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
作者: 王娟一
十年前有一天,刚走出单位大门,我猛看见马路上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之间的花坛里,隐约走过来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定睛一看,果然是他。
一瞬间,我料到了彼此碰面的尴尬,赶紧侧身回到人行道里侧,趁他不注意,低头走过去了。
多年以来,我和他零零碎碎有过的联络有限,一年总不会超过两次。我离开工厂后,陆续又换了两个单位,他似乎换得更多。从他模糊的消息里,我知道他大多时候过得不太理想。
认识他还在1990年夏季。我大学毕业,分到市区一家精密量仪厂工作。和历届分来的大学生一样,我们职业生涯的第一年是到厂子里的各个车间轮流实习,以熟悉产品的制造流程。
我最先实习的,是第一车间。第一车间紧邻厂子大门西侧,占据了那座厂房的整个一楼,顾名思义,在厂里的地位也举足轻重。盛伟就是我在第一车间遇到的车工师傅。
工厂不大,却全国闻名,以生产在线气电转自动量仪、光面环规、电感传感器闻名。我分来的时候,遇到熟人一问单位,都会说:“好单位!”当时能在全国专业领先的厂子工作,效益好、薪水超过一般机关事业单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在于工作环境好,装配、检测以及一些精密加工等大多数车间,都需要密封恒温的环境,装有中央空调。除了我后来工作的研究所,大多数车间工人也都穿着科研人员才穿的白大褂。
盛伟并不是我师傅,我分到的师傅叫李小青。李小青是个骨感美人,是我的老乡,也是盛伟的技校同学,是大车床这边唯一的女工。她的车床紧后面,就是盛伟的车床。
车工不穿白大褂,穿厂里发的工作服,这是安全生产要求的。除此之外,即便是操作小车床的女车工,还有盘起头发、戴好帽子、不能穿裙子等安全规定。盛伟李小青们属于厂子的重型机械师傅,即便在以精密仪器为产品的厂,他们依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车工主要是初加工大厚圆饼状的环规。师傅们领来一摞摞从大钢柱上切割成厚薄不一圆饼的件,再把它夹在车床上,定好转速,选好刀具,先粗车,后精车,直到它完全符合图纸标注的车工工序的尺寸,再经过一系列的镗铣刨磨,才能成为成品,也就是厂子的主要产品——光面环规。
我刚来不到一周,盛伟就成功引起我的注意。那天,车间和往常一样,机声轰鸣,火花四溅,油味、冷却液味弥漫四周。我坐在车床边的长椅上和另一个新大学生刘飞燕聊天。“咚”的一声,从盛伟的车床上飞出来一块铁饼,砸在了李小青车床头部的地上,咕噜噜翻了几个个,躺倒了。
这时候我俩瞬间明白了,为什么车床要像汉语拼音的二声声调那样斜着摆放,就是为了铁饼没夹紧飞出去的时候,不至于砸到人。
噪音太大,这动静除了盛伟、我和刘飞燕,竟然没有几个人发现。李小青生病请假了,说是肾炎,她的车床排在第一个,再前面是隔了宽宽的门道的车间另半边,是镗床班的地盘。
盛伟鬼鬼祟祟地偷看了我和刘飞燕两眼,走过去捡起圆饼,佯装镇定地拿回来重新在车床上夹好,仿佛他刚从旁边地上放的推轮车上拿起它一样。
我和刘飞燕面面相觑。我们这一届一共分来四个本科生,那俩男的分到了镗床磨床那边,刘飞燕是总工的女儿,大家眼睛都盯着,也和我一样分在车工车间实习,但是分在小车床那边。那边的车床小,女师傅多,都是坐着工作,不像我们这边,干活必须站着,累些。
她是来这边找我聊天的,虽是大学生,她并不傲气,更不牙尖嘴利的,和盛伟又不熟,她只和我互看了几眼,吐了吐舌头。
我刚进厂踏入社会,那阶段很老实自卑,我后来被盛伟说是“打小吃刀子长大的”嘴,也没说出什么难听的来。
那天后,盛伟倒因为我们同是厂里的年轻新人,我们又没有告他状,在我有一次独自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时候,主动和我搭上了话。
这就算认识了。以后的日子,师傅不在,我也没有那么无聊了。我们年轻,生物钟还延续着大学期间的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这里的工厂早上七点半以后,大门按时紧锁,出入要车间主任级别的批出入证才行,直到十一点半下班。跟着盛伟,我学会了到工厂后门,隔着栏杆买早餐。我实习工资一个月97块,他算上计件奖金,大概比我还少不少,不过,这个腰比大多数女人还细些的男人,却出手大方,或是给我捎了菜盒煎包,或是要去给我捎凉皮儿麻辣面,每次他总是摇头摆手,从不要我的钱,更别提他有时会从家特意多带的他妈妈烙的饼、蒸的包子了。
到底是年轻,哪管挥霍青春。猛有一天,耳边的轰鸣像磁带卡带一样,拖着慢声刹那休止了。停电了!几个上点岁数的女师傅脱了工作服,洗了手,从柜子里拿出毛衣、钩针、毛线,三五成群,嘴上嘻哈,手下翻飞。她们用的钩针都是厂里的钳工师傅自制的,好用得很。不久,盛伟也让他的钳工师傅给我做了三根不同规格的钩针,至今我还留着,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用一下。盛伟这些男师傅们,停电的欢呼声过后,几十秒之内就洗了手,收拾起一张张工具桌的桌面,铺上报纸,开始打牌。腿脚慢的只能当看客。
我从小并不擅长这些需要“算计”的脑力活动。头一次停电,盛伟这桌儿恰好三缺一,盛伟高声招呼我,说教我,后来我上了瘾,跟着他学会花式洗牌技。我是新手,别人不愿意和我搭班,盛伟就成了我的固定搭档。三来两去,盛伟在对面鼓着眼珠子声嘶力竭地骂我“不算牌”“弱智”时,我也不脸红了,还毫不客气地骂他“斗鸡”“梗着脖子等着宰呢”。也就是那时候,他开始说我“从小是吃刀子长大的”。
我们的厂生产的东西精密,厂子也很袖珍,在市里的企业里不算大,但也有千把号人,大学生多,爱玩的工人也多,有爱唱歌的、爱跳舞的、爱玩乐器的、爱打拳的,真是人才济济如过江之鲫。
除了牌桌上的固定搭子以外,他和我还成了舞搭子。那年代流行跳舞,不只我刚刚毕业的大学每周末办有舞会,厂子里也常办舞会,街上也有好多收费的舞场舞厅。一度,我们厂还在上午十点专辟出工间操时间,在各自的会议室或走廊里开小舞会。不过,那是我和刘飞燕都到了研究所当助工后的事了。交谊舞这东西很邪性,舞伴往往相对固定,因交谊舞闹出绯闻的就时不时会冒出来。
也不记得是我和刘飞燕聊起周末单身楼下面的厂舞会,盛伟听到了,还是他去舞场看见我们了。反正每周六下班,我们大家就互相约一下说晚上一起去跳舞。舞场上一般男多女少,企业的舞会更是这样,本来工厂女的就比男的少,成年女的拖家带口更是对跳舞没甚兴趣,盛伟就落了单。
他能约出我和刘飞燕,是因为我们俩都已有男朋友,但男友都不在本地的缘故。刘飞燕的男朋友远在二百多公里以外,一年也就能见几次。我男朋友,是我大学里不同专业的同学张雪久。说来奇怪,我和他是在大学的哲学社团认识的。他是社团主席,我是去听热闹的。恋爱后,我和他相约同时回家乡所在的这个市里工作,他却被分到了郊区的市教师进修学校当政治老师,距离市区20公里,一周才能在周六晚上回来休一天。那年头并没有双休日,每周休息一天,再后来演变为休一天半,我孩子长到几岁以后,全国才实行了双休日。他回来就在他叔叔家住一天,他叔叔在市里另一家大厂当工人。
二
刘飞燕个儿高,丰美,对跳舞的兴趣也不大,只由我约着去了两次,之后就轻易约不出来了。盛伟不敢单独约我,他猜准了他单独约我我不会跟他去,对跳舞兴趣也不大的小金师傅就成了友情陪他的幌子。
现在我回忆起来,其实盛伟自己对跳舞的兴趣也不大,能以教他跳舞为由时不时地约我,大概一是年龄小,他哥都还没谈对象,家里一时半会也顾不着他;二是正值青春年少,下班后厂里也不是天天放电影,除了《渴望》也没别的好看的电视剧,实在不好打发时间;三是什么原因,我猜过他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心情好点,因为那会儿我开始和赵飞燕吐槽张雪久和他的奇葩亲戚,有时说着说着就气哭起来,他大概偷听到了。不过我没问过他是不是这个原因,那我对他的动机就说不明道不白了。
说起张雪久和他的奇葩亲戚,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张雪久的弟弟谈了个黄金户,我老家西部盛产黄金,有不少金矿,滋生出不少暴发户,她家也是其中一个。
在弟兄俩同时谈婚论嫁的时候,俩准媳妇被放在一起比较也是难免。本来我无所谓,论长相,论学历,论工作,我还怕她自卑呢!我还一心想着将来如何当好如母般的长嫂呢!这么说是因为张雪久的母亲在他大一时就因白血病去世了,他们兄妹三人没有母亲了。
可偏偏架不住人家黄金户有钱,有钱似乎成了一切的优点。于是,我的老实善良木讷的准公公还没说话,从这边的他叔,到老家的他小姑,到外地回来的大姑,竟然每见我一回就要当着我的面说,人家多有钱,陪嫁将有多么多,订个婚就反超了男方家的彩礼之类的闲话。我一个没沾过多少世故的刚从学校门跨出来的学生,哪受过这种委屈,听了这话,再想想我刚盖了一座小院、连我哥结婚都借了钱、话里话外提醒我“人家嫁女都挣钱”的父母,如今他弟弟都大张旗鼓订婚了,可我们作为老大,连订婚礼都没人提过……即便我和张雪久说,我也不要什么,我们俩自己承担成家的费用,没有的我们慢慢奋斗,但他的家人依然没有停止对老二家的膜拜。
这样,我就难免只要在他家,不是眼泪汪汪地在饭桌上连筷子都重得掂不起来,就是眼泪汪汪地听着他长辈训孙子一样地训斥还不许反驳半句,更或者像条不被待见的狗一样眼泪汪汪地从他家灰溜溜地离开。
我母亲听了这些,总是愤愤地说:“我就说没媒人就不行!”然后又让我去和他家提订婚的事。
我不愿意去和他家说,和张雪久说,他一方面心疼他父亲苦不愿说,一方面想我们就自己承担起一切管他们呢!
我有自尊,内心对这些极其抵触和反感又无能为力。和张雪久要是没感情倒也简单,一分手啥事没有了,反正他也分在郊外,真结了婚还两地分居呢,谁吃得了这个苦!可是,当时和张雪久正是你侬我侬,哪能去提分手。
我和盛伟外出的次数多了,碰见的熟人也就多了。小市,就那么点大,我们爱去的舞厅也都在附近,慢慢就起了一些风言风语。
和我一间单身宿舍的,恰是高我几届的学姐。那时候人都正直,学姐有天就对我说:“厂里有人问我,说盛伟追你,你俩谈呢!我告诉他们你有男朋友的。”我一时语噎,像被她看去了笑话似的,愣怔了几秒,说:“怎么可能?是他让我教他跳舞,我再怎么也不会找个学历比自己低的吧?”这么说我是带赌气的,谁让她们这些俗人背后爱翻闲话!学姐找的就是厂子隔壁医院的牙科大夫,是中专毕业。
学姐让我噎得很尴尬,顺口说:“我是提醒下你,咱这城市小,厂子也不大,这厂里上上下下的关系网复杂得很,谁和谁是亲戚,谁因为谁对谁有仇,我比你早来了两年,稍不注意还吃哑巴亏。你是独个在这儿工作,又没人护着。你和他,私下还是少接触点好。”
她一片好心,我哪理解,只以为她是嫉妒我比她人缘好,不止盛伟和刘飞燕爱找我,我才来不久,有两三个原本找她玩的女工、中专生朋友,因为她恋爱忙些,都转而来找我玩,我觉得她这是借机对我发威。
我心里起了些膈应,也不大理会,带着几分故意和“世俗”挑战的犟,依然没有减少和盛伟外出泡舞厅的频率。反正他出钱,我过舞瘾,何乐而不为?
盛伟刚过二十,比我们小两三岁,中等个子却不显个儿,全因长得精瘦,肤色很白却并不细腻,两个眼睛凹得很深,有点异域风情。有要好的小师傅就挤眉弄眼地对我说,看他长得多帅!我就故意撇着嘴回:“这样,还叫长得帅?!”有其他大点的师傅就点醒我似的,说,瞅他长得,活像个鬼。我猜,大约是因他眼睛太凹、又苍白又瘦的缘故吧。
不知盛伟听说了这些风言风语没,他听说了是一口否认还是假装否认实际故意让人误解,还是默认,我都不知。反正他对这些闲言碎语似也怀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抗,还一如既往请我。我们又去了舞厅几次,那次,他像是不经意又像是憋了好久终于说出口一样,随着震天的音乐声凑在我耳边对我说:“以后在厂里还是少聊你和你男朋友他家那些事儿,你不知道……”他见我抬起头诧异地看他,犹豫了一下,又更凑近了我耳朵说:“车间那些女师傅,她们在背后说你,说看你说话那么幼稚,根本不像个大学生……”我眼一翻打断他说:“什么?”我心说,我说点家庭矛盾,有时是带着赌气的成分,可我说的哪点就成了她们眼里的幼稚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到底什么地方暴露出幼稚来了,他又说:“上班就是上班,不要说那么多家务事,不解决问题,还白被人笑话……”还轮到比我岁数小的人指教我怎么做人了?我恼羞成怒,一气甩开他,他想再搂住我,我站定,对着他怒道:“别拉拉扯扯的,你再这样我不跟你出来了。”舞厅里还有其他熟人,被我中途撂下又抢白,盛伟有点抹不开面子,他尴尬地捏着嗓子学我:“咦,再这样就不跟你出来了!”想让别人看出我俩是在开玩笑。我忍了忍,不想当舞厅的焦点,又不想被他看出自己内心的耻辱感,把手搭上他的肩膀,继续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