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花

作者: 苏薇

再次站在这座古城的入口,我已三十出头,而立之年。古城变化不大,在秋日的余晖下,城墙依然遥远、孤独、苍茫。岁月仿佛一条大河,在上面缓缓流过,我能听见时光走动的声音,层层叠叠,古老而苍凉。

五年前,我在这里住了一年,见证了这座古城的春夏秋冬,也见证了它的神秘与沧桑。五年里,我去过很多地方,游牧民族一样不断变换住址和工作,至今还是居无定所。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想起这座古城,想起它藏着的秘密和被忽略的往事,心底就会生出一种浩大而原始的感动。

我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顶着二本院校的名头到处找工作。先是在一个厂里当技术员,后又到一家公司,这期间,谈了个女朋友,她性格很好,人也漂亮,和我一样都是这个公司员工。我们谈了两年,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她要嫁给公司一个副总。那个人我见过,除了工作,其他方面都不如我。我外形好,他长得低矮,戴着眼镜,双下巴,可我女朋友却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这对我打击很大。整整一年,我以酒为伴,闲时看侦探小说,我疯狂地爱上了推理,对福尔摩斯崇拜至极,梦想着有一天也能像他那样做个大侦探。经过一年的借酒浇愁,我颓废成一只苦瓜。我表姐远嫁,她在古城里开了一家刻字店,在牛骨、竹子、木片上刻下想说的话或祝福语,作为送给亲戚朋友或父母恋人的礼物,或自己收藏。现刻现卖,生意很好。表姐让我帮她看一年的店,除了房租,赚的都归我。我当时正迷茫,就答应了她。

表姐的小店对面也是家小店,我来到古城没几天,就听到一个传闻,说对面开店的男子有杀人的嫌疑,警察还来找过他。表姐还曾和他谈过一段时间的恋爱,后来不知怎么分手了。这些话让我心里一动,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特别是和表姐有关,我梦想着这件事能在我手里水落石出。那几天,表姐让我先把古城熟悉熟悉,我在一条条幽暗的街道上穿行,古老的建筑和特色小吃让我眼花缭乱。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城墙,我沿着城墙根慢慢地走,触摸着千年的青砖,感受着时光放逐留下的痕迹。表姐给我讲古城的历史、文化、风俗,特地告诫我要和左邻右舍好好相处,我嗯嗯地答应着。表姐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她问我要不要住那里,她走了我可以接着住。我说我就住店里,买张折叠床,关了店门打开折叠床就可以睡觉。店里还有个小套间,也可以放下一张床,还绰绰有余,我不想花那个租房的冤枉钱。晚上表姐走后,我就开始注意对面那家小店。房子和我住的一模一样,这里的房子讲究对称,路正对面的房子都是对称的,一模一样。门上的造型,窗户上的小格子,都是一样的。我看不见屋里头,只看见有个人影静静地坐在窗户前,不知在干什么。忽然,我感觉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穿透力极强,神秘又冷漠。我转身进了屋,关上门,灯光下,仔细打量表姐的小店。一排排兽骨、竹片,还有玛瑙,豌豆大小的翡翠,指甲大小的珍珠,都能刻上字。字有阴文和阳文,阳文标价要高一些,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有种出世般的美好,都在自己深情的时空里等待那个有缘人。

早晨表姐来得早,对面的门还没有开,抬头看向窗外,那个人影还在,一动不动地坐着,宛如一尊雕塑。我真怀疑那就是一尊雕塑。我问表姐,对面是什么人?睡得那么晚。表姐说,我关门就回家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睡。表姐给我讲刻字机的使用,手工刀的使用,以及饰品的制作流程,还有每天的销售额,以及怎样跟顾客沟通。说到这里,表姐打住了,她仔细看了看我说,你到底能不能跟顾客沟通?她开始忧心了。的确,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有生以来说得最多的一次话,就是女友离开那天,我不是对女友说的,我是对一棵树说的。从那以后,我就变得更加沉默。表姐说,我不求你赚多少钱,你的营业额只要能包着房租、水电,确保我这个小店不关门就行。

一天,对面小店来了一位女顾客,我也跟着走了进去。那个叫秦北的男子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女顾客转了一圈,在一张脸谱前站定,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画得真好!秦北依然没有反应,他在专注地画一张京剧脸谱。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他这是一家真正的脸谱店,只有少数的面具,半张脸的狐狸面具。我的理解是,面具和脸谱是有区别的,面具是遮住脸颊,可以戴在脸上的,而脸谱是表达人物身份,是挂在墙上当饰品,或供爱好者收藏的。秦北坐在窗户下,黑夜中我看见的影子就是这个位置。影子一动不动,而此刻秦北除了手在动,整个人似乎也没动。他背部挺直,三十来岁,瘦瘦的,是个好看的男子。不能说帅,帅字很阳刚,他带着深色的阴柔,就像有些花树,一样有树的挺拔,却也有花的妖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特别是他那双眼睛,有种与生俱来的荒凉,还有着杀手的冷漠。我感到一阵不适。这里的每一张脸谱,都完美得让人想坐地起价。特别是它们的眼睛,都有了人的目光,甚至比人的目光更幽深诡异,让人不敢与它们对视。有风从门口吹进来,瞬息之间,这些脸谱好像都换了表情。它们从不同角度,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一阵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像被一个个旋涡吸了进去。时间好像也停止了,只剩下枯朽而醉人的荒芜。女顾客又由衷地赞了一句,画得真好!真是一个艺术家。听到“艺术家”三个字,秦北抬起头,看了女顾客一眼,终于说出一句话,喜欢什么,自己挑。又轻声说,没事,慢慢挑,不急。说完,继续画。

表姐打来电话,我边接边走了出去。你去了哪里?表姐在电话里问。我支吾着,哪也没去,在门口转转,反正现在也没有顾客。表姐说,你少去对面。我说,为什么?表姐说,让你少去你就少去。她语气急促,很着急的样子。我感觉眼前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一大片云朵飘过头顶。我问表姐,对面到底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叫秦北。表姐说,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奇?我说,一个男人,画脸谱的,多少有点神秘。表姐说,他是一个怪人。在我来之前就来了,有七八年了。他叫秦北,认识的人都叫他阿北。你不要跟他多接触,看好自己的店就行了。

又过了几天,我看见那个女顾客又来了。这次她买了脸谱,提着个印着脸谱图案的袋子走了。秦北的店名只有一个简单的“简”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店名。其实,我内心深处,也和女顾客一样,喜欢上了脸谱。秦北确实是个艺术家,是个难得的艺术家。他神秘、冷峻、深奥,天生带着浓烈又宁静的气质。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我被那些脸谱包围着,它们渐渐长出了躯干和四肢,接近于人形,在我的周围变换着不同的姿势。那些虚无的身体,朦朦胧胧,就像是已逝的生命从这里刚刚开始,又像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破茧而出。一种比时间更永恒,比岁月更荒芜的东西,弥漫在我的周围。

当天晚上,当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关门,街上又恢复老祖母般慈祥的宁静。我刻了一会儿字,表姐让我每天都要刻,就算没有一个顾客,也要刻出一两个作品,挂到墙上,让顾客挑选。还要有创意,她说,你和店,是珊瑚和共生藻的关系,要好好地经营。我刻累了,抬起头,突然发现对面的小店黑乎乎的,我一惊,放下刻刀,走了出去。秦北的店果然没有开灯,永恒般驻扎的影子没有了,变得和夜晚一样的幽深。

他没有在家吗?自从我来,他的小店每天晚上都有光,我想他也是住在店里。可是今天,他去了哪里?我心里竟然有种失落感,像某种习惯被打破了。我在门口站了好久,又有几家店铺关了灯,街上更加昏暗,我慢慢走了过去,站到秦北的门口。从窗户往里看,昏暗中,那些脸谱像浮在海水里,带着诡谲的气息,还有种肆意的美,静静地朝我袭来。我能记清那个美丽的花旦脸谱所在的位置,还有那个额头有一个铜钱的招财脸谱的位置,还有火神脸谱、京剧脸谱。京剧脸谱是一组的,一共十六个,忠勇爱恨顷刻之间,如对仗工整的音律,似乎能听见铿锵之音。还有生旦净末丑,这些我分不大清楚。脸谱有大有小,小的只有半个手掌大,大的像一幅画,他们都在各自的位置,散发着浮游生物般魅惑的气息,窥探着我这个外来者。

你在干什么?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本能地转身,贴着窗户站着。月光下,秦北也像一只浮游生物一样,站在我面前。他头发杂乱,身上的风衣被风吹起,海带一样向两边飘去。你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说,按着跳动的心口,心虚地叫了声,阿北。你叫我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背对着月光,影子比他自己还大。我说,我表姐说你叫阿北。他说,原来她是你表姐?他微微动了下,抬头看了眼深邃的苍穹,又低头看了眼手中提着的塑料袋。我忙离开窗口,往前走了几步,在与他擦肩而过时,我看见他眼里是密不透风的冷漠。他走到他的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又转身,我以为他要怪我偷看他的小店,说这可不是君子之所为。可等了一会儿,他却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你知道维度吗?我愣了下,没说话。他说,那我给你打个比方。维度就是把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时空,不同的事物,放在不同的小格子里,这些格子摞在一起,每次你只能打开一个小格子,其他的都被隐藏了。不同的小格子里是不同的你,你在不同的维度,你可以做无数个你,想做哪个你就做哪个你,懂吗?我摇了摇头。他冷静地看着我,突然神秘地笑了,月光把他的脸镀上一层奇异的白,像戴了张失血过多的面具。我丢下他,匆匆朝自己的小店走去。路上回头,看见他紧紧地贴着墙壁站着,像是要把自己镶嵌在墙壁里,身影单薄,我想此刻的他,是把自己装在了某一小格子里,现在的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他,他走进了维度。

我站在自己小店的窗户前,久久凝视着秦北的窗户,那一夜,他屋子里的灯始终没亮。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的店门紧闭。直到第七天,外面下着小雨,气温降低,我穿上了羊毛衫,一抬头,才发现他的小店开了门。

我和表姐通话,她马上要结婚了,她说她瘦了些。我问她还好吗,她说还好。我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关于秦北。她说,几年前,有个学艺术的女孩,四川的,来到他的小店,一下子就爱上了他的脸谱,也爱上了阿北。她对阿北崇拜极了,天天来看阿北画脸谱,后来那个女孩突然就不来了,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所以,有传说那个女孩失踪了,阿北成了最大嫌疑人。我说,那个女孩到底去了哪里?表姐说,不知道。后来,警察找到了这里。现在,不知道那个女孩找到了没有。表姐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又低低地说,阿北是个很自卑的人。小时候,家里很穷,他的哥哥被遗弃了,因为他的哥哥有先天性心脏病,他也有。他一直担心,哪一天他也会被遗弃。所以小时候,他都是在恐惧中度过的。我说,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吗?你和他,是不是也谈过一段时间?表姐笑了说,有个熟人,就是那个卖年糕的老谢,想要把我们凑成一对儿。对了,你吃过他的年糕吗?就在门口那条街往里走,右拐过去,没多远。所以,我和阿北的确交往了一段时间,很短。但这些都是老谢告诉我的,阿北对我没说什么。

老谢是一个很老的人,至少在这些开店卖东西的人里算是比较老的。他说,你说阿北啊,认识认识。不过好长时间没来了。我说我是小梅的表弟,他说,小梅啊,认识认识。也好久没来了。我说,她去结婚了。他一边做年糕一边说,结婚好,结婚好。可惜不是和阿北。那个姑娘,也没和阿北结婚。都可惜了可惜了。我一愣,说,哪个姑娘?他说,四川姑娘。问年糕有没有辣的,年糕哪里会有辣的。他一边将做好的年糕摆好,一边顺口回答我的话。我说,你说的四川姑娘,怎么也没和阿北结婚?他露出一脸山峦般的皱纹,突然很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这时,一群游客经过,老谢刚做好的年糕吸引了他们。他们一窝蜂围拢过来,把老谢的小窗口围得水泄不通,我只好退到一边,想起自己的小店,匆匆离去。有几个顾客在看挂件,我给他们介绍了几个,可惜没有一个人买。

整整一天,都在下雨,时大时小。天阴沉得快要倒扣下来,风声来去,更增添了古城的荒凉。一天没来几个顾客,我闲闲地站在街上,透过细雨看阿北的小店。他的店里也没有顾客,我看见他的影子晃动了一下,似乎更瘦了,也能感觉到他坐在窗前,在一心一意地画脸谱。

天快黑的时候,来了一位顾客,他要在牛骨上刻下“一生一世”。他的表情很哀伤,我猜测他可能是刚刚失恋了。但我没敢问出来。表姐说,和顾客少说话,要学会察言观色,有些顾客是需要谨慎的。比如这个男人。我按他的要求,用电动刻刀一笔一划地刻着。男人反而开口了,他说,你知道什么是一生一世吗?我想起我的前女友。说,这个世上,哪有什么一生一世。有的!男人大声说,声音悲凉又温柔。窗外的雨声更大了,雨点拍打着窗棂,发出古老而浑厚的声音,像是在追问。过了会儿,男人又幽幽地说,或许,只有死了,才可以做到一生一世。我的手猛一抖,那个“世”字的最后一笔突然拐了个弯,像长出了一条小尾巴。我忙说,对不起,我再给您刻一个。不用了。男人说,他接过,仔细看了看,轻轻吹掉上面的粉尘,挺好。眼里居然充满密密麻麻的欣喜,最后还对我说了声“谢谢”,就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风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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