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笠的漆时光

作者: 石文芳

一、风竹幽春笋香

鸡叫第三遍时,一笠就躺不住了。天光从纸窗户上亮了进来,他摸索着起了床。虽已到了仲春,但早起还是有些凉,一笠只得在秋衣外面又套了一件薄棉袄,顺便帮还在熟睡的弟弟一蓑盖上被踢走的被子。

一笠摸索着走进厨房做饭。灶膛里的火照得他的黑瘦脸庞红通通的,真看不出他已经17岁了。

一笠往门口望了一眼,爸爸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着烟。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飘出,袅袅地升起来,在竹林的上空散了。寂静的山村里响起了锅盆碗筷的叮当声,赶鸡赶鸭的吆喝声,两口子的拌嘴说话声。

吃过早饭后,爸爸在腰上系上腰笼,腰笼里放上一杯茶水、两只编织袋,荷起一把锄头就出了门,一笠则跟在身后。

经过邻居刘伯伯家时,恰好刘伯伯捧着饭碗推门出来,碰个正着:“哎,老江,今儿起个大早又是去砍竹子吗?”

爸爸笑吟吟地递上一支烟,然后给自己也点上一支:“是呀,今年竹子长得很好,笋也满山都是,不砍可惜了,再说,也到了晒笋干的时候了。”

刘伯伯说:“这年头,笋干也不大有人吃了。你呀,是一天不上山砍竹子就待不住吧!不过,你年纪大了,也要慢一些。昨夜里刚下过雨,石级打滑。一笠,你要多帮衬些你爸。”

“嗯。”一笠点了点头。

爸爸想起自己年轻时走这条山岗,噌噌噌一口气走到上面的岗头,还不用半顿饭的工夫。再把一大捆毛竹背上肩,从岗头一路拖下来,路上都不用歇息。但今年脚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大概是从去年上山背毛竹时大意跌了一跤开始吧,现在一到阴雨天,膝盖还会隐隐作痛。

但就算是这样,爸爸还是习惯在山岗里上上下下,在竹林里进进出出,尤其是到了竹子大年的时候,他就更坐不住了,好像整片竹林都在呼唤他。

被春雨洗刷过后的竹林,弥漫着泥土和竹叶的清香。一阵春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顿时浑身凉飕飕的。满眼苍翠的竹子,让人心潮澎湃。一笠常常痴迷于竹子清瘦挺拔的身姿,被那一杆杆林立的气势所折服,他仰起头看竹梢闪动之下的天光,一种沐浴灵魂的舒泰涌遍了全身。

高耸入云,翠绿欲滴的毛竹下,满地是高矮不一的竹笋,有的已长到一米高了,有的才刚刚破土而出。

爸爸慈爱地看着山里长出的笋娃娃,就像看着一群自己的孩子一样,还真有点舍不得挖掉呢。可是笋多了也不好,会影响下一年毛竹的产量和质量。确定位置之后,爸爸和一笠就着手开始挖笋。

没过多久,爸爸腰笼里的两只编织袋就装满了笋。一笠捧起刚挖出的竹笋,鼻尖弥漫着还没干燥又带点生涩的味道,加上风的助阵,竹林演奏着动人的乐音,竹叶互相摩挲的低语,似乎指引着洄游的路。

这片竹林是风竹村的命,是村民的生活来源,上山护竹伐竹是村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当爸爸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跟随大人们一起进竹林,敏捷地爬上竹子,然后从这棵竹子荡秋千似的荡到那棵竹子。从小他就学会了看哪个春笋能成好竹,哪个春笋必须挖除,以利于周围竹子的生长。

春笋旺的时候,也是晒笋干的时节。把挖来的笋剥壳、洗净、切片,放入酱油、老酒、白糖、花生、黄豆,这样制成的笋干味道最好,咸中带甜。夏天的鞭笋,冬天的冬笋,一笠和一蓑从小就很喜欢吃。

风竹村的村民对竹子有很深的感情。在最繁忙的季节,竹鼓槌在鼓上敲出动人的节奏,欢快地在山岭间漫卷,随风飘散到云天。竹板一响,顺口溜随口就来。一杆横笛在手,山坳上、库塘边、溪畔下,不知吹开了多少村民的心扉。

但爸爸万万没想到,现在竹子竟然成了不值钱的东西,想当初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竹器。爸爸坐在竹林里歇息的时候,常常呆坐着叹气。村里刚办竹器厂那会儿,自己还是劳动主力呢,上山砍竹,拖竹,分段,远不在话下。编的竹椅、竹筐、竹席等竹制品,都是时兴的好货,口碑也就这样慢慢做了起来。

但随着塑料制品的出现,村民们的家具也更新换代,竹器渐渐被淘汰,订单急剧减少,只有极少数的老人家还愿意用结实耐用的竹器。不少年轻人进城打工,厂里招不到工人,竹器厂便倒闭了。

可是,爸爸不甘心也不忍心让这门手艺没落,便自己开了一家竹器铺,其实就是把家里的一间小屋当成作坊,满足村里少量的竹器需求,但养家糊口却勉强得很。于是,他也开始学做些油亮亮泛着酱色的精制竹帘画、竹挂盘、竹花瓶等各种竹编装饰品,吸引来客。

一笠跟在爸爸身后走出了竹林,他感受得到,爸爸的脚步十分沉重。

一笠的家就坐落在风竹村,村子背靠青山,面朝沃野,沿着田野穿行而过,远远地便可以看见一幢幢白墙青瓦、飞檐翘角的古厝。卵石砌成的狭窄、幽静的石巷,经过雨水的冲刷,留下了古老的印记。石墙虽已是一片斑驳,但其呈现出来的红褐、灰白、藏青的色泽,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缤纷绚丽,俨然一幅油彩画。石屋层层叠叠、错落有致,一笠的家就在其间。

回到家后,爸爸处理完春笋,就开始干起了竹活儿。爸爸坐在院里全神贯注地用篾刀劈着竹片,只见他一手握着篾刀,一手推着竹片,手轻微抖动发力,不急不躁地将竹片徐徐推进,整根竹子被均匀地一分为二剖开。接下来,爸爸又用篾刀的钝面敲落毛竹节,随着手上篾刀的不时起落,噼里啪啦的声响在院子里回荡。最后,爸爸用刮刨刮掉长长的竹刺,再取出一把月牙状的刀,用刀刃进行刮青……

一笠家的房前屋后,也有几棵竹子,微风拂过,竹叶翠影交相辉映,不时发出阵阵悦耳的沙沙声。

现如今,竹器店的生意越来越不好,为了养家糊口,爸爸偶尔会挑上自己编制的竹器进榕城叫卖。但是今年的腿脚疼得厉害,爸爸犯起了愁。

一笠看出爸爸的担心:“爸爸,今年就让我挑竹器进城去卖吧,您好好休息。”

“可是,你往年都是跟着我进城,从来没有独自去过,一个人去成吗?”爸爸面露难色。

“没事的,爸爸,我跟您去过几次。您要是还不放心,我就跟着隔壁的刘伯伯一起进城。”一笠真诚地看着爸爸。

“刘伯伯进城是去看他的儿子儿媳,你虽然可以跟他进城,但之后都要靠你自己,你可以吗?”爸爸担心地说。

“我可以的,爸爸。”一笠坚定地看着爸爸。

爸爸犹豫了一会儿,抽了一口烟顿一顿说道:“如果你真想进城,那你就先跟我去砍一茬芦苇再说吧。”

一笠知道,爸爸是想考验自己,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天光,从分不清远近的深邃黑,慢慢地变得灰雾起来,渐层的靛蓝色染遍了整片星空。

黑蓝色覆盖的夜空下,风像野孩子似的东奔西跑,冷不丁露出尖尖的牙齿,狠狠地咬了一笠的脸一口。脚下的泥土是软的,空气是湿的,一笠伸出五指,想捉住那股与山里不同的气息,但风却从他的指缝间漏过。飘飘荡荡的水的气息,在夜晚冻成一层薄纱,手指一轻碰,就哧啦哧啦撕裂,像落满一地的玻璃碎片。

湖面一片深邃,没有尽头,船摇摇晃晃,仿佛是行进在一条狭长黑暗的隧道里面。浪花飞溅到船头,碎成一颗颗发亮的珠子,滚来滚去。漫长的等待让一笠心里摇荡着焦躁,像远处听得到的水声,摇曳多姿,引人联想,却看不见。

时间在寒风之夜过得很慢,寒意越来越浓,一笠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爸爸的叫喊声,让一笠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借助手电筒的光照亮一片模糊的地面,一笠跟着爸爸跳下船,踩在一片松软的苇梗上,苇梗下是松软的淤泥,伴随着脚步的挪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铺天盖地、高挺的芦苇,顶着沉甸甸的穗头,随风摆动,发出飒飒声响。一笠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芦苇聚集在一起,举手投足,像严格训练的战士。风刮过来,芦苇抱团对峙,站成铜墙铁壁,但还是抵挡不住一波波的猛烈吹袭,芦苇向着同一个方向低头、弯腰,瞬间就要折覆在地。与见过的水稻相比,这些芦苇简直就是巨人,高大、粗壮。一笠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不点,在这荒岛之上无比孤独、渺小。

爸爸拿着刃口发亮的弯刀,走到附近的芦苇丛中,转眼工夫割倒一片。刀割破苇秆的声音窸窸窣窣,像孩子的抽泣声。

一笠学着爸爸的样子,他拎起弯刀,跃跃欲试。一笠顺着芦苇穗垂头和风吹来的方向,弯下腰身,左手夹抱苇秆,刀起苇落,整齐地匍匐在地。一笠帮着爸爸,用细麻绳把芦苇结实地打成一捆一捆。苇秆上锋利的枝叶划破一笠的手掌,留下道道伤痕,他痛苦地握住手掌。

休息的时候,一笠看到远处芦苇丛中惊飞起几只白色水鸟,伸展翅膀,线条般的身影,越飞越远。一笠一个激灵,跟着白色鸟飞去的方向,钻进了芦苇荡深处。

此时的芦苇荡,湖水退去,白鹭们喜欢在此嬉戏觅食。修长而饱满的灰白色苇穗,像一支支画笔,日沐金光,夜吸银露,饱蘸天地间的风霜雨雪,涂鸦出一幅绚丽多姿的画卷。挺拔的苇秆,如长剑飘舞的苇叶,被一笠的身体撞出哗哗啦啦的响声。

一笠几次试图跳起来,像一只鱼儿般跃出水面吐个气泡,但苇浪又高又大,在风中左摇右摆,一下就吞没了他瘦小的身影。白的花,绿的叶,黄的秆,一笠深深地呼吸着,仿佛能嗅到大地的芬芳气息。

一笠在这儿发现了灰白色的小螺蛳壳,螺口还沾着泥垢;边缘残缺的河蚌壳,混杂在光滑的碎卵石间;还有几个脏兮兮的空蛋壳,有大有小,淡淡地泛着绿色,像鸟屎一样。一笠想,要是能在这里找到一只水鸟的蛋壳就更好了。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到爸爸呼唤自己的声音,他环顾四周,呼喊声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于是,他循着脚印的踪迹,赶紧往回跑,哗啦哗啦,身体的碰撞,在芦苇荡里又腾起一股细小的声浪。

回到家后,爸爸告诉一笠,准许他一个人进城卖竹器了。一笠高兴地跳了起来,这一跳差点够着房梁,他感觉自己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这天清早,一笠挑着爸爸选好的竹器,跟着刘伯伯从村里坐船出发,到县城再换乘大巴。大巴车上,乘客大包小包,货物架、过道、座椅下堆得满满都是,一笠的双脚像陷进泥淖中,动弹不得。

他透过车窗看到,平原上的景物,没有峰峦叠嶂的遮挡,能望见远处高高矮矮的房子、葱葱郁郁的大树、成片的稻田和甲壳虫般爬行的汽车,还有绵延的高压线。这些景致跟着他一起跑,但还没一会儿就被大巴车甩得远远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嘁呀”停下,有人喊了一声:“到喽!”

一笠欣喜若狂地下了车,眼前的景象让他既兴奋又新奇。

二、初见脱胎漆器

“一笠,伯伯今天带你到一个新地方卖竹器。”刘伯伯笑意盈盈地指向不远处。

一笠抬头一看,只见“三坊七巷”四个字赫然出现在头顶上方。

“这是你第一次来这里吧,我的儿子就住在离三坊七巷不远的地方,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参观,你来这里卖竹器准没错。”刘伯伯胸有成竹地对一笠说。

一笠看着这一条人来人往的坊巷,散发出古老的芬芳。坊巷纵横,石板铺地,白墙瓦屋,曲线山墙。每个坊巷口都有一个石刻的牌楼,亭台楼阁、花草假山令人目不暇接。镂空的门窗雕花、丰富的图案雕饰、精巧的花座柱杆随处可见,整个坊巷精巧雅致。

“行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我儿子家里,只能送你到这儿,你一个人卖完竹器应该知道怎么回去吧?”刘伯伯试探地问。

“知道。”一笠连忙从坊巷的沉醉中醒来。

刘伯伯离开后,一笠找了一处不大的空地,从包里掏出一块塑料布,把竹器整齐地摆在摊平的塑料布上。他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流,努力回想着爸爸叫卖时的情形,他正想开嗓,却听见肚子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糟糕!还没开始干活,肚子竟然开始饿了。就在此时,从一笠的身后传来阵阵香味,是葱饼的味道,鱼丸的味道,糕点的味道。

一笠看着从店里出来的人们,津津有味地品尝着美食,他也好想去买一块尝尝,可是竹器都还没有卖出去,不然,忍一忍?一笠抿了抿嘴唇,咽下口水,使出气力来喊道:“瞧一瞧,看一看喽!手编的竹器,结实美观,快来买哦!”

这一声叫喊吸引了不少游客,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奶奶拿起一个竹筛,眯着眼睛仔细端详道:“我以前小的时候,家里就是用这东西洗菜,现在已经买不到了,编得真好啊!”老奶奶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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