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密码
作者: 王娅1
飞机还在滑行,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一串提示音。她点开信息:叔,走了。收到速回电。张树华。发送时间:一点二十五分。这个“张树华”自是那女人的儿子。
现在是一点三十二分,就是说爸爸是在七分钟前走的。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血亲离开了她,从此她是断线的风筝随风飘零,无根的水草随波浮沉了。泪水夺眶而出。她把头撇向舷窗。缓缓后退的天空、跑道和白色引导线,瞬间模糊一团。
原来爸爸是今早来辞行的。她从来没有梦见过爸爸,今早居然梦见爸爸了。骑着那辆风雨无阻的接送她上学放学的绿色嘉陵摩托,戴着墨镜,风儿把他油黑又茂盛的头发吹得根根直立,像一个刺猬。她向爸爸奔过去,小鸟一样跃上后座,搂住爸爸强健的腰,风在耳边呼呼的响,白云擦着身子飘,这是哪?她正迷惑着,摩托车戛然停下,她看见了八根呈弧形排列的白色花岗岩石柱。爸,你怎么把我送到我大学来了?她惊呼。你妈吩咐的,我现在接你妈去。爸爸回头一笑,不见了。她正要追去,上课铃响了……
是爸爸的电话。她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腾地坐起来。爸。她好多年没有这样口齿清脆地喊爸爸。后来她无数次地遐想,要是当时接电话的是爸爸就好了,爸爸听到肯定开心极了。
是我。传来一个喑哑、苍老的女声。
是那女人——爸爸如今的法定老婆。
她心中一凛,我爸呢?
你爸,他在医院抢救。那女人说,语调平静得像是在说你爸在洗澡,你爸在上厕所。她无法从这语调中判断爸爸病情的危重程度。
我爸到底怎么了?她追问。
那女人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你爸前些时间感冒了,从那时起饭量减了,精神头也不太好,他以为休养一段时间就好,就没告诉你。昨晚还好好的,喝了半碗粥,看了会儿电视,到十点钟嚷心口疼,问去医院不,他又说不疼了,以前也这样过,就没当回事。睡到半夜,他起来上厕所,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到咚的一声,跑起来看,你爸倒在卫生间地板上,脸色煞白,脑门上全是汗,我扶起他问怎么了,他说心口疼,让我到抽屉拿药。吃了药疼是好了些,但那脸色仍然看不得,衣服都汗湿了,一会儿话也说不利索了。我见情况不妙,赶紧打树华电话,树华当即拨打120。树华前脚到,救护车后脚就来了,到了医院,医生说是糖尿病引发的并发症,叫、叫……
你说我爸现在是么情况?她打断那女人。
顿了顿,那女人说,医生让准备后事。
妈的,早说这话哒。这句粗口冲到嗓子眼了,又被她咽了回去。
我马上订机票,回去。她说。
到底是半路搭伙过日子的人,都这份上了,那女人竟如此镇定。
舱内骤然一亮,广播响起“感谢您乘坐本次航班”,过道上的旅客鱼贯前行。她随着人流一步步往前挪。淌过泪的脸颊像绷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使得她冷峻的神情里透出一股坚毅。她惊讶于自己的理智。当年,妈妈走时,她感觉是天崩地裂,世界末日来临……至今想起来,仍心碎不已。自从爸爸跟那女人结婚,十二年间,父女俩只见过五次面,最近一次还是三年前。每次都是不欢而散。爸爸更多时候像遥远的故乡,是精神的象征。
一出机舱,她浑身一哆嗦。冷。瞥了眼廊桥外,跟万米高空上的艳阳相比,阳光稀薄得像隔夜的茶水,裹成粽子的值勤人员,在不住地跺脚。她缩脖抱肩,就是不把臂弯上的长款羽绒袄往身上套。对她来说,清冽的冷,有助于捋清脑子里的杂乱无章。是的,她脑子很乱,乱极了。办丧事程序多、规矩多、讲究多。妈妈的娘家人多,他们给了妈妈一个热闹隆重又体面的葬礼。她那时只管哭,只管傀儡似的按他们的吩咐做。爸爸这事可咋办?爸爸是遗腹子,没人可依靠。妈妈这边呢,且不说舅舅姨妈们走的走了,老的老了,即使他们仍健在,身体仍硬朗,还能求助他们么?爸爸早已不是林家姑爷林家姨丈,何况爸爸当年的做派太让人寒心。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天大的事都得一个人兜着扛着,早晓得结婚好了——扯哪去了?
没办法,只好找小姨了。
小姨跟妈妈最亲,妈妈走后,小姨把她当闺女看待。不是小姨,她也许会在痛苦的深渊里一蹶不振,甚至自暴自弃。可小姨人在桂林。
那就打电话呗。她坚信,小姨拒绝她的理由只有一个,她们不在同一个星球上。
然而,还没容她开口,正在超市采购的小姨,先不先唠叨开了,小敏的爸妈要来桂林过年,这些天,她跟小姨父忙坏了。小姨的唠叨声里,透出的却是压制不住的喜悦。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怎么忘了小姨家今年娶了新媳妇?五一节,她飞桂林参加小敏小坤的婚礼,看着昔日宁姐前宁姐后黏着她的跟屁虫,摇身一变,成了英俊潇洒的新郎官,她黯然神伤。有一瞬间,她觉得站在舞台上的,是她和程鹏——是小敏看出她的落寞和恍惚,此后一直形影不离地陪她,让她特感动。
宛宁,我还准备晚点儿给你打电话,让你来桂林过年,你就打过来了,咱娘俩是心有灵犀。
谢谢小姨,今年不行。
有男朋友了?
我爸走了。
啊?这么突然,什么时候走的?你、你在哪?
我爸中午走的。我刚飞抵武汉,现回县城。
这、这——小姨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惊住了,不知说什么好,抑或在思索、权衡、掂量。她像焦急等待法官宣判的被告一样忐忑不安。许久,她听见小姨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完了。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你爸可真会挑时间。小姨一贯口无遮拦,为此没少受她奚落。人要是能自个儿挑时间死,谁会死。但她现在没这心境,她睁开沉重的眼睑,一边推着行李箱,一边听小姨往下说,宛宁啊,虽说你三十好几了,可小姨在心里还拿你和小坤当孩子看。按说小姨理应回老家帮你料理你爸后事,可是——
没事的小姨,你教我怎么做就行。她嘴里这么说,心却在说:小坤才是你亲儿子。
放下手机,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肆意流淌。
这时,手机响了,是那个人,那个等待她回话的人。
2
铃声响过三次,她都没接。不能接,声音会出卖她的孤独无助,出卖她的六神无主。但那一遍比一遍急促的铃声,止住了她的眼泪。三分钟后,她用短信回复那个人“正在回城的路上”,想了想,补上“高速信号差”,发送。那个人很快回了“好”,又跟进一条“我妈在医院等你”。
后来那个人如法炮制也不接她的电话,让她不止一次地自我假设,她当即接了电话呢?事态会不会朝另一个方向演变?当然,这个方向的演变过程,回想起来,不那么令人愧悔无地。
来到机场换乘中心,她直奔出租车点,以肉痛的价格包下一辆出租车。没有比这更快的方式了。顺利的话,三个小时就可到达县医院。
掠过零散的高楼,窗外便是一望无垠的农田。云层很厚,天空灰蓝,偏西的太阳看起来又高又小,像患了贫血,使得光秃秃的、干硬的、切割成大块小块的田地,愈发显得荒凉、百孔千疮。田野的荒凉是短暂的,等到春风一吹,又姹紫嫣红,生机盎然。可是她家荒凉了却是永远。除了春节,每年的二月十八是他们家盛大的节日。她和妈妈的生日相隔三天,爸爸说你俩往中间靠靠,十八一起过得了。那一天,爸爸骑着那辆绿色嘉陵摩托车,带着花枝招展的她和妈妈,穿梭在田间地头,爱臭美的妈妈喜欢拍照,正是油菜花流金溢彩时,妈妈便在那片金黄色的花海中摆各种姿势。妈妈已经很美,爸爸却还嫌妈妈刘海乱了裙子皱了,其实是借机去亲妈妈比油菜花还鲜艳的脸蛋,她在旁边拍着手大喊:男生亲女生,羞羞羞……他们家的春天,跟妈妈一起埋进了坟墓。
还是想想爸爸的丧事吧,她把思绪拉回来,小姨说爸爸的寿衣要上七下五,要给爸爸净面剃须,要……哎呀,头大了。
车厢里回荡起悠扬清亮又缥缈缠绵的旋律。是萨克斯《回家》。司机当她是归心似箭的游子了。她早没了家。那栋爸爸妈妈省吃俭用盖的,温馨可人的三层小洋楼,爸爸遵照妈妈的遗言给卖了。妈妈被下病危后,气息奄奄地交待爸爸:楼空人寂寞,你一个人就住供电所的两房一厅,就是以后找了伴,两个人住也绰绰有余。把楼房卖了,卖楼的钱,给宁宁办嫁妆。
那一年,她大学毕业随程鹏到海口,考上了一家事业单位。程鹏的家已备好结婚的房子,可是她还是用那嫁妆钱,悄悄地买下一套三室两厅。在她的心里,那钱不是钱,是家。妈妈没了,家不能没。新家毗邻公园。公园里,树木参天,花香四季,关键是各种兴趣部落方兴未艾,她想,总有一个部落可驱赶刚刚退休的爸爸的寂寞。
然而,新房手续还没办好,爸爸就小腿骨折了。意外像条贼船,一旦把你拉上船,接下来就由不得你了——爸爸和保姆好了,然后他们结婚,然后爸爸卖掉旧的两室一厅,买下新的两室一厅。
再然后,她和程鹏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爸爸是残害他们爱情的罪魁祸首,连世上最好的男人爸爸都那样让她“意外”,更遑论其他男人?幸亏当初买了房,要不然得做一辈子房奴。如此一想,海口的那套房与其说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不如说是妈妈对她的补偿。
小姨的电话,像一记嘹亮的小挂鞭,把她从如梦往事中炸醒了。
小姨给她带来了劲爆消息,小姨和小坤明天早晨到达武汉。小姨说,宛宁啊,我们家那几个一致认为,你爸这是大事,加上老家那边的状况,说我一个人回去还不行,小坤也必须一块儿回去。考虑到即便是坐明天最早的高铁,也只能下午到,我们决定坐今晚八点的火车,睡一觉就到了。
小姨,我这是绝渡逢舟——
没容她把一句话说全,电话断了。高速公路上的信号真的不好,之后,她和小姨就像打乒乓球,打过来打过去。
小姨说,宛宁啊,现在不是有一条龙服务的丧葬公司吗?干脆找他们好了,价格贵些,但他们专业。你这也是最后一次为父母花钱,以后想花钱都没地方花。
她说,好,听小姨的。
小姨又说,有丧葬服务公司还不够,还有很多琐碎事,比如要联系那种公司,要联系你爸单位,联系公墓,还要购买诸如毛巾、烟酒之类的物品,等等,小姨年纪大了不一定能事事考虑周全,小坤又太年轻没经验,小姨就想请你军哥做总执宾,他对这些比小姨熟谙。估计你不好意思麻烦他,我帮你跟他说了,他满口答应,说关键时候老表不出力,要这亲做什么。
她说,太好了,先找小姨就对喽。
小姨接着说,叫小姨说最难办的是你那个后妈。人家从保姆,到跟你爸领证结婚,到怂恿你爸卖旧房买新房,精谋细划,步步为营,你爸完全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十个你妈也比不上人家一个。
小姨说,宛宁啊,不管那个女人咋哭咋闹,你要把握两点:第一,你爸要跟你妈葬一块儿,这事没得商量。按过去说法,你妈是妻她是妾,拿现在讲她是续弦,主次不能颠倒;第二,是你爸那房子。你爸一个月工资七八千,就算余下一座金山,你也分不到半毛钱,全捏在那女人手上。但房子不一样,房子是你爸用卖旧房的钱买的,旧房是你爸你妈的心血,按理说房子是你爸的,可你的傻爸爸,不说这个,一说小姨的心口就疼,可怜我三姐落气前,连卫生纸都嫌我用多了,我把整刀整刀的卫生纸当口水巾铺巾使,你妈说,别别,拿盆接,不要弄得人财两空。要是真有在天之灵,你妈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呢。
对了,小姨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事我也是上个月回老家听一熟人讲的。我这熟人是那女人儿子的房东,你说巧不巧?那个人欠了她好几个月的房租。我说卖鱼怎么会付不起房租呢?她说不是这样子的,是那个人跟隔壁摊位,不知为的啥事,双方打了起来,家伙都用上了,都受了伤,可对方搞到一个二级伤残证,没办法,那个人只好乖乖地赔钱了,把她的房租也赔进去了。小姨说这事是提醒你,那家人肯定都在打房子的主意,你要留个心眼,想办法把你爸的身份证户口本攥在手上。不聊了,要做饭了,一会儿要赶火车。
小姨忙去了,她赶紧浏览微信,这时,她看到那个人申请添加她为好友。
3
宛宁是在出租车开进县城服务区加油时,通过了那个人的好友申请。
到哪了?那个人立马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