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行
作者: 王喜成1.旅 途
临行前一个要好的文友跟我说,你怎么想的要去A城当保安来体验生活?
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找出许多理由,跟不同的人说起来有不同的理由,不过大多都不是真正的理由。可以跟人说江郎才尽,出去体验生活;跟妻子说在家应酬多,出门躲酒局;跟儿子说他在上海买房,想替他还房贷。到底是什么原因主导了自己的行为,有时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以前在机关上班,出去开会、办事都是坐公车,多年没坐客车了。一车人全是去A城打工的农民工,和他们平起平坐,嗅着他们身上的烟草、土腥味觉得亲切而温暖。途中,他们掏出熟鸡蛋、水果给我吃。身在疾行的客车上仿佛回到了故乡,感受父老乡亲们的温情和款待。前天回了一趟老家,村上几乎没人了,多数人家门前长满齐腰深的荆棘、荒草。让我欣慰的是被发小大军拉入一个叫“王湾大家庭”的微信群,一村人全在里边。问他们都在哪里——北上广,有的竟然在国外。脑子一热,出去找他们。
途中,客车下了两次高速。
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吃午饭时,已是下午三点。走进餐厅,扩音器喊道自助餐四十元一份,随便吃。中午在一处服务区停留是让我们去卫生间的,我用开水泡了一桶方便面,司机吵了我一顿,就你饿。原来是让来这儿吃饭的,我偏不吃。餐馆内还有一家小型超市,我在货架上拿了一盒夹心饼干,标价8元。到前台付钱时我递过去一张面值10的票子,前台内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其中那个接钱的人说我的钱缺了一角。我说那你把钱给我,我再给你换一张。他说缺的那个角肯定掉在口袋里了,让我把钱掏出来找找。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在里边翻动,找不到。他让我把钱给他,他帮我找。你放心好了,你眼睁睁看着呢,我还能把钱卷走不成?我想就在我眼皮底下,看他咋整。他接过钱,在我两眼圆瞪下轻轻松松地在那沓钱的夹层中找到了那个缺角。他把那沓钱还给我,把那个缺角用透明胶布粘在那张十元钱币上,接着又找回我两元硬币。我还感激地对人家道声谢谢!
客车继续在高速上飞驰,前边的“大块头”跟左右的人说,他说我给的钱缺个角,我把钱要过来,又把那两瓶绿茶放回到货架上,不买了。我没敢声张,却在心里喊声不妙,赶紧掏出那沓钱数了数,少了五张。我不相信,再数,还是少了五张。长见识,真长见识啊——在我的眼皮底下把钱顺走了。
打了个盹儿,司机吆喝下车时才发现客车停在一家修车店门前。已经是晚上了,店门口的灯亮得刺眼。一个轮胎瘪了,上边扎了钢钉。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得耗多长时间啊,到A城怕是天明了。轮胎卸下后推过去放进一个圆盘里,其他乘客们围着观看,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时正在给轮胎充气,只听“嘣”的一声,轮胎就饱了。他们惊奇道这么神速啊。我更惊奇了,只是一泡尿的工夫。再次印证还是出来好啊,见识了外边多少新生事物。
到目的地已是后半夜。虽说是春天了,A城的夜风还是很凉的,广场上的灯光也被冻得惨白。我是站在一座岗亭的背风处给大军打的电话。当时是他把我拉进“王湾大家庭”的微信群里,才知道他在A城一家保安公司当班长,老家有不少人也都在A城。大军说保安公司有老板、队长、班长,他是最小的,负责一个写字楼内的安保,也管着七八个人呢。我说我退休在家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过去给你当兵吧?他说开什么玩笑,你是作家能来干这个呢?我说是想过去和你待一起,找回当年在老家时的感觉。大军说你这岁数只能给你找个工资低的地方。我说我不在意工资多少,是想体验一种新的生活。原想深更半夜的,谁知电话刚打通他就接了。大军问清我当时所在的位置后,让我走到广场对面的火车站,左侧有个五层楼的托运公司,让我在那儿等刘须出来接我。我问刘须是谁,名字听来好熟悉。大军说咱老家西庄的,见了你就知道了。才知道大军那边眼下不缺人,他把我安排到刘须这儿了。
我背着双肩包拖着拉杆箱形单影只地走到托运公司的五层楼下,满怀深情地上下打量着它,这儿以后就是我的家了。刘须散披着外套从里边迎出来,原来是他,大军的姨家表弟,西庄“老队伍”的儿子,记得比我小十来岁,但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许多,还跟年轻时一样帅。刘须亲热地叫声大哥,伸手接我手中的拉杆箱,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了。当年在老家时对他没什么印象,记得在我进城工作后,有次他拄着拐杖头上缠着纱布来家里找我,说他那天晚上在邻村看戏被一伙无赖打了,求我帮他去找人摆平。想到以后在他麾下当差,心里老大的不情愿。
刘须打开一扇铁栅栏一样的大门,带我进入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车道。是一条二十多米长的缓坡,开始跟黑洞似的,但身上一下子暖和了许多。越往下走,脚步发出空旷的回声,探险一样,感觉很神秘。走到尽头的拐角处才看到灯光,地下停车场上停满了大小车辆。刘须指着紧挨着电梯间的那间小屋对我说你就在那里住。我问他也在里边住吗,他朝楼上指了指,露出一脸的优越感。
2.岗 亭
第二天早上八点,班长刘须到地下室给我送来一套保安制服,问我休息一天再上班还是当天就上班。我说在车上睡了一路,不累也不困,要求当天上班。他说要带我两天,什么车让进什么车不让进,帮我熟悉情况。还教我怎样使用遥控器,哪个键是抬杆,哪个键是落杆。
我头戴大盖帽,身穿保安制服,脖子里系着领带从地下室出来,穿过大厅,从收费窗口、收货点走过。有只小狗从笼子里跑出来,我帮主人逮住,接着款款地走向外边的岗亭。在单位上班几十年没系过领带,更没戴过大盖帽没穿过制服。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六十多岁的老人,以前只觉得心不老,这次才是真正的新生。眼前的一切陌生中充满新奇感,到处眼花缭乱,这才是我要过的生活,一时信心满满。只是觉得领带勒脖子,有点紧,正要动手松动一下,刘须大声说别动,以后习惯就好了。
这是一家火车站下属的托运公司,保安值班的地方有外边的岗亭和里边的大厅,就老乔、老叶和我三个人。早上六点半老乔和老叶分别去外边的岗亭和里边的大厅值班,我到上午十点半去岗亭上替换老乔,老乔休息到下午两点半去大厅替换老叶,我从上午十点半值班到下午六点。
下午,发小大军坐地铁过来看我,刘须从我手里要过遥控器,让我坐在岗亭里的沙发上跟大军说话,他坐在窗口给来往的车辆抬杆。大军跟表弟刘须说看能否把我安排到大厅值班。在大厅值班比较安逸,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坐那儿仅仅是个摆设。刘须说等以后有机会吧,关系都太近了,老叶是他大舅爷的女婿,老乔是赵队长的岳父。刘须说其实在外边值班有活动余地,不用死守在岗亭里,可以在平台上来回走动。我说那就在外边值班吧,在家就是呆屋里呆烦呆腻了,还是有个活动余地好,耳闻目睹大街上的人烟、喧嚣,我是个好热闹的人。
第三天,我正站在岗亭边目送一群外国游客,大军给我打电话。说他以前在这儿当班长,调到那边后才介绍刘须过来当班长的。他说有些车挡着车道了,你让他挪他要是不挪就算了,别跟他上硬弓;晚上要是看见有贼偷公司的财物,你站远远的喊有贼啦有贼啦,千万别上前;有几个二道贩在门口抢生意,他们打架,打烂头你都别管。接完电话,我想,这些话刘须咋没跟我说呢?
无论是公司领导、员工,还是来发货的客户,在我给他们抬杆时,他们差不多都要对我点点头或招招手,有的按下车窗道声谢谢。心里满是欣慰和温暖,一天收获的谢谢,比我在单位上班几十年收获的还要多。
那天大军来看我,走时跟我说刚来这儿你可能不习惯,他说他也是,那年来这儿当保安头一天就想走,那时还没有岗亭,刮风下雨没处藏,也没有电动抬杆,麻烦得很。后来慢慢习惯了,各方面都熟悉了就好了。可我跟他说的不一样,我是刚来时觉得新鲜,只是新鲜了没几天,就感觉度日如年。没来前,我在电话中询问了几个在外边当保安的老乡,他们都说在岗位上安闲自在,就跟养老一样。我想要是这样的话,不妨潇洒走一回。既然安闲自在,肯定不影响看书写作,既体验生活又多份收入,三全其美何乐不为。只是到这儿后才知道,根本无法读书写作。尽管我习惯热闹,大街上的喧嚣根本影响不了我,可在这儿只觉得脑子不够用眼不够使,不得有半点走神。写作人又最容易走神,几次被来车按喇叭惊醒,才在慌乱中给人家抬杆,让班长刘须看到,又是一顿训斥,毫不客气。我刚来上班,他就对我这样了。
困在岗亭里就像一条鱼被扔到河岸上暴晒,很快被晒成鱼干。狭小逼仄的岗亭内放上一桌一凳、简易沙发,公司的员工们临时放进来的东西,还有公司领导临时收受的礼品,空间只容下一人,转个身都艰难。多数时间是在外边的平台上,无遮无拦容易看清车辆进出。也可以顺着平台的边缘来回走动,但仍像被绳索拴着的鸟兽,飞不高走不远。在家时去公园或野外散步,边散步边在手机上的文档写作,身边的草木、小河,惊起一只野兔都能激发创作灵感。那时只觉得时间不够用,一天呼啦过去了,朋友喊吃饭都觉得占用了宝贵时间。在这里,一天真的等于漫长的一年。背着刘须看一会儿手机,这一会儿到那一会儿感觉过了一个小时,其实才几分钟,咋就这么慢啊。索性给一个同学打电话,最近在一个同学聚会上才联系到他,在一家科研所工作。问他最近科学界有什么新的科研成果。没等对方说完,我问他能否在人们难挨的时光里,把他们身上的时钟拨快。比如那些人在值班、守夜时,让他们的时间缩短。客观上还是八个小时,让他们在主观上感觉只是一个小时甚至更短。他说照你这么说,在人们享乐的时候比如品尝美食、观赏舞蹈,让他们的时间延长,客观上还是一个小时,让他们主观上感觉是八个小时甚至更长?我说就是这个意思。他说值得研究。说完我们相互对着电话哈哈大笑。刘须在那边正给公司里的一位领导模样的人点烟,听见笑声朝我走来,板着脸问我给谁打电话,我说是在接电话。他说上班时不允许接电话,更不允许打电话。我说只要不影响工作。他看我顶撞他,厉声道罚你50块钱。我问,是你规定的还是法律上有这一条?上班这些天,我还是第一次和刘须发生冲突。上次我戴的领带坏了,就是打的那个结开了,我不会弄,让刘须帮我弄。他边弄边对我不客气,跟你说多少次了,戴领带时将拉锁扣往上推,别硬扯硬拽,照你这样得弄坏多少领带。我忍着没吭声,我才来,你能跟我说过多少次?说起来是老乡,村挨村,还有几层亲戚关系,他在家时还去城里找我办过事,又比他年长十多岁,怎么对我这样!
托运公司的停车场其实是通向地下停车场的一条车道,又窄得仅容下车辆往返。一边是托运公司门前的平台,一边是通往火车站广场的马路,用护栏隔开。上班时间里,顾客送货的车辆占用了右侧的车道,只剩下左侧的单行车道。这样就得保证单行车道上公司内部往返地下停车场的车辆畅通无阻。如果发货的车辆把右侧的车道占满了,得把接着来发货的车辆挡在外面,等里边腾出车位再抬杆让他们进来。这样就得分清哪是公司的车,哪是来发货的车,不能把公司的车挡在外面。但公司的车包括领导、员工们的车加起来几十辆,哪儿分得清。刘须让我记下每辆车的车号,我哪儿记得住。我能清晰地记起多年前的往事以及身边人的一言一行,却对眼前的数字转瞬即逝,甚至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我把公司里每辆车的车号其中的英文字母包括颜色类型全部记录在手机的文档里,一有空就在上边浏览,可无论怎样努力,在我的脑子里仍是一盆糨糊。到这年龄了,别说记数字,平时连最常用的字都不会写了,连同学、同事包括一些名人的名字都半天想不起来。比我早来几个月的老叶向我传授经验,他说光凭记车号哪能记得住,时间长了凭印象就知道哪是公司的车,哪是来发货的车。我想也是啊,就拿我当年在计算机上学打字来说,单凭背五笔字根根本记不住,最后摸索的时间长了,凭印象哪些字该按哪些键,熟练成自然了。老叶还说,公司里的车开进来不一样,转弯时开转向灯。来发货的车犹豫试探,小心翼翼。尽管老叶的经验对愚钝的我不管用,但公司里的人多数对我还是很宽容很客气的,尤其是领导。他们知道我是新来的,主动按下车窗给我打招呼。不过也有例外。
这会儿发货的车道上有空位,我却把一辆瓦亮的车挡在外边。上午又挨班长训了,刘须说我昨天上午把一辆不是发货的车放进来了,那辆车停到下午才走。有些车在外边找不到车位,乱停乱放又怕罚款,就跟着发货的车混进来了。刘须说以后即使发货的车道上有空位,对来车先要询问,再给他抬杆。多数车辆都很配合,有的按下车窗说是发货的,有的说是公司的,尤其是领导对我特客气。我像对待其他车辆一样,没有先给那辆瓦亮的上海大众抬杆,他也没有按下车窗向我说明什么。我大声说你好,请问您是公司上班的还是来发货的?车上的人无动于衷。我想外边噪音大,是他没听见,从平台上下去站在车窗前探头问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可他还是不理不睬,也不开车窗,我就这样和他僵持着,尽管我已经知道他是公司里的人了。刘须飞跑过来,蛮横地从我手里夺遥控器,边抬杆边冲着那辆车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可人家还是没对他按下车窗。放人家进来后,刘须冲我发脾气,说他一会儿不在就出事,我反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知道你挡住的是谁吗?我说管他是谁!刘须挥动着手臂,像赶动物似的对我说,去去去,到地下停车场把所有车号记下来,背个滚瓜烂熟再来值班。我到地下室的寝室里睡去了,心里老大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