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旅馆

作者: 祁娟

闷热的作坊里,几台老式电扇笨重地摆动着,几个岁数略大的男女工人, 正垂着头专注地干着机械且毫无技术含量的活,他们粗糙的凸显青筋的手,拿着一把镊子,将机台上摆着一盒一盒的金属小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传送带上。天花板吊着的白炽灯下,那个一寸宽黑色带上凹进去的槽内,看起来呆板而毫无生趣,却也得加倍细致,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放反片或者做出周边有毛刺这种质量问题的小片。地上有几大卷做好的成品,角落处摆着需要返工的两大卷,被贴上醒目的黄色标识。狭小不通风的房间,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十五岁的少年何修来了半个月了,干活还总是出错。身材高大的他坐在右边最后一个位置,通常,这个位置是留给新手的,那就意味着质量问题容易被查出,具体哪个人放的最后一片有问题也一目了然。需要返工的大部分,何修自然不能脱离干系。所以,那几个老手总不满何修给他们带来的质量问题,扣薪水,耗时间返工,少挣钱,让他们对何修的态度也毫不客气。不是说话指桑骂槐,就是直接瞪着一双双喷火的眼睛,看着手足无措低着眼睑的何修。

中间休息的时候,大家围在一起聊天,说一些无聊且粗俗的话题来消磨难得的空闲。何修沉郁而不合群,总一个人站在门口,望着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树林发呆,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因为他的表情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老成,嘴角向下弯着的弧度,写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倔强,长着几颗雀斑略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里藏着不易觉察的忧伤。他边调换着姿势,让修长的双腿活动一下,边不时回头看围在一起谈论得热火朝天的人。因为他们有几个总给何修派了工作以外的任务。

何修,给我打杯水去。有人说。

打水的地方其实并不远,就在门外一个简易的棚子下面。

何修,我旁边的电扇怎么转得那么慢,都要热死了。其实只需要调高档位就可以,就这么简单。

但是今天的下午时分,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令何修的身体出现了意外,并且这个意外来得毫无征兆。

这该死的电扇,老掉牙了吧,一点儿风都没有。何修,你去看一下。在一个不断骂骂咧咧说着天气太热的男人催促下,何修走向一台硕大的、仅仅比碾盘小了一圈的黑色铁框电扇跟前,用手拧了几下旋钮,但没有一点儿用,它无力地晃动着框内几个沾满灰尘的叶片,发出哐哐哐的怪异声响,好像在嘲笑何修。何修于是不假思索地将右手伸进铁框内,就在右手的食指刚进入叶片之间的时候,电扇令人难以置信地由缓慢到突然加速,只听到何修惨叫着坐在地上,右手的一小节指头被叶片无情地切掉,甩在一边。

何修在惊叫着凑近的人群中,忍着剧烈的疼痛,捡起那节渗着血水的指头站起身来。身边的那些人不知谁说了一句, 赶紧去医院,找医生还来得及。

何修左手握紧不断淌着血水的那根断指,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其他人站在原地伸长了脖子看,并没有人跟过来。

外面的马路上,正好有一个带着头盔的摩的司机,停在路边四下张望着抽烟,何修看到他便抬了抬手,摩的司机便马上捕捉到何修告急的讯号,掉头开了过来,待何修坐上了摩托车,他就快速地启动,并大声说:前方十多分钟的路程有家医院,很快就到。何修张了张嘴巴,没有说话,疼痛让他的汗水不断地从皮肤的表层往外冒。十几分钟的路程他感觉漫长极了,像经历了几个世纪。

手指刚刚被风扇切断了,能接上么?

何修疼得浑身有些哆嗦,站在主治医生面前,拿出了断了的那节手指,望着慈眉善目的男医生,满怀希冀地问。

可以的。头发稀疏的矮胖医生微微皱了皱眉头,白大褂下面的肚子起伏了一下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呢?一位像是实习生的年轻女孩,表情仿佛有些紧张,悄悄地闭紧嘴巴站在旁边。

大概需要多少钱?何修小心翼翼地问。

三千左右吧。

那如果不用接合,只包扎治疗呢。何修的声音低了下去,脸色更加苍白。他有些站不住了,双腿发软,坐在医疗间的方凳子上。胖医生掩饰不住吃惊的表情,停顿了片刻说:三百左右就可以。

何修用牙齿咬了咬干燥的嘴唇说:那就包扎吧。他将右手平放在桌面上,看着医生一番操作,消毒,止血,上药,包扎,又开了十多天口服的药,以及一些外用消毒的药和换包扎的敷料。他身上仅有的320元也花光了。

他独自在医院门口的大厅里坐了好一会儿,看着来来去去匆忙的人们,看着傍晚的阳光正在建筑群的中央一点点下沉。走出医院,黑暗从四面涌了过来。

何修感觉饥肠辘辘,但何去何从呢?已经身无分文了。工作过的那个作坊显然不能回去了,自己才上了半个月班,却总是因出错而返工,那点微薄的薪水早就被扣光了,现在又造成了伤残,那个说话不多但态度强硬的老板,肯定不会再他要的。

何修摊开右手,包裹着纱布的断指,创面处暗红色的血液在纱布下面透出凝固的形状,还在隐隐作痛,那种突突跳动火辣辣的感觉,好像被灼烧般,从伤口处一点点传递,直到全身包括心脏都禁不住抽搐起来。饥饿也毫不客气地围剿过来。街面的灯光如珍珠般地次第亮起来,各种美食的香气从镇子上的饭馆里飘了过来。

何修恰巧路过自己暂住的一家10元店旅馆,走了进去。南方这种小旅馆到处都是,颇受工作不稳定或者收入不高的群体青睐。一个不大的单间,放着四张上下铺位的、只铺了席子的硬板床,随住随交钱,不用交押金。房间地板已经看不出颜色,充满汗味混合着脚臭味道的房间,何修居然住了一个月。他放轻了脚步走进去,爬上了里面靠墙的上铺,拿过简单的包裹,一语不发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同住的三个男人正在兴致勃勃地打牌,他们习惯了何修的独来独往,对于何修的离开,并未过多地关注,仍然在香烟烟雾的缭绕下,大声地吆喝着将纸牌甩得“啪啪”响,制造出廉价的快乐。

在这个远离故乡的镇子上,何修看着身边经过的一张张陌生面孔,和耳边不知从何方传来急促而激烈的鼓点,都给人以莫名的压迫感。不远处一个巨型如伞盖的榕树下,一只橘色的猫蹲在平整的石头上,正瞪着警惕的目光,看着他的满面忧伤。此刻的何修,有着空前的孤独和绝望,而这种感觉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地攫取并且缠住了他,令他喘不过来气。

他又默默地站了片刻,突然涌出来一个念头,打个让他得以倾诉且也许能让心情平复的电话。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掏出手机。拨打110。这是何修刹那间突然想到的,可以拨出去的号码。他在镇子的北街,在那棵古老粗大的榕树边,在那只橘猫的注视下,拨通了号码。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电话里一个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声音传了过来。

我就是想说说话,何修的声音因激动而打着颤,他清了清嗓子说:想找个人说话。我叫何修,15岁了,出来找工作。但是不太顺利,找了蛮久才在一个比较小的加工厂做事情,今天下午,不小心把手指切断了,身上已经没有一分钱了……

何修停顿了一下,被对方一连串的关切话语打断:你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你?

何修说了具体位置。没过多久,一辆警车鸣着笛声开了过来,停靠在街边一家叫做罗兰旅馆的门前。然后一位中等身材、浓眉细目三十出头的男警员下车,朝榕树边的何修走来。何修朝警员挥了挥手。

何修?你才多大,就出来工作。警员皱着眉头看着何修缠着纱布的右手,你家里怎么不管管呢?正是上学的年龄。

何修不敢正视那双不大却有些威严的眼睛,只是慌乱地看了警员一眼,便把头扭向一边,嗫嚅道:我没想到你会过来,给你添麻烦了。

警员不再说话,但将头摆了一下,示意何修跟他走。

他带着何修进了罗兰旅馆。旅馆不大,简朴而洁净。一位四十几岁装扮的女人正坐在柜台内,低头趴在一张暗红的木桌前,做着串珠子的手工。天花板上镶嵌的一盏圆形灯,灯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脸上,束起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淡淡的皱纹刻在微褐的皮肤上。

兰姐,警员冲她叫,罗兰大姐,给你带来一位客人,今晚先住在这里。罗兰抬起头,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眼皮略有些浮肿,但她微笑起来的样子,给人以亲切和踏实。她放下手里亮晶晶紫色的珠子,走过来说:好的嘞。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兄弟!你老婆孩子都好吧。她声音沙沙的,语速有点快,好像被一阵风卷过来,急忙地灌入听者的耳朵。

托兰姐的福,都好着呢。前段时间他们身体被瘟疫带来的疾病总算彻底好了。现在健康得很。听说罗兰姐都没有给染上,这镇子上的人可一大半都中标了。

兄弟不也没事么。罗兰微笑着拍了拍警员的肩膀。

那可不是,你兄弟我得照顾家人,得为大家服务呢。警员朗声道:罗兰姐是个善良的人,老天也眷顾。

罗兰的脸庞浮起一抹红光,看了看一旁抿着嘴巴沉默的何修。

哎!警员叹了口气,这孩子才15岁就出来找工作,这年头谁敢用童工啊,身上的钱也花光了,找了一个小作坊的简单工作。这不,手指也给切断了。他望着何修的脸,含着疼惜的口吻说,罗兰姐,先让他住在你这里。说着掏出200元放在柜台上:先安顿几天再说。

好啊,没问题的。罗兰看着何修身材高挑,但体型瘦削,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双目藏着深深的忧郁,嘴唇上面一层淡淡的绒毛,亮晶晶地挂着些汗水,但他似乎带着一点儿卑微的讨好,努力地弯起嘴角,看了看罗兰含笑的眼睛,又看了一眼警员。受伤的那只手不安地在身体侧面晃动了几下。罗兰心底忽地滋生出湿润的柔软来,这是突如其来母性特有的柔软。她拿过何修的身份证看时,再次语速飞快沙沙地说,真的太小了啊,读书的年龄。你家里真是的,也放心让你外出。

何修站着依然不说话,但眼前却浮现出他们提到的家里,那个家!何修想起来就感觉心里有一只猫在不停地抓,抓得让人烦躁,抓出无数个伤痕,刺痛刺痛的,这感觉很不好。何修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警员和罗兰对视了一眼,好了,我该走了,你先给他弄点吃的。说着拍了拍何修的肩膀,走了出去。

罗兰穿过侧门,进入后院,从厨房端来一碗散发着浓郁香味的猪杂粉,放在柜台边的一张小圆桌上,示意何修过来吃。何修迟疑了一下,便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前的粉,连汤也喝得精光。有那么一刻,他在榕树旁的时候,曾幻想着榕树是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面,他会把这碗面连根带叶都吃得不剩。

罗兰看着面前吃饱了的何修,他清瘦苍白的面容有些红润升上来,那双忧郁的眼睛,似乎藏着一些深深的幽怨和秘密。他还是抿着嘴巴,并没有说话的欲望,只是垂着眼睛微微地呼了口气,浅蓝色T恤有些没有清洗干净的污渍,一条紧身牛仔裤裹在修长的腿上,左边球鞋的边缘破损。罗兰怔怔地瞧着,一时陷入沉思。

房间在哪里?何修问,面前身着淡紫色裙衫的罗兰,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好像经过了一段崎岖的跋涉,面色有些许疲惫。喔,她站起身来,粗粝的手提着一大串钥匙,说:我带你去。

何修跟在她身后,上了二楼,拐进一个不太明亮的走廊,走廊里只装了两盏米黄色的带有灯罩的壁灯,像幽灵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她走到靠走廊尽头南边的一扇门前停下来,熟练地从手上不锈钢圆环套着的密密匝匝的钥匙串里,抽出一把旋转拧开。何修打量着房间里简单却洁净的床铺和桌子,以及原木色的椅子,轻轻地点了点头走了进去,毕竟,这比较上一家的10元店来说,已经是鸟枪换炮了。

罗兰进去将临街的窗子推开:通一会儿风,这个房间有一阵子没有住人了,有点味道。她说着,又拍了拍洗得发白的薄毯说,如果感觉热,你可以到楼下找我,我拿一个新的电扇给你,那个吊扇太老旧了。她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一个静静悬挂着洗脸盆大小的浅灰色电扇,像一只安静的蜗牛蜷缩在那里。

我叫罗兰。我要么在柜台,要么在柜台旁边的那间小屋里。她边说边往外走,紫色裙衫隐隐带过茉莉的清香。

罗兰?何修脑海里浮现出家里窗台上,那盆紫罗兰妩媚的样子。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亚兰。

南方的这个镇子以工厂多而出名,所以显得特别拥挤且繁华。进入夏季以来,除了空气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热流,其他的似乎变化不大,奔放而热情的绿色植物依然蓬勃而旺盛,芭蕉叶舒展着宽大的叶子,如巨型伞的榕树比比皆是,三角梅和紫荆花开得忘我而陶醉。这里的人们闲暇之余,在大大小小的酒馆里打发时光。何修刚到镇上的时候,就在这些酒馆里串过几次。那时候,他还完全没有考虑过多的生计问题,总想着找个差不多的工作应该没有问题。反正这里的工厂那么多,制鞋厂、五金厂、磨具厂、电子厂、制衣厂等等多得记不清名字。从那些喝得醉醺醺的人们口里,他得知这些工厂可以不要什么高学历,只要勤奋认真就行。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