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光

作者: 王闷闷

睡下不多会儿,觉察到边上有熟悉的亮光闪烁,他装作不知,继续延续得来不易的睡眠,甚至转过身子背对着。但思想深处总有个长满绒毛不知名称的东西在活蹦乱跳,着实无奈就用手摸索到亮光处。为躲避刺眼的光照缓慢睁开眼睛,适应黑暗里的明亮,屏幕上显示着四个姐姐的未接电话,这么着急打电话来定是有要紧的事情,他不愿意回复过去,以把玩手机来消遣等待再次来电话的时间。果不其然,五六分钟后亮光撕破黑暗,照耀着他的脸颊,依然迟疑几秒,接起说,喂,这么晚怎么了?姐姐气冲冲地说,你给妈妈说吧,大概也只有你说的她听。他无法猜测其中的缘由,挂断姐姐电话后直接拨通妈妈的电话,说,你们怎么了?妈妈唉声叹气,爸爸在边上言说着“让你不要来就要来,现在好了”这样的话语。

他听半天没有搜寻到有用的信息,就挂断电话,躺在床上看黑暗淹没下的物什,它们的位置模样皆在心里,不知为何却非要穿过黑暗再看一遍,似乎如此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这般无趣了,躺着也睡不着,干脆坐起身下床到客厅坐着喝会儿水,他不自主地回想起电话那边爸爸说的丝线交织样的话语,想方设法去再次梳理。“不要来”说明已经去了,“现在好了”说明后果与没来前想象的相同,难道是?他不敢想,如若真是这样,那是自己的疏忽与粗心,所致的僵局也有他很大的原因。给妈妈回拨过去,妈妈接起,他说,你们去哪里了?妈妈平静下来,说,在你姐家这里,卖手擀面。他说,是不是不能去?妈妈平缓的情绪忽地破碎,凹凸支离地说,唉,真是来错了,家里外面受欺负,准备回呀。他迷惑不解,在家里受欺负能想通,估计是姐夫的爸妈,在外面受欺负是谁?妈妈说,生意不怎么好就有人眼红。本来在你姐家住着,你姐夫爸妈三天两头话里话外意思说不能住。也好,我们在不远处租了间小房子,两个人也够住,就是擀面时逼仄。外面是菜市场有家同样卖手擀面的,我做的面好,大家都买我的,少有人再买她家的,她儿子在社会上混,她就指使着儿子来威胁吓唬我们,若是再不走就把面和盘子扔掉。他说,既然这么多麻烦就不卖了,给你们说过不要去远的地方。妈妈欲言又止。

现在说再多也无用,不如面对接受。从姐姐那里得知了详细情况,他们到那里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每天也是忙碌。尤其是妈妈,为保证面条的新鲜,每天睡前和好面,半夜起来擀好切好,天不亮就和爸爸走着去菜市场。顺利的话,十点就能卖完,不顺利的话,就得到下午两三点。回来的路上买点吃的,为节省,妈妈就在家做,不是煮挂面就是疙瘩汤。姐姐说过多次不管用,有时让他们过去吃,他们死活不去。有次过去帮忙,做好饭,没吃就走了,自己回家又做饭,这不是找事情吗?姐姐抱怨着。听到这里他有些不悦,姐姐没有理解妈妈的难处和关爱,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不想让她在姐夫家里落话柄受委屈。想起妈妈穿的没什么像样衣裳,衣裳皆褪了颜色,仍然经常穿着。问姐姐有没有给买两件,姐姐说,他们都忙,买的话要带着人过去现场试最好。他愈发憋闷,简短生硬说几句话便结束通话。

空寂寒冷的客厅里,雪白的墙壁上放眼看去,爬满大片大片的悲愁,依墙而立的几个大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他看着看着不禁冷笑起来,为缓解心中的愤懑,喝几口重新倒上的滚烫茶水,却也无济于事,内心包裹着五味杂陈的火球在汹汹地燃烧着,肆虐着一切。他身子瘫软在沙发上,准备任其为非作歹,紧闭的喉咙先被冲破,本以为会声嘶力竭地吼嚎,没想到是低低迷迷的嘶哑。一手握紧拳头,不断发力攥捏以为抓住的空气,要痛快淋漓地让它粉身碎骨。清凌凌的灯光真是刺眼,倒映在眼睛里的是所有不愿却又不由自主回想起的往事和未来,缠织多了就倾轧出火辣辣灼热热的泪水。所有言语努力皆是徒劳,该发生不该发生的永远在发生,无休无止地缠磨着世间万物,不幸的是他又是其中最不堪的一个。

三四点时,大概是身体本能的疲倦和一早还得去赶车上班的现实,丝缕理智有些矫情地劝说着上了床睡觉。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睡着没,迷迷糊糊中听到闹铃响起,挣扎着侧转身子摸索到手机,眼睛被残留的泪水黏住,使劲也挣脱不开,就上手搓揉几把,睁开眼已经七点二十五了,得赶紧起床洗漱收拾东西,再拖延下去就赶不及了。他强迫自己起床,为快速清醒过来,他光着膀子穿梭在入秋的冰凉中,找到烧水壶热上水,到洗手间刮胡子刷牙。人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身体的困乏如水管破裂般汩汩渗透,如若不及时修补终会喷发而出。来不及了,收拾东西背上包出了门。

本可以等待下辆公交车,其实也就间隔四五分钟,无奈争取的就是这四五分钟,只得硬着头皮挤上去,摇摇欲坠地站在门口,一路有差不多三十站,至少前十站还会上人,那他就得像石头一样不管死活被硬生生地往后挤,好腾出更多空间。手紧攥着扶手,看着前后左右的人,绝望又可笑,城市有什么好的,放着农村郊区宽阔舒适的地方不住,非要来这里受罪,然后会自惭形秽地看自己,诘问,你不是也是这样吗?经过两三站,他已从前面门口被挤压到第一排座位之后,越挤越无立足之地。就在这恍恍惚惚躁闷的间隙,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要尽快调整上班时间,凑足两三天假期回去一趟,把爸妈从外面接回老家,再极力地劝说他们安心生活,不用为他操心,他能照顾好自己的现在以及未来。这时不争气的手机响起,想着不接,等到站后轻松看。但一遍响了又一遍,周围人表情不一地看着,他只好艰难地伸手到口袋掏出手机看,是妈妈打的。他好愤怒,却又碍于所处环境和场合,为避免再打来也是为发泄心中的抑郁,快速关机重新装回口袋。

由于是在商场上班,他们这边,老板安排了他和对班大姐两个人。做了一段时间,他俩琢磨出了最佳工作时间及方式,就是他们每人上一天休一天,这样轮换。不过各自每天上班时间却很漫长,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不管怎么说,这样总比半天轮换好。这样可以时不时地调整出两天完整的休息时间,但也只是两天,如果三四天,对班大姐身体受不住。他梳理完当天工作,坐下喝水歇息,想着两天时间中回家乡和姐姐家分别占用多少,思来想去只有这个方案可行。与对班调节好时间,他晚上下班直奔火车站,第二天中午到姐姐家,然后帮忙收拾东西,当晚再坐火车到家里停留几个小时,第三天夜里坐火车一早赶到商场继续上班。

既然计划好,他就给妈妈打了电话,说了自己的安排。妈妈的话语却转变了,说,这几天她想了,出来挣钱就得受罪忍耐,这几年你爸生病在家里也是有些娇生惯养了。他坚决地说,别说这些了,我是好不容易调整的时间,说不卖就不卖了。回家,你也尽快拾掇,我回来没多少时间磨叽。妈妈再要说什么,他已经挂断电话,脑海里不住回响着妈妈的话,但他不能心软犹豫,要相信自己的综合判断,不然后面还会有更多始料不及的事情。妈妈打过来几次电话,他都没接。姐姐也发来信息,他觉得姐姐能理解他的想法,姐姐拿不定主意,撂下话,那你们看着办吧。之后对错就一直在他心里撕扯,他也不住问自己如此不由分说的做法到底怎么样?真是自己所坚信的那样?还是应该随他们的心愿,让他们自己去抉择?可是,唉,越想越浑混沌不堪。

按着计划好的时间,他来到姐夫家所在的县城,按着姐姐说过的路线走。顺着巷道,心里默念着:左转右转再左转再左转再右转,有个古朴的院落,顺着古朴的院落往前走,右转进去那条巷子的第三个大门。默念着默念着就乱了顺序,忘记眼前岔道到底是左转还是右转,左右为难动弹不得。思虑再三,不再逞强,拨通爸爸的电话,爸爸按着他说的位置接到他,带着他到租住的地方。

进到院子,一排古旧的房子,对面是三间用来储藏杂物的小房子,爸爸妈妈就在中间那间。他腿有些发软,拖拖拉拉地走到门前,揭起不知从哪里找的凑合着用的破旧门帘,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双层的架子床,为节省出摆放桌子用来擀面的地方,两个架子床呈直角靠墙摆放,下面一层睡人,上面一层摆放和面、擀面、卖面用的盆子、盘子、擀杖等物件,人坐在下面会无比的压抑。爸爸手足无措地忙活,说,你妈还没回来,中午咱去外面吃。他哽咽着说,等会儿看,都可以。桌子被妈妈收拾得很整洁,一尘不染,凹凸不平的砖头地面缝隙也紧实干净,巨大的案板立在门口的窗台前,两个刻着时间伤痕的杯子,放在窗台上。爸爸说,热点水喝,从桌子底下的柜子里拿出电饭锅,通上电续上水加热。水开后,他拿出给爸爸带的茶叶,各自泡些。

十二点了还不见妈妈的身影,他等得不耐烦,打电话无人接听,说,咱出去寻寻。爸爸关上门,院子里坐着房东老太太,问及他是谁,爸爸欢快地说,是我儿子。老太太夸赞几句。他们从大门出来,爸爸走在前面引路,他跟在后面,绕出巷子到马路上走不多远,看到端着盘子走路都在气喘吁吁的妈妈,他没有呼喊,和爸爸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妈妈看到他,开心不已,说,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刚才。妈妈让爸爸去不远处的超市买点菜割点肉,回去蒸米饭吃。他说,吃什么都可以,不太饿。

看着去买菜买肉的爸爸,他鼻子一酸。几年前,爸爸因为长时间没有体检和繁重的劳动,病痛隐瞒到无法再隐瞒,到省城医院一检查,头内长了已经不能再大的肿瘤,急需手术。这是开颅的手术,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有很大风险,但不得不做。想尽办法凑到钱,手术也很顺利。出院回家休养的时间里,爸爸思想走向了狭窄通道,难以接受身体状况与现实生活的巨大脱离,患上轻度抑郁症。妈妈陪着爸爸再次到省城医院,住院半个多月。如今爸爸身体精神皆已迟钝,做什么妈妈都得陪着看着,不然生怕出什么乱子。爸爸买好菜回来,他们一起走向那间逼仄的房子。

他想去外面坐会儿,却没有小凳子,主要是外面坐着房东老太太,不说话觉得尴尬,说话又总是那些陈词滥调的问题,只能呆呆地坐在床边,问妈妈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妈妈说不用。爸爸蹲在床边的门口抽烟。他忽然愤慨不已,说,这算什么,受这罪做什么,家里不好好待。爸爸说,没什么受罪的,大家都是这样。妈妈说,在家也是闲着,每天就那么看着时间哗哗流走也不是个事。看来眼前的两个人,不是听了谁的劝说就是达成了什么协议,要在他面前防卫得滴水不漏,锅里的肉香随着蒸汽不住溢出,低矮的房子里香味弥漫,不知怎么的,他却感到无限的凄凉。妈妈在案板上切着菜,让抽烟的爸爸别抽了,到外面再剥根葱来。爸爸熄灭抽了半根的烟,拿根葱去外面的垃圾桶前剥皮。

饭菜无法摆在桌子上吃,他们也没法围坐在那个巨大的桌子前,只能各自端着碗坐到床边吃。妈妈要淘米熬煮稀饭,他说,喝点茶水就好。妈妈说,熬煮点,这米是来这里时到村里你大婶婶家买的,那是自家种的,真真的香谷米。他没再言说,因为煮熟即使他不喝,爸妈也喝,他还是欠考虑。所以他再次怀疑起这次回来的目的到底如何,自己的干预是否有效果。爸爸碗里饭多菜少,他说,多吃菜,我有碗里这些就够了。妈妈说,菜多着呢,你爸就喜欢吃米饭,不然我也不会在来时拿上电饭煲,就是专门给你爸蒸米饭的。爸爸笑着说,米饭越嚼越香。他点着头说,是这个道理。香味雾气散尽家里就冷清了,凝结的水珠依附在玻璃上墙上。他起身去舀稀饭,手在床架子上扶了下,阵阵冰凉穿透皮肤以及其间的纹路,愣怔下装作无事,顺势在衣裳上揩擦一把。

吃罢饭妈妈洗碗,然后歇息会儿,晚上准备和明天卖的面。爸爸察看面还剩多少,把整袋面搬出放在桌子前时,说,确实也不容易,起早贪黑,人怕受不住。妈妈觉得这话会让我操心,立即制止,说,这有什么,家里待着才辛苦,就那么无所事事,好人都待成病人了,出来转转看看干干活,人也活泛得多。他坐着把玩手机,说,我回来是为什么,你们也晓得,我就不多说了,时间紧张,今晚收拾下明天咱就回。妈妈说,回去也没事做,那天就是嘴多,随便说下,你姐也是大惊小怪。爸爸说,后来我也想了,你妈说的对,我们不挣多少钱就算了,起码不能给你增加负担。妈妈边摆放洗好的碗筷边说,你也花销大,我们不能拖累你,这样做着怎么说每天都有进账。他想把那些理直气壮的道理再次言说,无奈话语凌乱破碎得组织不起来。

姐姐是天擦黑过来的,他摸黑坐在房子里。爸妈让开灯他不开,爸妈让外面坐会他不去,姐姐提着水果和吃食进来,说,你们整天就在家里?他说,不然呢?姐姐说,可以出去转转啊,待在这里不闷吗?他这才想起,是啊,为什么不和爸妈去街上或广场转转,那么关心妈妈衣裳的事情,为什么不去买呢?难道是他也不愿意去?和姐姐有着相似或相同的原因?不,他不是这样。当即坐起身,让姐姐带着他们去卖衣服的地方。姐姐说,我陪你们逛不了,等会还得去接补课的孩子。他说,你给带到卖衣服的地方就好,我陪他们逛。妈妈说什么也不去,说自己穿得挺好的,浪费那些钱做什么,家里衣裳那么多。他说,那出去到广场上看看,还没有看过这里的夜景。这才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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