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雪梅

作者: 詹文格

高雪梅是个典型的“晚熟品种”,20岁的年纪,却葆有10岁孩子的单纯。都说单纯人过得幸福,这一点儿不可否认,可是单纯的幸福却如山间云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每当高雪梅回想过往,无不感叹世事恍然若梦,当年的高雪梅年轻貌美,不染凡尘,甭说做保姆,就是扫把倒地她也懒得扶。生活在理想中的高雪梅,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那个时候打死她也不会相信,往后的日子将出现一落千丈的变故,从阳春白雪的仙境,落回灰头土脸的现实。从此,生活在传说中的小龙女挣扎在烟熏火燎的凡尘俗世。

现实的落差就像高空坠物,一脚踩空跌落地面。她的幸福生活随着一个男人的倒下,如一团水蒸气一般飘走了。当年的高雪梅能成为小镇上的小龙女,就因她嫁了个好男人。老公万有福比高雪梅大六岁,是个宽厚体谅的大哥哥,不仅会赚钱、会生活,而且脾气特别好,不管在外面还是在家里,整天都是笑眯眯的,那样子就像刚刚中了彩票大奖,捡到了宝贝。

对于娇气的女人来说,大老公细老婆是最佳搭配,在哥哥面前可以尽情使性子,发嗲撒娇。平日里万有福对高雪梅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处处娇宠。如果高雪梅想要摘取天上的星星,万有福也乐意尝试,明知无望,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搭起云梯,用一种徒劳的努力去接近她的梦想。

好日子像一场梦,说醒就醒了。高雪梅生完孩子就感觉万有福显得哪儿不对劲,虽然脸上仍旧是笑眯眯的,但发觉那是强装的笑脸。那段时间,他强忍头晕乏力、发热困倦,依然为生意奔忙。后来病情日渐突显,面色苍白、心悸气短、下肢肿胀。等到儿子咿呀学语,快满周岁的时候,万有福再咬牙也撑不住了,脸上笑意终于退却,换成了愁苦的呻吟。

开始高雪梅以为只是一般的小病小痛,生意太忙,劳累过度,在医院打几天吊针,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当检验报告一出来,高雪梅就吓坏了。高雪梅对别的疾病可以说是毫无印象,但她对“白血病”这三个字却是刻骨铭心,因为她母亲就是死于白血病。

从万有福入院那天起,高雪梅就开始告别没心没肺的娇气,正式进入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那段日子,她与蹒跚学步的儿子一起成长,眼泪与哭泣是最常见的表情。每一次哭泣都像一场风雨,催赶着青涩的果子奔向成熟。

为了尽量保持万有福的体能,让他能扛住化疗、放疗的摧残,医生建议家属要给病人加强营养,尤其是多喝乌鱼汤。乌鱼鼻涕一样满是黏液,最吓人的是乌鱼的身体像蛇一样扭动,手伸过去,滑溜溜的抓不住。

开始几次买回的乌鱼,高雪梅根本不敢动手,有两次甚至把乌鱼扔进水沟放生。后来戴上手套,壮起胆子,伴着手脚的颤抖,内心的恐惧,夹带着满屋子的尖叫,闭眼咬牙才把一条乌鱼草草收拾。

砧板、灶台、水池一片狼藉。大汗淋漓的高雪梅,心脏狂跳,张口喘息,闻着满身的腥味,与其说和鱼较量,不如说和自己较量,和命运较量。鱼虽然死了,但胶水一样的黏液在刀上扯着白丝,她把剖开的乌鱼切断,盛入陶罐,添上姜蒜,用文火久熬慢煨,直至鱼汤熬成了乳白的汁液。

由于没有下厨做饭的经验,高雪梅走进厨房就像新兵奔赴战场,拧开燃气,扑哧一声,看到气灶蹦出蓝色的火苗,舔咬着锅底,油烟升腾,她便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一顿饭做下来,就像经历了万米长跑,大汗淋漓,一身疲软。

由于炒菜的火候掌握不好,油盐酱醋的分量又无法拿捏准确,做出来的饭菜颜色古怪,气味难闻。有时咸得难以下咽,有时又淡如寡水,味同嚼蜡。尝着这样的饭菜,连自己都不可忍受,别说胃口挑剔的病人。可是每次送去的鱼汤饭菜,万有福都说好吃,而且努力地尽量吃完。

这样的饭菜都说好吃,高雪梅知道这是万有福在有意夸她,看着日渐消瘦的万有福,高雪梅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面对相敬如宾的夫妻,站在一旁的护工阿姨也眼圈发红。

高雪梅真正涉足家政是好几年后的事,此时万有福离开这个世界已整整三年,儿子万高平也已经上高中二年级。

儿子在高中的成绩很稳定,班主任私下里与高雪梅透过底,只要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成绩,上名牌大学没一点儿问题。

既然儿子上名校是板上钉钉的事,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得准备钱。谁都知道上大学不容易,四年读下来,学费、交通费、生活费,买电脑、买书籍资料,杂七杂八加一起,再怎么节约也得十几万。

如果是当年,这点钱对她家来说只是个毛毛雨。可自从万有福患病以后,苦求妙药,遍寻名医,先后花去百余万,最后病没治好,落得人财两空。

万有福过世后,高雪梅失去依靠,曾经遮风挡雨的大树突然倒了,高雪梅就像断奶的孩子,在难以适应的变故中拼命挣扎。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到独当一面的家庭主妇,虽然两者之间只是一墙之隔,但是角色的转换如跨天河,尽管谁也看不见那条隐形的天河,但它伴随着悲伤的泪水,昼夜不息,翻腾在高雪梅心中。

油盐酱醋、衣食住行,大大小小的俗事接踵而至,虽然现实是如此烟熏火燎,但意义却非同一般。五味杂陈的生活像配方精致的营养液,让高雪梅在生活中开枝长叶,绽放新颜。

之前的一切都是为了日后的铺垫,高雪梅为了儿子,她开始勇敢地走出第一步,当保姆。

承接第一份家政的高雪梅,带着满满的自信踏进了主人家门。一名满头银发的老妇像一道门神,挡在她跟前。老妇人退休前是远近闻名的中学教师,虽然年届古稀,但依旧神清气爽,衣着整洁,不苟言笑,那样子就像刚刚走下讲台。

第一天上岗,尽管高雪梅做了精心准备,无论是打扫卫生,整理环境,还是煮饭做菜,她都尽量露上一手。可是看到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家里,高雪梅感觉手中的拖把和抹布纯属多余。凳子、花盆、茶杯、报夹都摆放在最佳位置,哪怕左右挪动一点儿都不行。站在厅堂里,感觉进入了陈列馆,哪怕稍微走两步,都会担心把家里弄脏,在这种环境里当保姆,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原以为能得到夸赞的高雪梅,干完一天的活儿,竟然被全盘否定,被老教师批得体无完肤。高雪梅没有想到老人会如此挑剔,她这种鸡蛋里头挑骨头行为是在故意为难高雪梅。

从早上开始,高雪梅像个旋转的陀螺,没有停歇,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痛。如此辛苦卖力,老人家竟然还有如此多的不满意,早上出门时的满满自信,到了晚上被扫荡一空,这保姆真的没法做。

高雪梅拨通了家政服务公司的电话,接电话的业务经理没等高雪梅开口就先不停安慰。看来老教师在家政公司是出了名的顾客。听说之前请钟点工,一个月换了十个人。家政经理语重心长地劝导高雪梅,老人确实比较挑剔,她不满意的只是一些细节问题,只要注意改进,还是可以接受的。如果能在老人家留下来,往后不管做多难的家政,都不在话下了。

老伴早逝,老教师虽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在国外,一个在上海,一年半载也难见上一面。好在如今信息沟通特别方便,隔日一次的视频聊天能消解万里之遥的距离。在信息沟通上,不管是上海的儿子,还是国外的女儿,与同城而居没有差别,每天都能及时掌握老妈的动态。但是老人放下手机,孤独依旧,家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电话与视频终究是镜花水月,中看不中用。寂寞的老人开始请保姆,最初请的是钟点工,每天准点到家,像个机器人,进屋就风风火火地干活,拖地、抹桌子、洗衣服、擦玻璃,干完活匆匆告辞。老人想让钟点工在家多待一会,可钟点工兼了几家的活儿,掐分算秒的,一刻也不能耽搁。于是老人对这种钟点工很不满意,有时看到家里太干净,她会故意把地上弄脏,让钟点工在家逗留得长一点儿,这样一来,钟点工不乐意了,板着一张脸,一声不吭。于是老人就频繁地换人,弄得家政公司都不敢接她电话了。

最难熬的前三个月,在不断的磨合中,老教师对高雪梅的挑剔逐日减少。老教师牙口不好,高雪梅给她选择食物时会挑一些松软易消化的,尽量不让老人吃干硬阻滞的东西,避免造成老人肠胃不适,影响正常消化。

高雪梅越做越细致,这些每日一新的菜品,让多年不出家门的老教师大开眼界。老人在心里暗暗佩服高雪梅的厨艺。

家政公司接连几个月的回访,老人都说基本满意,从来没有说过非常满意。家政公司经理知道,只要老教师说基本满意,就已经是非常满意了。她有时候会给高雪梅打个电话,语气中充满了夸赞和鼓励。

时间如流水,一转眼高雪梅在老教师家里做了一年,家政经理当初介绍高雪梅去老教师家,只是作为临时替代,认为没有从业经验的高雪梅,去到如此挑剔、如此唠叨的老太婆面前,长则十天半月,短则三天两日就会换人。可是谁也没想到,文文静静的高雪梅竟然坚持了一年。有了这一年的历练,高雪梅往后在保姆这个行当里已经毫无障碍。

可是一切都出乎意料,高雪梅与老教师的缘分因一场意外而中断。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地板、墙面、窗户全都水珠涔滴。回潮的天气,谁也无法抗拒,可是老教师有风湿症,她最怕潮湿,她看到水珠一冒出来,就让高雪梅去擦。擦了地上,又擦墙面,擦了墙面,又擦窗台。地面和墙面没问题,擦窗台就比较困难,高雪梅搬来人字梯,谁知刚刚攀上梯子,脚下一滑,连人带梯摔了下来,这一摔造成膝关节多处骨折……

老教师当时可吓坏了,受惊的老人带着哭腔,第一时间通知了两个孩子。高雪梅在医院骨伤科住院时,老教师还来医院探望过两次。高雪梅进医院前,老人就表了态,她会负责高雪梅的医药费。她不知道儿子私下里与高雪梅已经谈好了补偿,伤筋动骨一百天,高雪梅需要卧床休息几个月,显然不是出点医药费就能解决的事情。

老教师来医院探望,高雪梅有点意外,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半篮子水果。隔了十几天,老人又来了一次医院,高雪梅的腿敷满了石膏,缠了厚厚的绷带。老人这一次显得有点憔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腰背似乎比之前更弯了一些。

老人问高雪梅多久才能出院,高雪梅以为老人是担心医疗费用的事,于是告诉她,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但是医生说出院后还得先疗养一阵,不能负重,完全恢复至少要半年。

老人听了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缓缓直起身,颤颤巍巍地往门外走了。

老人已经不习惯一个人独处了,她听说高雪梅要过几个月才能恢复,心里顿感空落落的。她开始以为自己是离不开保姆,只要有个保姆就行,其实她是离不开高雪梅。高雪梅像块吸水的海绵,不仅吸收了她的唠叨和挑剔,而且掌控了她的味蕾,一日三顿,没有高雪梅她就毫无食欲,吃什么都寡淡无味。

高雪梅获知老教师住院的信息是一个月之后了,那天上午,家政公司经理的电话很早就打了过来。一向说话慢条斯理的经理,这次的声音显得特别急切。她告诉高雪梅,老教师在医院抢救,如果方便,希望高雪梅能到医院探望一下。

听到这个消息,高雪梅心里咯噔一下。老教师前些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会这样?家政经理说,老人意外摔倒在地,造成颅内出血……

高雪梅买了鲜花和水果去医院探望。老人在重症监护室,还没脱离危险。高雪梅在护士站等待探视。上午10点是每天的探视时间,高雪梅在玻璃门外望着插满管子的老人像一截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心里很难受。老人两个孩子都已经赶回来了,姐弟俩很客气地向高雪梅道谢。

半个月后,老人还是因病情突然加重而走了。

高雪梅没想到,出乎意料的事情再次袭来,儿子高考失利,竟然没有达到二本线。看到儿子情绪不稳,闷闷不乐的样子,高雪梅担心儿子出问题,不停地开导和安慰,她想方设法要让儿子变得开心起来。

为了帮儿子做好下步计划,高雪梅特地咨询了班主任老师,老师全面分析了万高平失利的原因,建议复读一年。

万高平作了复读决定后,很快就放下了思想包袱,准备全力以赴,来年再战。高雪梅感觉儿子不错,有想法,有主见,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认真对待。

儿子这边安顿好了,高雪梅又开始联系家政公司,她需要再找工作。家政公司经理听说高雪梅愿意再次出山,既惊喜又意外,她们正遇到一个难题。一名老画家一个星期换了3位保姆,最后弄得大爆粗口,说她们不是家政公司,而是垃圾收购站。招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介绍过来的一个比一个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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