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斑银蛇
作者: 刘西北一
饱受病痛折磨的姑奶,最终还是活到97岁。
村里人说她活成了神仙,主张把她生前的旧宅保留下来,这是一座有100年历史的建筑。
我远房的五舅老爷打电话过来说,作为继承人,这房子你一定替王家给守着,万一王生回来,找不到自己的祖宅怎么办,虽然只剩三间,毕竟还在。我们不能对不起人家,是不是。
我五舅老爷是个家族观念很强的人,还有公道心,如今像他这样胳膊肘向外拐,一心替别人着想的善人已经不多见。经他这一提醒,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向五舅老爷保证,不但我不会动这房子一砖一瓦,而且开发商也别想动它一根毫毛。
“我姑奶耗尽一生,都在等一个叫王生的男人归来。为了这个男人,她不曾一天离开过自己的家门。时光荏苒,这房子成为一个凄美爱情的物证。开发商应该把它留下来,炒成楼盘的一个卖点。”
跟小蝶说这些的时候,她靠在我肩膀上,胳膊搂着我脖子,手轻轻在我脸上抚摩。她说:“是的是的。”
我俩坐在河边湿地公园一棵垂柳下的草坪上,目光噙着不远处的纤纤。纤纤正用一张粉红色的小网捞躲在荷叶下面的鱼虾,她兴奋的尖叫声,不时扑进我耳朵里。
我问小蝶:“和他谈得怎么样。”
“他说房子归我和纤纤,他只要钱,钱多久准备好,就通知他,他好请假回来办手续。”
我安慰小蝶说:“我再想想办法,加上你那点,还有些缺口,我尽量赶紧凑齐。”
“他说错在我,钱是补偿。”小蝶小声解释。
我说:“嗯,挺好。”
二
姑奶嫁给王生,是我曾爷爷和王生两个人的意思。
曾爷爷趁王生父母早亡,他一人不懂持家,要强买他家那二十亩水田。王生哪敢不依,只是他提了一个额外条件,要我姑奶嫁给他。曾爷爷一合计,是一桩非常划算的买卖,当即做主,答应下这门双赢的亲事,并且大度地决定把买回来的其中两亩地作为陪嫁,回赠给王生。
姑奶一百个不愿意也拗不过她父亲。我爷爷当时年少,不知深浅在中间瞎掺和,说:“姐,要不你跑吧。”
他这点小心思,哪能瞒过曾爷爷的法眼,他老人家当着姑奶的面儿,扒去我爷爷的对襟棉布上衣,吊到院里的一棵百年枣树上,用牛鞭子抽他脊梁。姑奶心疼弟弟,也顾家,当时跪下来求情说:“别打了,求您别打了,我嫁。”
出嫁那天,曾奶奶特意把一支祖传的凤头银簪,亲手插到姑奶盘起的发髻上。她说:“好好保存,这宝贝历来传女不传男,将来你要有了闺女,等她出嫁那天,也好给她。”
姑奶拔下来,银簪泛着冰凉的白光。她把它塞回到母亲手心里,说她不要。我姑奶不仅婉拒银簪,而且也出人意料地拒绝了作为陪嫁的那两亩水田。这让曾奶奶极度伤感,认为她这是故意和老刘家怄气。
曾爷爷私下安慰她,你不用担心,过两天,她就想开了。他还引经据典说:“‘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嫁过去几天,尝到甜头了,她就会嘲笑自己当初的执念。”
这证明我曾爷爷还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曾奶奶觉得他话里有色情的成分,后来又觉得他说的没有错,掩着嘴也偷偷笑起来。
婚后姑奶和王生相敬如宾,生活倒也过得安稳。这让她父母亲倍感欣慰,孟夏时节,还操心他们人手单薄,让阿三过去帮着收麦种玉米。
阿三也是魏村人,单身,租曾爷爷家的地种,农忙时节,常到曾爷爷家帮忙。作为工长,其实他完全没必要亲自下地干活,但阿三就是要给曾爷爷雇的那帮零工做榜样,结果他活儿干得最多,干得最好,深受曾爷爷的器重、厚爱。曾爷爷不止一次当他的面搓着手犯遗憾:“你怎么不生在我们刘家呢。”
姑奶出嫁次年初春,曾爷爷家突遭灭门之灾。在惨祸发生的前两天,有名乞丐曾到家里来讨饭,未经允许,竟然擅自闯进他们的寝室,被眼尖的曾奶奶发现后立即赶了出去。事后,曾爷爷闷闷不乐,下意识里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三天夜里,曾爷爷,曾奶奶,我爷爷,还有一名年迈女佣均身首异处。四颗血淋淋的人头,整齐地排放在院门外的青石台阶上,被早起去井台挑水的邻居连城最先发现。
姑奶一下子失去所有至亲,几近精神崩溃,特别是和她走得最近的弟弟,更是让她伤心欲绝。
所有人都怀疑曾爷爷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被对方请了刀客报复。凶手做得干净利落,没有惊动任何外人,没留下任何证据。房间内的物件也没有乱翻,井然有序,唯独曾奶奶床头木枕暗格里的数十枚银圆和祖传的那支凤头银簪不见了——显然刀客对卧室非常熟悉。
最大的嫌疑就是那名鲁莽的乞丐,他很可能由刀客装扮,在动手之前,先到曾爷爷家探听虚实,走走方位。至于他背后的金主和刘家有什么过节,无人知晓。曾爷爷谨小慎微,勤俭持家,除了喜欢攒钱买地,没有其他不良嗜好,他又能得罪谁呢。
嫁到张庄老张家的我曾姑奶在曾爷爷一家下葬之前成功说服她舅舅,把自己的三儿子改姓,过继过来替刘家撑起门面。她拍着哥嫂的棺木声泪俱下地表示,刘家的香火不能断。坚决不能断。
她舅舅在一旁不停点头多有嘉许:“难得你一个过门多年的女子还想着娘家的事儿,这样也好,刘家有后了。”
我姑奶和王生当时大吃一惊,家人尸骨未寒,就有亲戚变着法儿来抢占家业。王生站出来,刚想表达不同意见,舅姥爷摆摆手制止了他,你一外姓就不要撺掇了吧。无奈王生家势单力薄,没有人能帮得上腔,他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最终还是由舅姥爷做主,把姑家的三表弟过继刘家。他便是我的亲爷爷。
曾爷爷下葬时,之前一直一言不发的阿三突然拎起一把斧头,跪在坟前,嗖的一声,砍掉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和中指,分别埋在曾爷奶和爷爷的坟头,然后当着送葬的所有人,铁青着脸对天发誓他一定要找到凶手。
舅姥爷当即称颂他为义士。姑奶大受感动,问:“阿三,你需要什么,尽管说。”
阿三想想说:“盘缠。”
我姑奶立刻答应把父亲家的地卖五亩,给阿三做路费,让他放手外出寻找真凶。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认为这个决定好,只有我曾姑奶的脸色非常难看,但是她并没有跳出来说这不恰当。
其实姑奶就想等着自己的姑妈敢于跳出来反对,然后玩她难看。她没有,显然隐忍下来了。姑奶又说:“阿三,尽管去,钱花完了就回来拿。”
断指阿三怀里揣着把斧头,神情阴郁地离开了魏村。
三
房地产开发项目指挥部的负责人小王热情地接待了我。他是一个健谈而且有趣的人,期间说了很多话,他成功地让我觉得魏村的拆迁不但符合经济发展规律,而且还另外附加了诸多此项目所独享的优惠政策。这么大的便宜让我们魏村人占,我甚至开始有点同情开发商了。
小王抛弃自己的身份,站在第三方公正的立场上认为,我应该马上把拆迁协议签了。他问我:“带银行卡没有,没带记着卡号也行,我现在就可以让出纳把补偿款打你卡里。”
“你是知道的,就你们家那三小间危旧险房,我们可是按砖混结构赔偿的,连门口那条一米五的过道,也给你算成建筑面积,刘哥,你赚翻了。”说完小王转身往会计室走,我也不由自主地跟上。
走到走廊时,我皮鞋让地面上一坨口香糖给粘住,不得不蹲下来处理,我说:“王经理,你先把协议打出来我看看。”小王说:“协议文本是现成的固定格式,只需把面积和价格改动一下。刘哥,作为第一批签约者,你的赔偿价绝对最高,价格你要保密哟。”
协议上的赔偿金比我预想的要多那么一点儿,我有些动心,犹豫中拨通小蝶的电话。我跟小王解释:“我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小王理解地点点头。他自信这事儿已经十拿九稳。
小蝶的电话占线,我不得不缓一下又拨过去,还是占线。我突然改变主意,打给我五舅老爷,我说我打算签拆迁协议。
电话那头的五舅老爷大吃一惊,埋怨我不回村里也不去看他,怎么直接就到了项目部。他说他进城看病去了,不是大病,哮喘,很快就回来,让我先别签,现在就去他家坐那儿耐着性子喝茶,等着他,他有话要跟我说。
“说好不签的嘛。”五舅老爷喘着粗气有点生气地说我忘了他交待的话,也忘了我赌过的咒。他这样一讲,我觉得事情麻烦起来。现在不是签不签的问题,而是上升到做什么样人的哲学高度。
我拿着协议犹豫一下,跟小王说:“我再想想,我五舅老爷说他还要替我把把关。”
“五舅老爷。”小王略微有些意外,显然他对我的背景资料掌握上出现一点儿纰漏,没有完全做好功课。
“张子安。”我说。
“张子安,原来你们还是亲戚。”
“嗯,远房的,都出五服了。”我说。
“刘哥,你以为他真为你着想,你们村里个个都是人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谣言漫天飞,背地里四处打听,相互怂恿对方以各种名目坐地起价,盼着自己能从中多捞些好处,提高拆迁价格。”
“他这是拿你当枪使。人心随时随刻都在变,你长时间不回来,他们比你更了解。这样吧,协议先还我,没签之前暂时还不能拿走。你去见你五舅老爷,等想好了再过来签也不迟,价格嘛,还有商量余地。”
我又瞟了一眼赔偿金额,把协议书还给他,随口又问了一句:“王经理,你说我们家这房子算不算文物。”
小王一脸尴尬地望着我,说:“文物?就那小小三间土坯房怎么会是文物,没把它当公共设施拆掉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我在犹豫是不是跟他讲讲我姑奶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一直在家里等王生归来的坚贞的爱情故事,小蝶的电话突然打过来。她说她男人刚回话了,下个月回来处理离婚的事儿。
我心里犯嘀咕,不是说钱凑齐通知他他才回来的吗,嘴上却说:“好。”然后给小蝶背诵了拆迁赔偿金的数额。她问我:“你认为这补偿怎么样?”
“说实话不低,但是,应该还可以再多点。”
小蝶说:“嗯,差不多得了,也别太过分,都不容易。”
心疼开发商不容易,小蝶还是有些单纯。我说:“我有分寸,这会儿去我五舅老爷家,跟他商量一下就定下来,毕竟我还有他这个长辈,得尊重他的意见。”
最终我没能等到五舅老爷回来。他去医院医生当时就不让他出来了,一周后在城里的医院病逝。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参加完五舅老爷葬礼之后约五六天,我签了拆迁协议,顺利拿到补偿金。
我需要这笔钱。我又跟朋友借了一些,都存到小蝶的卡上。加上她自己攒的,在她男人回来之前,终于凑够他要的数目。
在签拆迁协议之前我补充了一项条款,就是扒房子时我一定要在场,而且一定要挖地三尺。小王非常不解,问为什么。我说:“你不同意我不签。”小王说:“这事儿好办,我只是好奇。”
办完手续,小王从屋里追出来神秘地问:“是不是地下埋有横财?”我说:“我想找找房子里的一条蛇。”
“一条蛇?”小王满脸疑惑地问。我看见小王头上顶着一个硕大的问号。
四
阿三外出追凶两三个月的光景,魏村突然流传一条未经证实的消息,十五里外玉山山脚下的柏树林里死了两名刀客。身首异处。村里人都认定是阿三干的。
“是的,就是他。”他们笃信不疑。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阿三终于回到魏村。他跟姑奶说仇家的事情有眉目了,只是眼下要秋忙,活人的事永远要比逝者的事重要,等他帮东家和姑奶家收完玉米种了小麦之后,再继续出去寻找真凶。
曾姑奶代我爷爷跟阿三道谢,一再盛赞阿三护家。末了还主动问:“阿三盘缠用完没有,等收完秋卖些玉米给你筹资。”
阿三说:“还没有用完。”并且主动把剩下的钱交给我姑奶。
姑奶把钱递给王生,王生清查一遍记个数目,转交我爷爷,最终曾姑奶代管。曾姑奶感慨:“阿三,难得你有心,省着花,钱我暂替东家收着,等走时再给你,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也不要太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