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从温榆河顺流而下
作者: 杨永磊“你应该提前酝酿,而不是临时抱佛脚,明天交稿,今天晚上憋不出来,怪谁?”舒瑶洗完澡,用毛巾包住头发,进卧室,把门关严,对着坐在电脑前搜肠刮肚的韩灯说。
韩灯感到一阵牙疼,分不清是上牙还是下牙。不知道是因为焦虑过度上火,还是因为长了智齿。回想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为牙齿的问题担心过,蛀牙、龋齿、牙疼,在他这儿统统不存在,一口好牙,吃嘛嘛香。直到去年体检的时候,医生告诉他长了颗智齿,他才开始关心起自己的牙来。还以为自己已经过了长智齿的年龄了呢。韩灯想。
舒瑶穿上宽松的睡衣睡裤,坐在床上刷小视频。她在一家生物医药公司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无休无止地拿小白鼠做各种实验,记录下密密麻麻的数据,再对数据进行分析论证。“这样枯燥的差事,每天不刷点儿小视频会死。”舒瑶说。“小视频诞生之前呢?”韩灯反问她。“全靠消消乐和微博段子续命。”舒瑶说。
“我把小视频声音关了,你认真写。”舒瑶看他痛苦的样子说。“不用,你看你的。突然没声音了,我感觉不自在,反而写不出来了。”韩灯说,“你没看书上说嘛,有人必须闻着烂苹果的气味才能写出东西来,有人则要抠着脚丫子才有灵感。”舒瑶说:“你们文人的毛病真多。我还是到客厅坐一会儿吧,你专心构思。”韩灯说:“千万别,次卧那哥们儿在家,我看他每次看你的眼神都有点儿奇怪。”舒瑶说:“他就是那样的人,只是看看而已。”他们这个房子是与别人合租的。舒瑶没敢告诉韩灯,有一次她回来得早,韩灯不在家,次卧那个男人在,一见她回来,就开始跟她拉东扯西,还拿眼睛在她身上来来回回绕。末了,那个男人说,现在夕阳穿过客厅,正适合拍照,尤其适合女孩子们优美的造型,我给你拍几张吧。接着,男人走上前来,捏着舒瑶的肩膀要给她调整姿势。舒瑶推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趁他回自己卧室拿道具的工夫,摔门而出。在外面逛到八点,舒瑶回来,看到次卧的门紧闭,心想,是不是错怪人家了,也许人家只想给你拍个照而已。韩灯也回来了,舒瑶见他脸色没有异样,放下心来。接下来的好几天,次卧的那个男人没跟舒瑶说过话,耷拉着头,过街老鼠一般,一回来就关严卧室的门。舒瑶心里倒有点儿过意不去了,想着给他送点水果,让他不要自责,谁知道刚一开门,那个男人就盯着舒瑶的短裙看,眼光渐渐变得迷离起来,舒瑶的恶心感一下子又涌上心头。
“看看也不行,我的女人,凭什么让别的男人看?”韩灯有点儿义愤填膺。韩灯跟舒瑶认识两年,换了两个住处,这是第三个。舒瑶有洁癖,在他们的第一个住处,她要求任何人从外面回来,必须在门口换鞋,绝不能把外面哪怕一丁点儿的尘土带到客厅来。次卧住着的男生偏偏不换鞋,舒瑶说他,那男生说,我看你还是住到外太空去比较好,外太空是无尘的环境。舒瑶气得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搬到第二个住处后,舒瑶做了妥协,不再要求同住的几个人进屋就换鞋,只是有一点儿,尽最大可能保持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的整洁。整洁是整洁了,噪音又来了。舒瑶也怕噪音。舒瑶工作以来一直保持着规律的作息,晚上十一点准时犯困,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准时起床。主卧住的是一个职业游戏玩家,也是二房东,每天凌晨三四点睡觉,第二天中午起床。舒瑶拉着韩灯去跟他理论,劝他早点儿睡,至少不要影响到别人,二房东倒挺怜香惜玉的,对舒瑶客客气气,却劈头盖脸把韩灯怼了一顿。韩灯灰溜溜地回去,舒瑶关上门后就要跟他分手。韩灯清楚地记得,那是舒瑶第一次跟他提分手。
“不想让别人看,你倒是租一个单门独户啊!”舒瑶说,“画过多少次饼了?”
“等这房子明年夏天到期,咱们立即搬走,说到做到。”韩灯说。
舒瑶没说话,放下手机,眼睛望着别处。韩灯意识到气氛不对,赶紧说:“周末咱们就去找房,不过,找房之前,我先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韩灯在租车平台上预订了一辆斯巴鲁,从周六上午九点半租到周日上午九点半,租金360元。周末全是这个价格,遇到节假日,平时二三百的车会涨到四五百,而且瞬间就被抢没。韩灯辞职有三年了,之前在一家单位上夜班,晚上八点上班,第二天凌晨三四点下班,白天呼呼大睡,有好几年时间没看见过日出。熬了几年,把身子熬坏了,想换部门,不被允许,索性辞了职。恢复自由自在身之后的韩灯什么活都干过,到肯德基打零工,到超市当收银员,到KTV当前台,美其名曰体验世间百态。体验完世间百态,发现自己连房租都付不起了,于是发挥专业所长,联系到一家小报,给人家写专栏。
车沿着京密快速路向顺义方向奔去。韩灯开得不快,一辆辆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拿驾照好多年了,韩灯没有正儿八经开过几次车,在北京租车太贵,租车点又一个比一个远,每年回老家两三次,蹭老同学的车开,但每次回家的时间都很短暂。认识舒瑶之后,韩灯曾经叫上同事当陪练,认认真真地练了几次车,确认自己能独立开车带女孩上路,才放下心来。舒瑶原来以为他有车,约会几次,见他都是坐地铁来,坐地铁回,问他,才知道他没摇到号。舒瑶有些后悔,说:“你没车,为什么相亲平台上全是你开车的照片?”韩灯说:“缺什么补什么。咱们可以先租一个车牌号,一年才一万多。再说,相亲平台上的资料你敢信啊?都卷成什么样了?男生个个一米八,年薪全是60万,谁不把自己往死里夸?”舒瑶无语。
一路无话。韩灯趁着看右后视镜的工夫,看了一眼舒瑶,见她一脸平静,看着前方,想找个话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舒瑶见他看她,说:“你专心开车,咱俩的命现在都在你手里呢!”韩灯点了点头,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这次要去的是中央别墅区,一套房子动辄数千万上亿。韩灯跟朋友来过一次,被这里的别墅群深深震撼了。街宽路阔,环境清幽,一座座造型独特的别墅被高墙包围着,掩映在绿树红花丛中,极目望去,横无际涯。鞋底快要走断的时候,韩灯和朋友来到了河边。水草丰美,河面像流动的蓝宝石一样,河中心的小岛上有一座尖顶红房子在墨绿色的密林中若隐若现。“这条河叫温榆河,”朋友说,“天气晴好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在这儿垂钓,河对岸是国际学校区,一年的学费抵你三年的工资。”韩灯说:“你对这儿挺熟悉,像这里的业主。”朋友笑了,说:“我有个同学就在这儿做销售,想认识的话可以介绍给你。”
韩灯不知道为什么要带舒瑶来这里。以毒攻毒?画饼充饥?望梅止渴?都不是,韩灯只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舒瑶下车后开心得像个孩子,与她一路上的表现判若两人。
韩灯先带舒瑶来到别墅销售中心。这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大门颇有汉唐气韵,门口站岗的却是一派皇家卫队的装扮。韩灯牵着舒瑶的手走过去,门卫拦住他,问明来意,立马躬身下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现如今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正有钱的公子哥儿往往一副穷人模样,而街头上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家伙却大概率是辛苦的打工人。
韩灯和舒瑶走到门口,身着职业装的一男一女立即走上前来,鞠躬问好。韩灯有点儿受宠若惊,舒瑶也有点儿不自在,握着韩灯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庭院空旷,两边是人造瀑布,水流从黑色的水磨石台阶上缓缓流下,落在下面的人工湖里。中间是主路,铺着红地毯,地毯两侧的辅路上铺着棋子般大小的光滑的白石子。销售中心主楼也是仿古建筑,进到大厅,一位空姐装扮的女孩立即走过来,请韩灯和舒瑶先到茶歇区休息。另一位空姐装扮的女孩为韩灯和舒瑶端来茶水和果盘。空姐给两人发了中央别墅区的资料,介绍了一会儿,又请两人移步到沙盘面前继续参观。韩灯听了一会儿讲解,要回到茶歇区去,一位空姐说:“后面还有更详细的介绍。”韩灯说:“让我老婆听就行,我再看看咱们这儿的资料。”舒瑶一惊,没想到他会叫自己“老婆”,白了他一眼,很快红了脸,韩灯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叫她,浑身发热,坐回到茶歇区。
刚才那位空姐陪韩灯坐着看资料,很快有一位高大的空少模样的男子起身,来到舒瑶身边,陪舒瑶一起听讲解。舒瑶对这个空少挺感兴趣,不时小声问他什么问题,还加了他的微信。韩灯忍不住朝他们多看了几眼,见他们听完介绍,要过来了,韩灯赶紧低下头,装出一副认真看资料的样子。
听完介绍,空姐和空少建议他们去参加二楼的音乐派对。“有一个外国乐队。”空姐说,“蛋糕、红酒、水果、零食都有,还能结识各行各业的精英人士。”舒瑶要去,韩灯感觉有点儿累,空姐说:“我带你去图书阅览室吧,那儿的长沙发上可以休息。”舒瑶说:“你去吧,我完事了叫你。”韩灯去了。
舒瑶摇醒韩灯的时候,韩灯刚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有一瞬间,韩灯忘了自己身在哪里,看看舒瑶,又看看空姐,才回过神来。留了联系方式,走出销售中心,韩灯问舒瑶,派对上有好玩的东西没有。舒瑶说:“没有,有一个外国老头过来跟我搭讪,我以听不懂外语为由,起身离开了。其实我是想一个人多吃点儿他们的蛋糕。”说完哈哈大笑。
开车在别墅区兜了几圈,韩灯说,温榆河畔有个郊野公园,咱们去那儿逛逛吧。舒瑶说,也好,去看看吧,好不容易来一趟。
秋末冬初,郊野公园的红叶还没落尽,草地枯黄,松柏翠绿,远远望去,一派五彩斑斓的景象,竟比春夏更多了几分韵味。舒瑶一路低着头,手插在口袋里,只顾默默向前走,韩灯感觉有点儿不妙,跟在舒瑶身后,像个唯唯诺诺的佣人。这是分手的前兆。上次分手的时候就是这样,那天中午,舒瑶对韩灯说,咱们去吃宽板凳老灶火锅吧,好久没吃了。韩灯说,好,我也想念那家的味道了。去的路上,舒瑶一句话也没说,不时抬头看看天,眼睛里好像有泪,但没流出来。吃火锅的时候,舒瑶还算正常,跟韩灯有说有笑,吃完,韩灯牵着她的手回家,走到一条人少的街巷,舒瑶站住了,把她的手抽出来,说,韩灯,咱们分手吧。
那时候韩灯正经历着人生的至暗时刻。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堂哥来北京打工,出了严重的车祸,送进重症监护室抢救十几天,捡回一条命,转到普通病房,每天的医疗费仍需要五千以上。车撞树上,自己负全责,老板拒绝支付医疗费,韩灯从积蓄中一下子拿出十万,交给堂嫂。事先没跟舒瑶商量,舒瑶知道后,没说什么,等堂哥病情稳定了,向韩灯提出了分手。韩灯感觉天都塌了,心力交瘁至极,苦苦哀求一个月,舒瑶决定回到他身边,并拿出两万块钱交给了堂嫂。
走了一段,舒瑶回过头来,看着韩灯的眼睛说:“我真的不想继续下去了,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韩灯愣住了,舒瑶说:“咱们出去旅行吧,旅行结束了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在一起。”韩灯答应了,舒瑶说:“去山东东营吧,那里是黄河的入海口。事实上,东营还有很多条河流汇入大海,咱们这次不看黄河,去看看那些小河吧。我对河流入海特别感兴趣,很想看看河海交汇的奇观。”韩灯说:“一切都听你的,我的女王陛下。”舒瑶说:“少在这儿贫嘴,赶紧订票,明天一早就出发。”
火车上舒瑶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一言不发。每次分手前都是这样,不理他,然后平静坚定地说,咱们分手吧。韩灯已经习惯了,韩灯记不清这两年舒瑶提过多少次分手,因为韩灯不愿意带她去吃上海本帮菜要分,因为韩灯租住的小区距离地铁站太远要分,因为韩灯一直摇不到号、每次出门只能坐地铁和公交要分,而韩灯一个师兄月薪六万要分。韩灯后悔不该把那位师兄的情况告诉舒瑶,舒瑶听完后,幽幽地说:“如果有人要跟你分手,你一般难受多长时间?”韩灯不假思索地说:“半年吧,半年就忘得差不多了,时间能冲淡一切。我第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就是这样,失恋的时候要死要活,过了半年就云淡风轻了。”舒瑶说:“咱们分手吧,我是认真的。”韩灯没料到自己会跳进舒瑶挖的坑里。时间长了,韩灯已经能够清晰地辨别出舒瑶哪次是真想分手,哪次只是说说而已。有时候韩灯想,干脆分了算了,以后再也不受她的“威慑”,可是扪心自问,分了自己真的不后悔吗?况且有句话说得好,女生可以提一百次分手,但男生只要提一次,两个人的关系就彻底玩完了,万劫不复。
老板娘在民宿门口迎接他们。这个民宿是舒瑶主动要求订的,出发前韩灯想订附近的伯爵酒店,被舒瑶制止了,说,还是民宿舒服。老板娘看上去跟他们差不多同龄,一问,果然是90后,只不过已经有孩子了。登记完到房间放好东西,舒瑶说天色还早,现在就去河流入海口。两人打了一辆车,到一个旅游点附近停下。没有什么游客,韩灯和舒瑶沿着由水泥砌成的河岸往前走,很快进入了荒凉地带。水泥河岸很高,距离河面大概有两三米。韩灯说:“你离河岸远一点儿,小心掉下去。”舒瑶不听,兀自玩得不亦乐乎,说:“你去给我买杯珍珠奶茶吧,你自己也来一杯。”韩灯得令去了,转了好几个弯,来到服务区,买完奶茶回来,发现舒瑶不见了。再往前走是一片密林,韩灯大喊了几声,没有人应,打舒瑶的手机,显示暂时无法接通。韩灯以为舒瑶在跟他玩捉迷藏,也许是因为生气了故意惩罚他,就沿着河道一直往前走,突然看到了河面上漂着的舒瑶的白色羽绒服,还有舒瑶的黑发。韩灯一下子头皮发麻,手里的奶茶掉在地上,脱掉羽绒服,放下手机,立即跳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