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暖意(三题)
作者: 廖华歌一
春秋代序中,我并非每天都要到河边台地去漫步,但只要我去就总被陌生的暖意所拥围。
不少时候我会问自己,相对于他们和它们来说,我可否也有那么一点点陌生的暖?回答是迷离而恍惚的,似乎又有些许的明白。
一个声音说:表达的最高境界是无表达。万物用自己的方式互致安好,仿佛一株草,穿过风的长廊,感受到陌生的另一株草的微笑;仿佛一棵树,在狂风暴雪来临之时,感受到陌生的另一棵树的力量;抑或一片雪花,在茫茫浩空中,感受到偶尔与之相行的另一片雪花的温润……
我的到来,我对它们无言而深情的凝望,我目光里那盛大的感激和感谢,我与它们并肩站立的姿势,我屏息敛气倾听它们拔节和开花的声音,甚至在一年将尽之时,看它们怎样不急、不躁、不叹息、不悲伤、只以自己选择的宁静,安于凋零,安于被遗忘,安于悄然积聚走向春原的力量……我执信它们都有知觉,即便是最卑微的草,也用它那细细小小的绿,向孤寂沉静的旷野致意示好。
它们给世界上所有生命以温慰。
一如春阳解冻冰瀑,惠风和暖大地,让尽情绽放的心灵之花,一路开向天际。
二
越过太多的人生世事,让昨天、今天和明天变得直接的口琴声,总是最先飘入我心头。
身材中等年龄应在六秩左右的他,仿佛永远都是一手执琴一手持谱这同一种姿势。他旁若无人,只在步道上来来回回行走,将优美的乐音洒向浮光跃金的河面和宁静广阔的虚空:《北国之春》《枉凝眉》《滚滚长江东逝水》《梁祝》《难忘今宵》《一剪梅》《夏天的风》《让世界充满爱》《雨中飘荡的回忆》……沉浸在陌生的他所给予的欢快喜乐、但又完全无需为此分享而着意向他致谢的我,内心洋溢着对他深切的感激和谢意。
尽情享受这纯粹的无需任何还报的琴声,心随旋律在轻逸自由中获得真正的安适和自在。好多次,我与他走对面,曾有心想唤他打开话题,对他作哪怕是极粗浅的了解,可就像炊烟在乡村的夜晚淡淡中欲语还休一样,我终究没有开口。但我从他的步态上,从他那纵横密布的皱纹里,从他心无旁骛的吹奏中,分明感受到在阳光照临之前,他定然也有过至暗时刻。饱受撕心裂肺痛不可支人生之苦的他,在经历了艰深之难的生活熔炉炼磨之后,焦虑、迷茫和伤痛在岁月中默默沉淀,他不再抱怨命运,也不凄苦哀伤,更不自诉沧桑,而是光华敛于内,自不居胜,达观看开,带着身上不能拔出的刺,却以与疼痛共存的信念和超凡的勇气,让生命更有品质更加美丽……
他用琴声来追求生命中珍贵喜悦的同时,让我和所有被他琴声温慰的人,于升腾的暖意中,仰望天空疾走的云朵和更远的远方。
三
岸边一字排开的五位垂钓者中最左边那个,无论风雨阴晴只要不是太恶坏的天气,他就总是忠守在那儿。那根伸向水里的钓竿,那只静放身边的红色胶桶和他本人一起,俨然成了一动不动的同体画儿,分明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
由于面向河水,我虽数次努力也无法看清他的容颜,更无法知道他的年龄。开始时我很好奇,暗下有过好几次驻足窥探,偶尔也会站下许久,我在等待,等着看他拉出一条上钩的大鱼,可是没有,连条小鱼也没见到。这时候我很为他失望和叹息,心由之而被揪得悬浮锐疼,真想冲动走过去,温善体谅地安慰他几句,跟他说不必这样日日静待,为一条或几条想望中的鱼而使自己长时间靡费心思……然而,我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
后来一场大雪之后,我踏雪而来,老远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像塑在雪地上一样静定。瞬间我惊震得目光潮湿,犹如开读一部一直被自己忽略或误判的精品佳作,原来自以为是的我根本就不懂他!他钓鱼,显然是在和天地对话,演绎不同的人生命运,与唐代那位不怕冰雪侵袭独自垂钓的柳宗元一样,他们都是摆脱世俗超然物外、心怀至境清高孤傲、凛然不可侵犯的大德高品之人啊。
每每望着他沉静的背影,哪怕世事再无常,至爱的事物再纷纷破碎,一个温暖的声音永远从心底坚执而出:生命原本有那么多惨烈、痛楚、凄寂、孤绝需要承受,岁月可期,内心有多悲苦,就有多少走向地平线的冲动和坚持。
四
台地旁十一棵银杏树,组成一个不大的群落,它们年年以青绿和金黄的光芒,暖照着所有到这儿来的人们。
它们应该是在某年某日同时栽下的吧?有的碗口粗,有的比碗口粗一些,棵棵都挺拔向上,呈示着从青春走向盛年的活力与壮硕。
我见过不少也曾数次涉笔银杏树,特别是很多回写到故乡那棵已成为地标的千年银杏。我喜欢沈佺期的《夜宿七盘岭》、王维的《辋川二十泳·文杏馆》、欧阳修的《鸭脚》、李清照的《瑞鹧鸪·双银杏》、张无尽的《咏银杏》以及梅尧臣等历代诗人吟诵银杏树的诗句。我听过许多关于银杏树的寓言和传说,知道银杏这种树古老而悠久,洪荒初开时,大地上只有木瓜、银杏、皂角等几样稀有树种。银杏树生长缓慢,从植下到挂果大都要十六或三十年后……
可我从没有认真观看过银杏叶由绿变黄的过程。这个秋天的一个上午,当我突然惊见满树的银杏叶边缘上,集体出现一线多宽的黄褐色时,心一凛,立时黯然神伤痛惜不已,我以为是它们生病了,急得四处去找园艺工人而未果,临离开的每一步都踩疼着我的心。隔天再去,银杏叶边缘上的黄褐色已漫延得有半韭叶宽,直到有一天黄褐色不见了,所有的银杏叶片全都成了明亮的金黄!
被这金黄暖照着的我如梦初醒,原来,一棵树也活得如此不易,生命由盛至衰的每一步都如此苦辛,它们都在拼却全力做艰难的抗击与挣扎,正因此也才能在叶片陨落之前,有了和阳光一样金黄色的高光时刻。
它们的每一束光都在阐释岁月,阐释生命的特质和意义。
五
两年多来,在天气炎热的夏季或寒冷的冬天,我总会和一些人一起,默立在步道旁桂树下一个乒乓球台前,兴致勃勃地观看一老一少娴熟激烈地对打。
他们是母子?祖孙?师生?还是……很多次的想象和猜测,很多次又不得不带着疑问和困惑离去。因为无论从长相、口音,还是年龄、举手投足等来推断,都很难判定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女的看上去约有六十多岁的样子,但她球技娴熟,左攻右击、腾跃扣杀、雄风不减,球势依然凌厉如风。年轻人似有十二三岁,他亦挥球如流星、忽左忽右、频繁变线,威力十足毫不含糊。
没有谁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但他们的激烈对打却让很多陌生人每每为之驻足喝彩。
许久之后,我才从与我一样围观的陌生人的谈论中得知,原来,他们也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因乒乓球而走到了一起。老者是早已退休了的体校乒乓球教练,少年则是求学在外从小就有志于乒乓事业的特招生,他寒暑假回来后,每天坚持到台地上对着标语牌或木墙独打练习,这情景被常来这儿散步的老教练看到后,她二话不说自愿陪他练球并对其进行指导。少年的家人大为感激,特带上厚礼来致谢,教练不但坚执拒收,还云淡风轻地道:不应有谢,我陪打球,也锻炼了自己的眼睛,我们这是双赢。
球起球落在空中升出一道道白光,这白光与桂树罅隙洒下的太阳的光芒交相辉映,陌生的暖意漫向辽阔宽广的远方,仿佛站在一旁的我们,也活成了一道道闪烁的光亮……
六
我不知道它是一棵什么树,在红衰绿瘦的旷野,以缀满枝头状若茶杯口大的红、黄、白三色花朵,改变着季节的荒寒。深绿的巴掌大的叶片五个角,虽有些像五角枫却又绝非是此。灰中泛白的树表皮酷似构树,可构树永远也开不出这惊艳多彩的花儿。
整棵树刚出地面就向四面八方长出了十一根分枝,不小的树冠托起千万朵盛开的花和尚未绽放的花蕾,以花树的明丽与静美,使这个平常无奇的地方,立时就大不一样了,天空也仿佛有了夺目的绚烂,大地在花朵的灿然映照下长出了火焰,荒凉、寒意和晦暗被亮丽温馨置换,闭上眼,分明有无数飘飞的花瓣让白天和夜空一同生暖……
花期足有三个多月的这棵花树,岁岁年年温暖了多少双目光多少颗心?生活中能有一棵不知名的花朵满枝的树默然相伴,哪怕再苍白的人生也会永不放弃重新出发……
那些在台地旁空地上抖空竹的、打太极拳的、晨练走步的、吊嗓唱歌的、执扇跳舞的、剪枝清扫的、带小孩转悠的……组成一重重生命鸣奏曲,令我不得不时时放慢脚步,深感置身其中,再冷硬麻木的心也会被暖得温软生香。
就像一粒种子撒向莫可知的土壤,却会获取金秋的丰收一样,世间陌生的人和物所给予我们的暖,远远超越那些狭隘有限的所谓的既定。
陌生的暖意,因其最纯粹,最无任何功利,最不需要还报,甚至连那声发自肺腑的“感谢”也无需说出口,故而也就最让我们没有丝毫的压力,是我们一辈子光阴的真正陪伴者,今生今世唯有倍加珍惜,在生命里好好保存……
感谢相遇
怎么也没想到,我这次从老家回来那天,竟在长途汽车上与她不期相遇。
冷冽的山风吹落了树叶,吹枯了树枝,吹得细瘦的河水懒得流动干脆随遇结冰,大大小小的石头们被牢牢地冻凝在地上,想捡起一小块都万般困难。
一年多来,由于要对几十年前修建的老公路加宽筑基,原本一天一趟从县城发往家乡的班车,只能暂时绕便道沿着几乎没有路的河滩走。
昨晚特意住在离坐车点较近的表妹家,虽然表妹一再嘱我放心安睡,说一切有她,绝对误不了坐车,我却仍因操心着车的事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晨曦还在黑暗中挣扎,我就起来了。往院里一站,猛地一凛,冷硬的山风若刀,直要将地面揭出几层皮来,只那么一会儿,就被抽打得辣疼入骨。
吃过简单的专为我做的早饭,表妹便打着手电筒陪我到冷风肆虐的河滩等车。
看不见星月,四周的黑被刺骨的风摇得浓淡起伏,堆来卷去,高高低低的树木将这黑撕破再合拢,合拢再撕破。不一会儿,又来了十几个像我一样的等车人,表妹向我介绍其中两个,一个该叫芬婶的我略有印象,另一个却很恍惚迷茫。虽在家乡,分明感觉身处异地,那种物非人也非的陌生感、疏离感,让我倍加孤单和无依。
仿佛是等了千年,俨然把我自己也等成了一块寒冰,这块冰就要被风刀碎掉时,汽车才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向我们走来。尚未停稳,原本在我后边的人突然都蜂拥而上,立时把我从最前边第一个挤到了最后。表妹心疼我一贯晕车,怪我不该太愚笨不肯用劲去挤,明明最先到这儿,这下可好,竟成了最末一个,要是车上没有了座位该多难受和窝囊。
匆促跨进车厢,还没等我向表妹告别,“咣当”一声车门已关上,汽车便七扭八歪地开走了。
这车昨晚来时的终点站是在最上边的北岭村,那个村的人自然优先坐到车前边及中间座位,可经了刚才这么一挤,后边的座位也已全都坐满,我只能孤零零地站在司机旁边的走廊上,在车厢的灯光下,任这片目光之海的打量与审视。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还热情相邀:来这儿坐吧,这儿还有个座位。
寻声望去,在车后边右侧两人一排的座位上,一个穿枣红色鸭绒袄的女性在向我招手,她旁边确有个空出的座位。
别无选择,我边道谢边向她走去,见她没戴口罩,我赶紧掏出一只让她戴上。彼此很亲热地说了一阵子话,记忆才慢慢苏醒,原来竟是她——焦蔓枝,我们一个行政村的。再仔细打量她那被岁月风霜雕刻得皱纹纵横的面庞,又让我一时茫然得不知时光为何物。
这时司机停车让乘客买票,只见售票员收钱,却未见给人撕车票,不知这情形是偶尔还是经常,我自然将她的票也买了。
原来,她在离家近百里镇政府东边的红枫湾建了个养老院,不仅我们村镇里的老人去入住,周边乡镇的老人也都慕名而来,由于这儿空气好,饭菜家常可口,服务热情周到,就连一些市里的人每年夏天也都结伴来住三四个月避暑呢。这些年,她的养老院越办越好,还上了县里的报纸、电视和广播。因人员还在不断增加,原有的床位已不够用,她正在考虑拆除旧屋,合理规划后再盖宽敞的新房。看她说得眉飞色舞兴致勃勃的样子,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她与已近“古稀”的她的实际年龄相关联。
晕车人车上不能看手机,更不能多说话,越看越说就越想呕吐。可她和我都有太多的话想说,过去、现在、以后……别离四十多年,彼此的生活发生了全然不同的变化,强烈的互诉欲滔滔滚滚,根本无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