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心记

作者: 刘西北

我爸妈思想保守僵化,处事因循守旧。在我和小玲的关系上,他们异乎寻常地开明。小玲来的时候,我妈就拉着我爸出去散步,此前从没有这个雅兴。

两间狭小的房间里,只有我和小玲。我明白我妈的良苦用心。她暗示,一个封闭空间,二人世界,我应该和小玲发生些事情,这样才不辜负她的殷切期望。

我妈甚至像厂里的领导一样,量化考核我。她说,你一定要把她拿下。仿佛小玲是一块军事高地,至关重要。

我信心十足地回答,请首长放心。

我妈固执地认为,如果小玲和我上了床,那么我们的关系,肯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在她眼里,长相平庸的我,工作平庸的我,一事无成的我,找到小玲这样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女朋友,简直是我们老刘家祖坟上冒青烟。

我妈不厌其烦地唠叨,该改改门风,你们老刘家,应该有一个相貌堂堂的下一代,装装门面,让我脸上有些光彩。

她一直对我爸的仪表耿耿于怀,对自己的模样,也有一个大体的客观认识,不然当初不会只见两次面,就义无反顾地嫁给我爸。他们的结合品,我又能好看到哪儿去。

改良我们这个家族,得从遗传入手。我妈简直是位生命科学专家,审视着我,觉得无药可治。

她说,儿子,你改变不了,但你可以找个完美的另一半。

她已经完全放弃我,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代身上。想通过遗传基因,优生优育,渐进式改造,最终达到心目中既定的目标。

我妈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为我们这个家殚精竭虑,操碎了心。不光想要这个平常人家过得称心如意,更想让我们成为邻里羡慕的对象。

其实每次在家约会,我和小玲都上床了。可这能代表什么呢。事情并不像我妈期盼的那样。

小玲对这种事情,有着本能的厌恶。事到临头,我一次又一次爬上去,对她的身体,怀有执着的迷恋。

有时候,她会毫无原由地把我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即便如此,我坚定地认为,我拥有的只是她的身体,和她空洞的眼神一样,她的心不在这儿,不属于我。

那它在哪儿。属于谁呢。

从我记事起,每年的八月五日,我爸都会凭空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只要是这一天,他必定如坠入异次元,游历星辰大海。时间一过,又仿佛从虫洞里穿越回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么好玩,老刘,带我一起嗨嘛。我揶揄他。

我爸皱皱眉头,严肃地说,不是去玩,爸办正事。

正事。哟。他居然有正事。

我觉得我爸的人生挺失败的。活得像一句废话。我是废话后面的句号。有我在,他看起来就是句完整的废话了。

三十好几,按说正年富力强,是想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能做成的年纪。我爸居然一事无成,也真难为他。

那天黄昏,我放学回到家,看见我爸坐在硬板床上,晚饭没准备,体育频道也不看。他直勾勾地望着我,像喝了很多酒。

我爸不胜酒力,一沾酒,双眼通红,难受干呕。他这个样子,一定有事情发生。我决定什么也不做,等着把事情先发生了。

妞儿,从明天开始,爸不用上班了,成了自由职业者。说完他背过身,脸朝着白灰墙,纹丝不动。

当时,我认为,自由职业者是一个褒义词,表示经济上的独立与宽裕。我爸成了自由职业者,多么迷人的身份。

他不上班,其实是一个挺自私的行为。厂子一时经营困难,还正常运转,大部分职工听到上班铃声,都会按时走进生产区。为什么他不去?

太自私了。我爸这是浪费自己最美好的年华。肯定是这样。我趴在小圆桌上,一边写作业,一边想,他应该找经理,说他还是愿意到厂里,发光发热,全力奉献。

我们新华电机厂厂区和家属院,被一条东西向的八一路,拦腰隔开。南边是家属院,一排排青砖红瓦房。路北生产区,一大片灰顶灰墙的车间。

家属院一共五排,我家住最北边,靠东头。门朝北开,一共两间,开一个门,进去后,里面有一室套间。

我爷奶内退,回山西老家。我有两三年没有见过他们,已经习惯了。我问我爸,是不是因为我是一女孩,爷奶不喜欢。实际上他们想有个孙子,以继承家产。如果真有家产的话。

我爸笑话我敏感,神经质,整天不知道脑子里寻思些啥。

我说我啥也没有想过,缺爱。别人家的爷奶,把孙女宠得跟一条宠物狗似的,我呢,如同菜市场笼子里的肉狗,可怜巴巴,待价而沽。等我长大了,只要价格合理,天晓得你们会把我卖给哪个男人。

我爸斜着瞟我一眼,手按我脑门子上,摸来摸去。

妞儿,又发烧说胡话,咱歇会儿,话多伤元气。

我家门外,隔着一条三四米宽的小路,是一处篮球场,水泥地坪,年久失修,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我爸说,它曾经辉煌过。

当年市里组织企业在这里打联赛。晚上挂着大功率的灯泡,人山人海,咱家房顶也趴着球迷。我爸讲述往事的时候,一副陶醉的表情。

我说,撒谎,从我记事起,它就这么破,现在更破。

我爸说,真的,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

我说,我不信。凡是没有亲眼看到的,都不应该轻信。不是吗?

球场和八一路之间,隔着一堵半人高的水泥墙。墙上插着钢筋做的栅栏,栅栏上头焊着一排排的方天画戟。水泥墙和钢筋栅栏加起来,有两三米高。

有一年,一个胖叔叔后半夜回来,看大门的阿姨嫌冷,在床上磨叽,开门慢了。胖叔叔意气用事,自己动手翻进来。差一点儿成功。撩腿下来那一刻,麻癖大意,屁股让方天画戟给顶一下,他穿在上面,成了一只硕大的烤串。

球场上常常会有篮球跑偏,砸到我家门上。正写作业,咚地一声,吓得我魂飞魄散,哭着跑里屋求助我爸,说家里来妖怪啦。

我爸手里捧着本杂志,正读得专心,那里舍得放下。他头也不抬,吩咐我,把球儿扔出去。

我哭着回到外屋,找篮球。经历次数多了,习以为常。再有篮球飞进来,那些打球的人会说,丫头,把球扔过来。

我说好,我叫无双。

后来我才明白,我爸把下岗说得文雅了,叫自由职业者。

他开过摩的,交管部门查得严,不敢跑了。和别人合伙贩章丘大葱,让奸商坑了。给某个高档小区看大门,被开豪车的车主打了。

这些事儿,搁谁身上,都有可能来个内心小宇宙的总爆发。我爸不,逆来顺受,不顺心和坏事情全碰上,他连个屁也不放一下。

太憋屈窝囊了。与我妈的离开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妈艾慧和一名卡车司机私奔去了南方。据说,他们过得还不错。不错到什么程度,也没有人详细告诉过我。

我一点儿也不恨我妈,一点儿也不。跟着我爸,她肯定要闹心一辈子。我对我妈勇敢的决定,钦佩不已。本来满怀期待,以为她会带我一起走。没有。她把我揽在怀里,说,无双,你等着,妈在外边混好了,回来接你。

我妈说回来接我。为了这句话,我想,我在我爸身边吃再多的苦,都得挺住,熬到我妈回来接我的那一天。我现在吃多大的苦,以后的日子就会有多甜蜜。

嗯,想必一定是这样。我安慰她,妈,我等着。

我妈肯定地点点头。我娘儿俩感人至深地抱作一团。旁边等着我妈上大卡车,她现在的相好王叔,让现场气氛感染,难得的好脾气。他说,无双,你放心,我和你妈不是那种人,等着我们接你。

他们不是哪种人,王叔没有明说。反正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他和我妈依然没有回来。连个电话也没有。每天晚上,我都命令自己回忆她的样子,怕哪天不去想她,真会把她彻底忘掉。

小玲和我是高中同学。我知道全班有好几个男生暗恋她。她成绩一般,有文艺天赋,写的诗经常出现在校报上。

上个世纪九十年初,我还是一名纯真的高中生。

乏味的语文课上,冯老先生分析文章,宏篇大论。同学们听得哈欠连天,昏昏欲睡。我在作业本上,画小玲的背影。她坐我前面,纤细的形体,扎起的长发上,系着一根红线缠过的皮筋。

我沉闷,不擅言词,没有令人称道的艺术天分。不像有些同学,迷恋小虎队,会跳舞。素描也是无师自通,如果不是因为小玲,我懒得拥有这份才艺。

我也有特长。数学好,位列全班三甲。班主任曾老师提醒我,严重偏科,数学再好有什么用,考大学看总分。

他的话我当然在意,一字不落地传达给我爸妈。他们很没底气地对望一下,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意见。

我清楚自己水有多深。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说,肯定考不上,也不想复读。

我爸妈当时脸色难看起来。我竟然如此没志气,他们一时接受不了。正值晚饭,气氛有些压抑。我相信他们最终会想通,接受这个现实。

我爸妈好就好在,从不勉强我做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他们心目中,勤勤恳恳工作,踏踏实实做人,最重要。我爸说,人呐,起码自食其力,再去想些别的。

这话说得多好。他告诉我不要有不切合实际的想法,这只会徒增烦恼。我说我考不上大学,怎么学,也考不上,我爸妈除了泄气之外,没有愤怒到对我动粗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我妈告诉我他们商量的结果。你考市一技校,那里有咱们厂的一个委培班,学制两年,毕业后直接进厂,起码有个正当职业。

这是我爸妈熬夜达成的共识。望着他们疲惫的眼神,我心里有些内疚,前途和生计自己无力把握,尚需爸妈操心。

两年后,我进了新华电机厂。

曾老师还说过,爱做梦,内心过于丰富的人,未来总显得捉摸不定。

这句话特指小玲。高考前一个月,她突然不来上课。没有人知道原因。谣言四起,说她离家出走,失踪了。

曾老师做过一次家访,回到班里,辟谣说,小玲在校外一个补习班上课。同学们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小玲再也没有出现,甚至没参加考试。

全班只有她和我没参加高考。冥冥中,注定我们之间要发生些什么。

我的同学们三分之二进入大学,不管是一流的,二流的,三流的,还是不入流的。剩下没考上的,基本回校复读。

我的技校生涯,大多是在消磨时光。

教机械制图的赵老师,兼任班主任。各位兄弟,咱们这里是一个跳板,忍耐两年,名正言顺进厂上班。在校期间,由我负责大家的学习生活与人身安全,诸位玩得不要太出格,别给我捅娄子,安安稳稳送你们毕业,是我这两年的工作重点。

班主任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技校曾经出过一桩命案,两个男生因为一名女生,争风吃醋,动了刀子。其中一位为此丢了宝贵生命,于是人身安全,上升为学校工作的重中之重。

上班的第二年,如日中天的亚细亚,扩张到我所在的城市。亚细亚,一个令人注目的商业巨头,省会的商战经过各大媒体的推波助澜,成为全市人民津津乐道的话题。报名的人挤破头,快打起来了。

几百名精挑细选的少男少女,穿着迷彩服,在人民体育场里走来走去,英姿飒爽。进行的军训,经电视台一播,每天都有好多闲人,专门大老远地跑去看热闹。这帮孩子反复踢着正步,煞有介事。

打篮球之外,逛亚细亚成为我和工友们另外一项爱好。

有天下班,我和工友正快速穿过亚细亚的洗化区,直奔大厅中央,想着能抢到一个休息茶座。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刘小军。

我心里格登一下,停下来,东张西望。富丽堂皇的一楼大厅,人影攒动,一时确定不了声音来源。

我茫然四顾的样子,逗笑斜对面一名营业员,她隔着柜台用一根手指头戳我。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竟然是方小玲。消失三年多,她终于出现。

果然是你。小玲说。

我支吾着,闲着没事,瞎逛呗。

她说,好久不见。

我说,快四年。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