的相聚/成为唯一的可能//最初的定情信物/滴落的一分一秒在汇聚/一把剪刀剪下向日葵的头/剪碎蔷薇的脸孔/供黄昏的祭礼使用/凭什么我们同时到达山林?/怀念。怀念和祝福。/怀念和期待。/我看到最后一天的落日/地球上最后一朵红蔷薇/夜凉了/秋天已经来临//还不曾有过什么/像歌声那样完美/那样完美地使我们感到/我们正一点点化为乌有/倘若没有爱/世界连残骸也不会留下/没有幸福、休息/宁静和忧伤/红蔷薇/当大幕后的合唱尚未开始/你如何坚持/如何开口/让我们身体里堆满/ 来历不明的光辉/让我们辛楚地看到/你多么平静地/在风中/凋零 ”。这首作品充分展示了蓝蓝在语言使用上的日益成熟,以及透过现象去分析和总结的能力,有时,睿智的洞察力不只来源于生活中的零零碎碎,林林总总,还有“来历不明的光辉”来映照,“歌声”让我们“一点点化为乌有”,然后,“美自被打破的美中完成”。爱情,或者说男女之间的情感关系,有时处身其中的我们需要的并非一个具体的对象,不过是无法安放的灵魂,但我们的归宿也许并不在一个固定的他者那里,只存在于遥不可及的不停变换的心灵的对应物那里,或者说,有形的世界里万物不停生灭,是无法产生永恒的象征的,那是诗的,诗是无法熄灭的无限接近于美的狂热的冲动。这种冲动由于她在现实中的非功利性,而得到世俗的有限的赦免,从而获得虚假的宁静。在《敲钟人》里,诗人写到:“你 年轻的神/戴着金盏花冠 衣衫褴褛/快乐地走在荒原上/那没有接到邀请也要说出祝福的人/是你/是庆典上最容易被忘却和忽略的歌手/是水、空气和柔和的呼吸/使我披散的黑发向后飘动/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你的微笑/敲钟人/最终的宁静将归于你呵!”这首作品通过对于“诗人中的诗人”所具有的神圣的光辉,以怜悯的力量来对世俗施加纯净和温暖,这或许是理想主义的极致化,或者说,一个即将把身体和心灵彻底隔离的宣言书。

就诗歌创作来说,蓝蓝从不缺乏书写的勇气,以及断舍离的决心和力量。1991年,她写出《鹤岗的芦苇》:“谁藏在细细的苇杆里/听风在叶子上沙沙地走?/谁 用最轻的力量/把我举起 举向他自己/假如秋天来临//假如有谁追问我的出身/我看见秋天活在一根芦苇上/呼唤我进去/湮没或者 下沉/芦花像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纷纷落满湖泽/我看见几只灰鹤纸鸟一样/斜斜飘过沙岗/消失在远处的沉默里//我是不是可以这样回答/黑暗里的拷问/我背负太重而欠得又太多/一片一片飞逝的芦花:/伤心的。/小小的。”庄子在《齐物论》中以物化的东方式美学来象喻自我通过反观来达到的物我两忘的逍遥境界。蓝蓝在这里通过芦花与我的对视中,获得了灰鹤的远遁带来的拷问和沉默,她需要一次彻底的出走,来弥补幻象的不完美。

就蓝蓝的经历来说,她虽然出身算是比较好,但也做过酒厂的洗瓶工,开过吊车,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蓝蓝的诗歌更为贴近周围的底层民众的生活。比如这首写于1991年的《白汗褂子》:“草篮子是为南山的甜莓编的/线捻子是白头的娘为你纺的/谁又托你穿上白汗褂子/让它生出夏天、杨穗、榆钱儿/生出闪电//站在荞麦地里你叫我妹妹/躺在谷草堆里你叫我姐姐/要是红雀子觉得麻雀子美/那它就错了/白汗褂子扇出的风/是静下来的风/白汗褂子淋下的雨/是老早以前的雨//挡路的笑你的红兜肚/让他笑去/赶脚的愁你的石磨盘/让他愁去//白汗褂子搭在墙头上/它晒的是晌午的日头/爹种的棉花/娘织的布/破了的袖子是我补的/补了唱剩的半河曲儿/补了不坐果的一垅树//要回家你就把它穿好了/要进城你就把它忘下吧”。这首诗采用民谣的方式来写乡村女性的出路问题,别开生面,拓展了女性诗歌的题材。1982年路遥的《人生》和1988年贾平凹的《浮躁》都是以小说叙事的方式来深切关怀农村青年的出路问题,主人公均为男性。蓝蓝的这首诗,则以诗歌抒情的方式来探讨乡村女性的未来问题。

蓝蓝虽然大部分时光都在城市度过,乡村或许只是她童年记忆里的浮光掠影,但她却写过大量的关于故乡田野的诗篇。比如《春夜》:“春夜,我就要是一堆金黄的草。/在铁路旁的场院/就要是熟睡的小虫的窠。/还没有离开过,我还没有爱过。//但在茫茫平原上/列车飞快地奔驰,汽笛声声/一片片遥远的嘴唇发出/紫色的低吟 它唱着往事。//唱着路过的村庄/黑黝黝树林上空的红月亮/恍然睡去的旅人随车轮晃动/这一垄青翠的庄稼在深夜飞奔!//它向前飞逝,我就要成为/夜里写下的字。就要/被留在空荡荡的铁轨旁/触到死亡的寒冷。/还没有醒来过,我还没有呼救过。”以及《在我的村庄》:“夏天就要来了。晌午/两只鹌鹑追逐着/钻入草棵/看麦娘草在田头/守望五月孕穗的小麦/如果有谁停下来看看这些/那就是对我的疼爱”。还有《夏夜》:“风媒花 虫媒花/结亲和恋爱的世界上/寄到人间的情书”。这里,乡村生活被当成了赞美诗来书写,庄重,尊严,纯净而安详,像是美的样本和典范,同时,这种美好正面临着飞驰而过的黑暗和消亡。因为,“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他就要来了。//在秋天的最后一个傍晚/在生命的暮色和宁静里/他一个人来,拿着镰刀/这些地是他的。/这些从春天长到秋天的庄稼/也是他的。/他要把这些会唱歌的谷穗/带回家。//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来不及开放的花朵/永远不再开放/已经成熟的大豆高粱/将要被堆到他的粮仓/脸贴着脸/在漫长的冬季里做梦/梦见它们初恋的时光//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他还要再来,拿着镰刀/在春天,三月的路上/他一个人来/背着种籽、水和阳光/查看人类的苗床//是的,大家都习惯了/这是一个古老的契约/拿镰刀的人就要来了/没有谁能说得出/他的模样”(《拿镰刀的人》)。乡村大变革的时代要来了,诗人从自然本身的素朴走向寻求自然的感伤。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