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村
作者: 詹文格一
高铁风驰电掣,消解了距离的概念。走出上海虹桥站的那一刻,我有一种梦游的感觉。尽管身体来到了熙来嚷往的城市,但心灵还遗留在草木茂盛的山村。从车流人流的夹缝里,我竟然看到了山野田园的景象。这怎么可能?越往城里走,越有乡村感,莫非误闯了魔幻主义的领地?
放眼望去,山水林园,绿树成荫,这些词语不再是小区楼盘的营销口号,正在变为城市理想主义的标志。眼前的树木、花草、绿地,全都呈现出庄稼的模样,成片的高粱和玉米在街区铺展,在这里真的满眼都是乡土意象。
刚到上海,菁菁就热情引领,非要带我去开开眼界。当时策展中心正在举办名为“逝者如斯”的跨界策展活动。我向来对这类活动不感兴趣,可近年受“跨界”这个热词的怂恿蛊惑,一直想见识一下什么叫跨界。我很想了解何谓跨界,它在具体细节上究竟有哪些技术含量。
原以为只是一个沙龙式的小众活动,到了现场大吃一惊。那铺排宏大的开幕式,豪华闪亮的嘉宾阵容,给人一种星光闪耀的感觉。那场面与其说是一次跨界策展,不如说是一场明星演唱会。
这个沉浸式空间艺术展,涉及建筑、艺术、音乐的三者跨界。跨界活动由建筑师刘迎春、艺术家文田雄、音乐家赵一鸣共同推出。从汹涌的人流就可看出,对于未来的城市走向,多少人在放胆设想,满怀期待。
这些年,我从义乌到横店,从横店到昆山,从昆山再到上海,一直浪迹在城市边缘。现在突然间望见这方海派的大舞台,不免心生疑虑。就像一个饥渴多时的乞丐,面对一桌丰盛的宴席,眼花缭乱,不知如何下手。
一个天生就有社交恐惧症的人,最怕抛头露面,在人流的旋涡中,我下意识地退缩,退到了展板后面。在那里可以暂时回避刺目的眼光,获得短时的安静。我侧身站立,展板成了一排掩体,屏蔽了现场的热闹。
逃离喧哗,我独自浏览,安享清静。看到“逝者如斯”四个大字以一种动态的概念,讲述时间与空间的关系。将“边园”跨越时间的废墟感,带到美术馆内,将现有的江边影像与艺术家的作品互相感应,形成彼此关联。
站在杨浦滨江的“边园”露台上,眼前有江水缓缓流过,一位演奏家正在动情地吹奏双簧管,把熟悉的都市风景慢慢推到了远方。框景中的城市、远处的发电厂,全都在建筑的废墟和新的风景中,很显然这个画面与构图是想阐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古典意象。我想这应该就是本次跨界策展的意义所在。
出生在上海的菁菁,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她在人群中如鱼得水,欢快畅游。前来捧场的嘉宾都是沪上名流,到哪都是前呼后拥,目空一切。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嘉宾中竟然有两位与菁菁相识。菁菁和他们打着招呼,跑上去热情地握手,满脸兴奋和激动。
趁嘉宾们集体留影的时候,菁菁的身体像旋风翻转,焦急地满世界找我。我知道她的目的,但我偏不给她得瑟的机会。我不相信握个手,点个头,这种蜻蜓点水式的见面,能留下什么印象,带来什么好处。人家是巍峨泰山,我不过是沙粒泥丸,就像蚂蚁去讨好大象,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菁菁越是着急找我,我越往展板后面躲藏。看她着急的样子,我在心里暗自发笑,不由想起小时候常玩的捉迷藏,你能看见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你,那才叫刺激。
现场人声嘈杂,她拿出手机呼叫,可是噪声太大,她摇摇头收了回去。我知道这是菁菁的好心,可是我真的不乐意接受这种虚无缥缈的好心。我当着菁菁的面多次说过,我来上海不是投亲靠友,只是顺道看看一别数年的老同学。
菁菁知道我这是故作清高,而对我来说,在她面前必须死扛这份清高,这清高不仅关乎一个男生的尊严,还有一种坚守与抵触。从她为我接风的那天开始,我就想压一压菁菁骨子里的高傲。我知道人一旦在大城市混得风生水起,很容易就产生优越感,见谁都是乡下人。这种俯瞰天下,高高在上的嘴脸,我曾亲身经历过。
我迈着微醺的步态,从饭馆出来,穿过那些如雷贯耳的街区,拐过幽深的弄堂,来到了那个无数次想象过的著名之地——外滩。
穿过马路,我忍不住回过头去,以为菁菁没有跟来,谁知她影子一样尾随在后。当时她脸上虽然毫无讥讽,但她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儿轻视。我的确是个土老帽,对黄浦江有着深深的少年情结。我还停留在早年的书报里,以为外滩还有当年谈情说爱的风景。上小学时就从书本里知道了外滩,那里有浪漫生活。每当夜幕降临,黄浦江边的情人丽影可以从黄浦公园一直排到十六铺码头。由此,荡马路、压马路成了时髦的名词,从上海一路扩散,最终带到了遥远的乡村小镇。
天马行空的思绪回溯往复,我漫无目的行走在外滩。望着穿城而过的黄浦江,望着奔腾而去的流水,如一片翻滚的金银,涤荡着眼前的游船、焰火和彩灯。大江两岸的美景交相辉映,使夜晚的上海变得魔幻而迷离。
从杨浦大桥向西而望,可以清晰地看到东方明珠、上海国际会议中心、金茂大厦。浦东陆家嘴这三巨头撑起了上海的天际线。
站在江畔,吹着夜风,我推进闪回的方式,思考着一个貌似深刻的问题。陆家嘴的高楼并不密集,可是寥寥几座高楼,为何能产生震撼城市的威力?鹤立鸡群这个词语,让我找到了原因的所在。只有低短的衬托,才可显现高楼的挺拔。
展览的场景传送在一面长墙上,刘迎春在此以一种抽象的方式重构了江边的现实空间。文田雄的创作则通过一系列逐渐悬浮与失重的人与物,赋予了城市的日常之景与超现实的轻盈。
观展的时候,我一直沉默不语。菁菁以为我没有进入门道,看不懂人家的设计主题和表达思想。她像导游一样,反复强调人文意识,以及网络时代的现实与虚拟,努力构建城市山水。
文田雄的作品随处可见一种自由和轻盈,所有的物体都如纸片一样,进入了一种失重状态,用手轻轻一托就能飘飞起来。
菁菁说,回忆我们经历的时代,手机屏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社会媒体平台像一个饕餮巨兽,可以吞下任何东西……
相隔几年,我对菁菁的变化真的刮目相看。从当年的沉默寡言,到现在的滔滔不绝,简直判若两人。见我在观展时心猿意马,浮皮潦草,态度十分的敷衍,她脸上立马掠过一丝不快。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乡巴佬一辈子也闻不到味儿,竟然就这样白白浪费掉。
她尽管嘴上没说什么,可我早已感觉到她那种揶揄不解的眼神,以及暗自嘲讽的态度。我们艺术系出来的那批同学,相信变化最大的就是菁菁。当年她可是个一天难讲三句话的闷葫芦,平时与同学交往很少,见人顶多点个头,给个微笑。大多数时候是面无表情,目光空洞,低头行走,连女生都说她怪异不解,极不合群。
面对脱胎换骨的菁菁,我非常意外,她的变化让人一时难以适应。比如她以一个引路人的口气,带我观展,观展之后又急切地向我灌输她的感受。为了延续我的清高,趁她侧身一旁接听电话的时候,我拦了辆出租车不辞而别……
二
对于当时的举动我确实有些后悔,那种态度说明自己缺乏基本的礼节与教养。再见菁菁已是一周之后的下午,不管她生气还是赌气,反正最终还是她主动邀约。带着这样的感觉过去,让我心情大好,在她面前能获得这样的礼遇,使我的虚荣心像野草一样疯长。
见面的地方选在长乐路,是一家新开张不久的小茶馆。茶馆的门脸不大,但进去后别有洞天。首先选址就很用心,长乐路散发着清新的艺术风情。茶馆集茶艺、素食、点心和文玩一体。将最唯美的时令食材与雅致的味道融合,化为独一无二的古典中式茶点,让人在这里可以静心品茶,怡然消暑,平静度夏。
老远就看见菁菁笑盈盈地站在门前,我以为她在迎接我的到来,心中猛然感动了一下。可谁知是自作多情,她恭候的是另一位客人,让我先上二楼,她订的2号间静馨阁。
踩着实木的仿古楼梯上到二楼,我在静馨阁刚一落座,心里就像有凉风吹过,仅存的那点清高已荡然无存。接下来等待的那段时间,我变得如坐针毡,很不自在。那样子就像刚入师门的学徒,拘谨得连手也不知该如何安放。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总之,不管用哪个坐姿都感到不自在。如此忐忑主要源于另有客人,而且还不知道这客人的来头和身份。
好一会儿才听到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我赶紧起身,站到了门前。来客是个女的,菁菁和她并排而入,看样子交情很深。
负责茶艺的女子飘然而至,给我们逐一满上了茶水。菁菁开始向我介绍面前的客人:“这是我的好朋友徐芳,徐总,搞旅游策划的大姐大。”
菁菁话音刚落,徐总就热情地伸出了右手,和我轻轻一握,然后坐了下来。菁菁这次没有绕弯子,她开门见山地说:“徐总手头有个业务,我准备介绍给你。”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刚想开口,菁菁又抢过了话头。
“我认为这活对你来说不难,给浙南一个小山村设计古墙壁画,配合当地做旅游宣传。”
徐总面带微笑,她很快从包内拿出一叠资料,摊开在茶桌上,很详细地给我介绍浙南山区的人文历史和自然风貌。
她说:“这是一条即将开辟的乡村旅游线路,经过我们团队的科学规划,有不少吸引人的看点,相信开通之后一定会人气火爆。”
我快速浏览着桌上的资料,感觉这样的山野古村在老家比比皆是,于是我冒着转移话题的风险,用一种身临其境的话语,狠狠地把老家修饰了一番。我很意外,徐总和菁菁不仅始终没有纠正我的话语方向,反而是目光明亮,神情专注地盯着我,沉醉般地听我娓娓道来……
后来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回过神来,我竟然有如此高超的虚构能力,在鬼使神差中完成一场天马行空的想象。就在这家茶馆的一间屋子里,一个子虚乌有的李子村被我成功地炮制出来。事后菁菁非常的意外,她责怪我城府太深,这么多年的同学,我竟然把家乡隐瞒得滴水不漏。
分坐茶馆的那个场景我还清楚地记得,在这个时尚的都市,我很想利用一个梦幻般的山村来对比和引诱。让两名城市女子心驰神往,明白山村也有大城市向往的东西。就在我描绘完李子村的样貌后,那种天下第一美味的李子已经垂挂在眼前。那一刻不仅是菁菁愣住了,就连见多识广的徐总也眼睛发亮,脸上漫过一种迷恋的神情。
山泉叮咚,李花飘香,蜜蜂嗡嗡飞舞,家家户户都被李树环绕,漫山遍野开满李花。到了盛夏,李子成熟,吃红心李、品李花蜜,整个山村连空气都飘荡着李子的香甜……
那个下午,我像一名口技表演家,茶楼成了舞台。鹧鸪的叫声,云雀的翻飞,画眉的歌唱,在茶水声里清泉一般流淌。
山野、古树、石桥、水车、飞禽、走兽、瀑布、流泉这些古村元素,在我的虚构中列队而出。我把无数个山村进行了排列组合,比如在历史长度上,将邻镇跑马岭新石器遗址搬来;在人文底蕴方面,把双井古村进行移植。其实那是诗书双杰黄庭坚的家乡,仅宋代黄氏一族就出了四十八名进士。还有桃里竹塅陈门五杰的故事也移花接木,全部堆积到李子村的名下。改头换面之后的李子村,变得历史悠久,底蕴丰厚,美不盛收,几乎就是现代版的桃花源。面对这个子虚乌有的李子村,设计得无限美妙,最后连自己都变得心潮起伏,无比神往。
当海阔天空的交谈结束后,刚刚消散的清高再次血脉回流。直至临别时,徐总才意识到整个下午的谈论完全偏离了方向,被我带到了虚无缥缈的远方。于是她立即刹车,言归正传,叮嘱我三天后同行浙南。尽快赶往古村实地考察,以便拿出更周全稳妥的方案。
当时我确实是满口应承,愿意参与这个项目的主要动因,是项目内容和我的兴趣基本契合。菁菁这次牵线搭桥,我心存感激,不过我嘴上并没说半个谢字,感觉说出来有些俗气。
来了上海,菁菁真心想帮我一把,我明白她帮助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人家是魔都女郎,我是山野麻雀,中间隔着无数的高山大海,从来就没有过任何妄想。毕业以后,她在电话里多次说过,一定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说归说,我一直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说起大一那年的施救过程,纯属偶然。开学不久的一个周末,独来独往的菁菁,一个人来到校园后面的沙洲上。那个年代正是房地产疯狂扩张期,建筑市场很混乱,随意采挖沙石的现象非常普遍。菁菁一步步走向沙洲的时候,不知道危险正在一点点向她靠近。
当时她看到浅水边有一丛漂亮的野菊,很兴奋地涉浅水过去采摘,她想采回寝室,用玻璃瓶养着,给自己增加一点情趣。就在她即将靠近那丛野菊的时候,脚下一滑,坠入挖沙的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