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的远行

作者: 李德强

陈思代销店红火热闹的时候,像是很久以前,又像是眼跟前的事。

陈思代销店在村子东头,卖一些日杂副食农资之类的便宜货。人来人往就比别处多些,店门口大槐树下经常聚着一堆人。陈思成日在店里坐着,来人买东西便站起身去拿,人走了又坐下来。闲下来的陈思常抬头看远处的山上,山上是向外跑的云。

陈思代销店晚上最红火。大槐树下支一个台球桌,顶上悬一盏雪亮的电棒,玩一盘一元钱,也有人凑着亮光打扑克,输赢也是一元钱。台球发出啪啪的脆响,扑克也发出啪啪的脆响,夹杂着大人买烟买饮料的叫声,小孩子要糖要点心的哭腔。那一阵乡村夜生活比城里还要阔绰放纵,陈思代销店像个吞人吐人的老虎机,咔嚓咔嚓充满了非凡诱惑力。

陈思代销店吸引着附近几个村子的年轻人,晚上成团结伙来打台球。附近村子的代销店见台球能挣钱,就学着摆了一个,但老是落满了麻雀屎。那些代销店慢慢明白,年轻人舍近求远不是陈思的台球桌漂亮,而是陈思漂亮!

台球打得最好的是安家庄村的安树,像台球王子威廉姆斯。安树留着韩国明星一样的长发,打完一杆,就向后甩一下头发,面孔在萤光下显得既线条分明又一片朦胧。安树一晚上一般只打三盘球,打完了就买包烟去看人打牌,有时候也下场打几圈,技术同样老练。

安树吸烟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自买自吸,很少让人,安树总把烟散给周围人吸。球友也好牌友也好看热闹的也好,见者有份。来过陈思代销店的人没有没吸过他的烟的,好像这店是他开的,理应由他拉客。他的烟就特别费,一晚上没有三四包下不来,一些烟瘾大的人就是冲着安树的烟,才到店里来。安树成了陈思代销店最受欢迎的人,一晚上不来,大伙儿兴致就明显低落,三晚上见不到,那些烟瘾大的人便丢了魂。

当然,陈思代销店永远的中心只能是陈思,年轻人都爱围着陈思说话。一般都是他们说,陈思听。陪着陈思听的,还有刘爽。

刘爽是陈思的邻居,最不能说,倒最能听。能听到半夜三更,说的人起身了,玩的人走净了,他还坐着没动,还在乐滋滋地回味。陈思就令他收拾残局,帮着往店里搬桌椅板凳,打扫果皮纸屑。

刘爽是个倔人,在陈思面前却怎么也倔不起来,叫干啥就干啥。夏天刘爽出去卖桃,总会把最大最鲜的拣给陈思吃。陈思从不跟他客气,接过来就吃了,刘爽便显得跟陈思更近一些。

活在这样红火热闹的日子里,并不觉得红火热闹。有一天台球桌上落满麻雀屎,陈思拿着抹布一下一下地擦,擦净后和她爹抬起来放到库房里。自此,再没有搬出来过。

立秋了,风凉了,陈思坐在店里,成日看远处山上的云,云还在向外跑。

刘爽不想学开车,陈思要他学,他就学了。学开车很无聊,一干陌生人聚在一块,在伏天烈日的暴晒下,一个挨一个接受着教练的冷讽热嘲。刘爽为陈思勉强坚持着。

刘爽其实对机动车很有天份,比别人学得都快,三天下来教练让他带同一批学员,刘爽指点得头头是道。有一个打扮得妖精一样的妹子,要刘爽手把手现场示范。刘爽耍车的范儿,让妹子一口一个哇噻,眼中星星乱放。

刘爽第一不想学车,第二不想相亲。最不想的是,学车加相亲。他便不再去驾校,早出晚归在陈思面前做做样子。

刘爽不想学车,是不爱向外跑。他问过陈思,向外跑的云,干什么去了。陈思说相亲去了,他便不想相亲了。

刘爽觉得呆在家里是最好的,出了门就能看见陈思的代销店,能看见坐在代销店里的陈思。他以为陈思会永远呆在代销店里,看远处山上的云。云向外跑,陈思不向外跑,因为陈思不会去相亲。

他不懂家里是最不经呆的,尤其是女孩子,很快就会不见了。比如像李毛毛。等他开始懂的时候,那些红火热闹的夏天早已过去。

李毛毛是陈思的跟屁虫,紧贴得连刘爽都产生了嫉妒。刘爽只要看见陈思坐在店里,一定能看到李毛毛在店外溜达。在店外溜达的李毛毛穿着碎花长裙子,脚蹬三寸厚的松糕鞋。

李毛毛老是去相亲,然而从来没有相成过。李毛毛去相亲总让陈思陪着,她便从来没有相成过。后来陈思说什么也不陪她相亲了,她仍然没有相成过。

夏天过完时,李毛毛突然不见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家里过。

刘爽心想,李毛毛不见了,怨她太爱相亲了。她成了向外跑的云。

夏天还没有过去时,安树的父亲死了。

陈思在纷乱的思绪里,想象着安树的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租来的“水晶棺”里。安树披麻带孝,后面跟着刚上初中的妹妹,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头磕得咚咚响。安树的妈妈像一段枯木倒在床上,嘴里喃喃自语:天塌了,天塌了。

出殡这天,她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终于看到安树的时候,发现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

安树身边有一个和陈思年龄相仿的女孩,搀着安树的胳膊,在他的耳边低声安慰着。

那女孩一直搀着安树,安树一直被搀着。如果除去两人身上的重孝,说是一对恋人挽着散步,没有人会怀疑。

陈思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

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她的预感,过完五七,安树和那个女孩一起去了张阳市。

安树的不辞而别,令陈思曾经很迷惘很失落。红火的夏天说过去就过去了,冷清的秋天说到来就到来了。这太奇怪了。

陈思的时间还停留在那张台球桌上,台球桌边的安树像个韩国明星,面孔在萤光下显得既线条分明又一片朦胧。韩国明星一样的安树,打完一杆,就向后甩一下长头发。

陈思打听到,把安树带走的女孩,是张山亮的女儿。张山亮是十里八乡的名人,是最早一拔外出打工者,至今流传着很多传奇故事。他在家开过四轮,做过鞭炮,贩过货,出过事,判过刑,坐过牢,混不下去了,拖家带口去了张阳市。一开始在张阳什么都干,但什么都没干成,终于潦倒如同乞丐。他不甘心失败,改行在水果市场贩水果,几年工夫站稳了脚跟,拉帮结伙垄断了附近的水果批发,眼下已有大老板的派头。

张山亮跟安树并不沾亲,当年他在家出事的时候,安树父亲帮他不少忙,他视安树父亲为恩人。

听说安树父亲死了,张山亮回来主持丧事。

张山亮成了安树的恩人,带走了安树。

陈思仍然坐在店里看云。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紧急刹住,停在代销店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儒雅男子,削瘦苍白的脸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老远冲陈思友好地一笑。

“老板,来一件矿泉水。”

陈思从屋里提出一件水,放在门口。儒雅男子付了钱,伸手拽出一瓶,拧开瓶盖,仰着脖子几乎一口气灌了下去,这才长出一口气,说道:“嗓子眼要着火啦。”

这时,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长得身材矮小,双眼又黑又亮,扫在陈思身上,让陈思禁不住一颤,像被刀子划了一下。

矮小男人也打开一瓶,猛喝了一气,流了一脖子水,咋咋呼呼地说:“秋老虎厉害,空调不给力,真是要人命!”

他转向陈思,问:“前面就是安家庄吧?”

陈思正要回答,那儒雅男人一把拉上矮小男人,顺手提起矿泉水,转身就走。

儒雅男人把矿泉水扔进车内,上车打着火,向安家庄方向开去。

半个小时后,越野车拐了回来,仍停在陈思代销店门口。

儒雅男子跳下车,走进店里。“老板,”他扶了扶镜框,递过五十块钱,“拿两包烟。”

陈思捡了两盒烟放在柜台上,目光朝外面越野车扫了一下,“要吃的吗?泡面,香肠,面包,牛奶……”

儒雅男子说:“那就泡包面吧。”

他冲车上招手,让矮小男子下来。

陈思麻利地泡上两桶牛肉面,端到两个人面前的小桌上。

儒雅男子说声谢谢,对矮小男子迫不及待地打开就吃报以摇头。然后掏出一根烟,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在右手心里的打火机点上,深吸一口,深邃的目光望着远处山上向外跑的白云。

“安树?你认识吧?”

“嗯。”

“最近,你见过他吗?”

“最近?有多近?”

“这两三天吧。”

“没。”

很久之后,陈思记得那次问话好像是下面这样的:

儒雅男子扔掉烟蒂,端起泡面,喝一口咸汤,说,“你见过他吗?”

“见过。”

陈思的回答让儒雅男子一愣,端汤的手抖了一下,溅起几滴油花。矮小男子呼地站起来,右手伸进了怀里。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儒雅男子也站了起来。

陈思走到台球桌旁,拿起颀长的台球杆,望着两个男人,说:“在这个桌边。两个半月前。”

儒雅男子松驰下来,对矮小男子压手示意放松,同时换了一副笑容,说:“能帮个忙吗?”

陈思点点头。

“如果看到他,或者有他的消息,请打这个电话。”儒雅男子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手机号码。

陈思又觉得自己记错了,因为台球桌早就被搬进了库房里。

台球桌还摆在大槐树下的时候,李毛毛看上了来村小学支教的江子扬。

江子扬是省城长大的大学生,考上研究生后有个支教项目,可以保留学籍先到农村支教两年,再带薪上研究生。江子扬就报名了,但不是为了薪金。

李毛毛问:“那你为了什么?”

江子扬说:“因为我想静静。”

“静静是谁?”李毛毛不解地问。

江子扬只好说:“我想安静一会儿。”

李毛毛明白了,便住嘴不说话,坐在江子扬办公室一晌没再开口。

她觉得这样江子扬就能静静了。

江子扬从城市到农村,别的都没什么,只有两个问题成了大事。一个是吃饭,一个是入厕。这里的厕所都是旱厕,更要命的是学校的厕所,是学生跟老师共用。江子扬捏着鼻子上过一回,说什么也不去了。脏且不说,单是入厕的小学生投向他身上的目光,让他有了被偷窥的感觉。撅着屁股给人展览,想想就拉不出来。以后,他干脆到村外玉米地里解决问题。尽管上一趟玉米地像是蒸了回桑拿,可空气还算清新,最起码围观者没有自己的学生,唯有几只绿头苍蝇。

吃饭问题还不如入厕自在,县里给支教老师专门有伙食补贴,校长想来想去,让他到花月嫂家里搭伙。花月嫂跟着当老师的丈夫住在学校,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娃。

花月嫂很愿意江子扬来搭伙,因为江子扬的伙食补贴颇为可观。为表示诚意,她请江子扬免费品尝自己的厨艺,炒了四个大菜,还杀了只鸡煲汤。吃到中间,大娃儿在门外叫起来:“妹妹拉了!”花月嫂放下筷子给小娃儿擦屁股,擦完并不洗手,拿起筷子给江子扬夹菜:“小江,来,吃点鸡蛋。”

黄黄的炒鸡蛋立即让江子扬与某种东西产生了关联,他立即干呕着跑出门外。

那顿饭之后,江子扬死活不到花月嫂那里搭伙了,宁肯吃泡面。校长为了挽回错误,给他推荐陈思家,总算把小伙子说动,答应来看看。

一看之后,江子扬就成了陈思的长期饭伴。

从此,江子扬只要与李毛毛在一块,就提出“想静静”。

李毛毛撅着嘴说:“干脆我改名叫李静静得了。”

江子扬毫不在乎李毛毛的感受,封陈思为“最美村姑”,还扬言要追陈思。李毛毛听了,便把江子扬的随身听夺过来,摔得粉碎。

江子扬马上又买个随身听,又被刘爽夺过来,摔得粉碎。

江子扬叫刘爽赔,刘爽不赔,两个人便在陈思代销店外摔起架来。

李毛毛在一边拍手叫好。陈思坐在店里,眼睛仍然看着远处山上的云。

“他杀了人。”儒雅男人声音沉静温和,像在讲一件多么温馨的故事。同时,他的目光没有离开陈思的脸,像是考古专家在研究一件文物。

“他逃走了,我们正在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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