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人家

作者: 寇俊杰

黄河从青藏高原一路奔腾咆哮,在黄土高原拐了几个弯儿,依然威猛不减。只是过了三门峡,平原的广袤柔情融化了他的烈火雄心,他才开始安静地行走在中原大地上,这时,有一条小河向他靠拢,虽然波澜不惊,但也给黄河注入了一股清流,这条河就是伊洛河。

伊洛河是由伊河和洛河汇流而成。在伊洛河的交汇处,有个村子叫双河村,村子小得只有三百多户人家,村里有一所小学,叫双河小学。20世纪80年代初,学校里有二百多个学生,八位老师原来都是民办的,那几年陆续转正了几个。学校每周一下午放学后要开例会,那天在会上,校长宣布了今年民师转正的名单。家柱一听没有他的名字,当时脑袋就大了,浑身的血液往上涌,校长又说些什么他都听不到了。在此之前,有人提醒他说,转正可是咱民师的一件大事,谁不想丢下泥饭碗端起金饭碗?别的民师都找人活动去了,你也不想想办法活动活动?家柱不屑一顾地说,只有没工作能力的人才走歪门邪道呢?再说我干了那么多年,成绩大家有目共睹。他说话十拿九稳似的,可结果他连着几年名落孙山。

家柱不后悔没找熟人,他一肚子愤怒,真想当场拍案而起大骂一通,但家柱还是努力克制着直到散会。

出校门往右走不远,有一家双河饭铺,是家柱回家的必经之地。饭铺生意不错,里面经常传出吆五喝六的猜拳声,那是他中学同学大圈开的。家柱平时很少去,一来是路过时常常是人家最忙碌的时候,二来是他滴酒不沾。

家柱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是谁?我是不是还要像以前那样?”他恍恍惚惚走到饭铺前,忽然觉得自己也该出乎意料地做点事。他走进饭铺,大圈正好送人出来,忙招呼着把他让进里间,笑着说:“老同学,天天在门前过,今天咋想起来了?坐坐坐!”

家柱勉强笑笑,说:“平时你忙我也忙,今天想来你这儿弄俩菜,喝点儿酒。”“是不是嫂子不在家?”大圈边和家柱开玩笑,边给他安排着酒菜。家柱不置可否地敷衍着。

不一会儿,酒菜端上来了,大圈说:“柱哥你慢用,我还得去忙呢,等会儿来陪你。”

家柱点点头,一个人喝起闷酒来。有人说“一醉解千愁”,也有人说“举杯销愁愁更愁”。对于平时滴酒不沾,此时愁情万丈的家柱来说,喝三四两正是处于似醉非醉、愁情正浓的时候。家柱几杯酒下肚,满肚子的牢骚像是干柴遇到了烈火,迅速蔓延燃烧起来,他边喝边自言自语。

大圈忙完了,挑门帘进来,正听见家柱在那儿发牢骚,就坐下问:“柱哥,啥事让你这么不高兴?”家柱拍拍大圈的肩膀,给他倒了一杯酒说:“来,圈哥,你也来一杯……我请客,就咱们从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实在……外人算什么?他们看不起咱,咱还看不起他们龟孙呢!”

大圈听他叫自己“圈哥”,知道他喝多了,把酒杯推了推,说:“我不喝,你也少喝点儿,少说几句,这儿人多眼杂的。”“怕什么?他们就是欺软怕硬!”家柱的嗓门更大了。“柱哥,你要是有啥不顺心的事,给村主任说一声不就行了?他和你们校长称兄道弟的……”

家柱猛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砸,酒洒了一桌子,他瞪着血红的眼打断大圈的话,说:“大圈,你不喝就算了,别在这儿放屁!”说完又倒酒。大圈赶紧站起来制止,家柱一把把他推开。

大圈说:“遇事你可得想开点儿。别再喝酒了,当心自己的身体,身体坏了,你连生气的本钱都没有了。这次饭钱算我的。”家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掏出钱来说:“看不起你哥不是?你哥虽说是民师,挣钱少,但喝酒的钱还是有的!”大圈只好收了钱,扶他到门口,说:“我送你回家!”“没事,别的路不熟,这条路我还能不熟吗?”说着他踉踉跄跄地向家里走去,路上别人和他说话他也不搭声。

家柱到家的时候,觉得口渴得难受,他走到屋里,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里面有响声,他往杯子里一倒,倒出少半杯白乎乎的满是水垢的水。他生气地把水泼到地上,不但觉得喉咙要冒火,心里也要冒火了。他扶着墙又走到灶房,拿起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从菜篮子里找出一根黄瓜在袖子上擦了擦,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大口嚼起来。

家柱的媳妇丽楠从地里浇地回来,天已经黑了,她挽着裤腿,脚上满是泥巴,扛着锨提着鞋走进家门,放下东西去灶房做饭。她刚迈步进到屋里,家柱就猛地站起来,吓了她一跳,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家柱,笑着说:“怎么灯也不开?黑咕隆咚的,吓了我一跳!”说着把灯拉开,然后去揭煤火盖。

“你还知道回来?家里连口水都没有,也不知道整天在家干啥呢?”家柱见丽楠还笑,没好气地说。

听了家柱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丽楠真是又气又委屈,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看我现在的样子,你也该知道我在家干啥呀?家柱背对着灯光,丽楠也没看出他充满血丝的眼睛。于是她就故意赌气似的说:“我在家吃吃喝喝,扭扭转转,啥也没干!咋了?”

家柱本来心里就窝着火,一听这话更是火上浇油,他把吃剩的半截黄瓜向丽楠身上用力扔去,丽楠一闪躲开了,家柱不解恨,弯腰拿起小凳子高高地举起来……丽楠一看这阵势,眼泪哗地流出来,她不但不躲,反而往前蹭,哭着说:“你砸,你砸呀!地里、家里的活你看都不看,就知道回来吃现成饭,我回来晚一会儿你还发脾气,你都不问问我在家累不累?你砸吧,干脆把我砸死算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唉!”家柱把凳子狠狠砸在地上,蹲下来抱头痛哭,边哭边说:“你这恶媳妇,我在外受别人欺负,回家也不得舒心,我这过的叫啥日子呀!”

丽楠看家柱也哭了,又听了他刚才说的话,知道他在外面受了委屈,想控制住自己不哭,但哪能控制得住呢?她哽咽着走过来,蹲在家柱身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觉原谅了他。她把家柱的头抱在胸前,哽咽着说:“家柱,家柱,你怎么了?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别窝在心里啊!”家柱顺势搂住她,哭得更伤心了……

家柱的母亲、妹子家珍、大嫂巧珠听到哭声都跑过来,家柱的母亲从来没有见家柱哭得这么伤心,以为丽楠怎么他了,就大声问丽楠:“家柱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你一回来他就哭成这样子?”

丽楠也不和婆婆计较她说话的口气,勉强止住哭声,说:“妈,我也不知道家柱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还喝了酒。”

家柱的母亲厉声说:“家柱,你给我起来!别喝了几杯猫尿就借酒发疯,我最见不得大男人哭天抹地的,有啥过不了的坎儿?是我儿子你就站起来好好说!”

家珍走过去,帮丽楠把家柱搀起来。巧珠似笑非笑地说:“哟——你们小两口平时恩爱得像一个人似的,咋也会生这么大的气呀?”

丽楠和家珍把家柱扶进屋里躺下,家柱母亲也跟了进去,好一阵劝说,家柱才平静下来。巧珠见没人理她,哼了一声,无趣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虽然已到深秋,可天说阴就阴了,还刮着大风。丽楠在家看着天气有些不对劲儿,怕风把种蔬菜的塑料大棚刮坏,也怕再下雨。那可是她的命根子呀,她和家柱是高中同学,她爹有病,高二不得不退学帮家里人干活,家柱大学没考上回村当了民办老师,后来两情相悦他们结了婚,可她知道家柱家境不好:刚过门他爹就死了,大嫂好吃懒做,只会耍嘴卖乖,大哥家梁怕老婆,婆婆年纪大了,有脾气没力气,只好由着她,下面还有一个上初中的妹妹。结婚后分家,家柱还分担了家里的外债。没办法,丽楠就在村北的荒坡地上建了蔬菜大棚,起早贪黑专种反季节蔬菜,想早点儿把欠账还完。

丽楠焦急地看着天空,她不记得拦水坝的开口方向了,要是向着菜地可不得了,坡上没水,她在菜地旁依山挖了个大坑,上面修了土坎作拦水坝,涝时蓄水,旱时浇地,如果下大暴雨,就把出水口改个道,让溢出来的水顺排水沟流向别处,不会冲毁菜地。菜地前几天刚用坑里的水浇过,雨水再冲进菜地,非把菜冲坏不可。丽楠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看风并没有要停的意思,天阴得也越来越重。她坐不住了,五岁的儿子天聪让婆婆照看着,她扛起铁锨就往菜地跑。

到了菜地,她看到塑料大棚像鼓足了的风帆,迎风的一面被吹得深深塌陷下去,菜苗都露了出来。她赶紧跑过去,用力把塑料布伸展好,起身刚想用铁锨铲土压住,塑料布却又被风吹了起来,而且开口还更大了,试了几次都压不住。丽楠正在着急,赵良才来了。赵良才是她娘家村的,和她是初中同学,人很聪明就是不爱学习,初中毕业就当起了建筑工,可他脑子灵,很快就当了小包工头,带着十几个人专门揽工程,没几年就挣了大钱,还是村里第一家买拖拉机的。建蔬菜大棚还是赵良才出的主意,说是物以稀为贵,人们萝卜白菜早吃腻了,种反季节蔬菜,冬天也能吃上豆角、黄瓜,肯定能挣钱。为此,他借钱给丽楠,去外地请技术人员,带工人建大棚,跑前跑后地没少来指导帮忙。

由于来的匆忙,赵良才上衣仅穿了一件背心。他顾不得说话,上前用手按住塑料薄膜,让丽楠铲土,拍实,又用脚踩踩。他俩又把其他被刮开的地方压好。看看没啥事了,丽楠才问:“你咋想起来这儿了?”赵良才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我听收音机上的天气预报了,正想到你家去说,可天说阴就阴了,我就直接来菜地了。”丽楠说:“幸亏你来了,家柱去学校了,要不我一个人还真弄不成呢。咱再到上面看看拦水坝怎么样,这菜地刚浇过,不能再叫雨水冲了。”

他们到了拦水坝,看到拦水坝出水口正对着菜地的方向,如果下雨,水正好毫无阻拦地冲向菜地,后果将不可设想。丽楠仔细看了看,觉得拦水坝上的土像是有人刚填上去的,用手一抠土还很松,因为夏天经常下暴雨,她怕雨水冲进菜地,所以拦水坝一直拦着它,而流向排水沟的口是开通着的。是谁动了拦水坝的出水口?她正在想着,赵良才说:“想什么呢?下雨了,你快把锨给我。”丽楠这才觉得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她来不及多想,把锨递给他,赵良才用土一锨一锨地堵流向菜地的出水口……丽楠看着赵良才魁梧的身影,胳膊上隆起的铁一样的肌肉,黝黑健壮的肤色,敏捷利索的动作,不知怎么的,她的内心突然有一种冲动:家柱干活要是这样该多好啊!家柱只知道教书,地里的活很少动手,丽楠也不让他干,有时实在忙不过来才让他搭把手,可干不了多久他就没劲儿了,可以说,还不如丽楠的力气大。家柱的弱不禁风和良才的勇猛强悍相比,真是天壤之别。想想上初中时,赵良才给她写过纸条,表达对她的爱慕,可丽楠一心想着学习,把纸条偷偷又还给了他,见面时,对他火热的目光也是避而远之。可是现在,丽楠却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美,这种美让她冲动,让她神往,但她却毫不后悔……

赵良才堵住缺口,用锨拍拍,又用脚踩实,说:“这回保管没事了,再大的雨也别想把它冲开。”他把锨往肩上一扛,说:“快走吧,小心雨一会儿下大了。”

丽楠这才回过神来跟着赵良才往回跑,没跑出几步,雨哗哗地下大了,天地间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天像漏勺似的往下漏着雨柱,脚下的土路立即成了泥泞不堪的水洼地。丽楠在后面摔倒了,赵良才转回身拉着她继续跑,俩人没有丝毫的惊慌和害怕,有的只是手牵手的放松和快乐,丽楠又摔了一跤,却摔出了笑声,他们像两个孩子,在雨地里笑着、跑着,跑着、笑着……赵良才拉着丽楠跑进了附近的一个机井房。

机井房是一间没安门的小屋,里面有口井,浇地时既可以挡住阳光对机器的损害,又可以供看机器的人休息,不浇地时就是一间闲置的小屋。

进了机井房,俩人都是一身泥水,脸上还溅满了泥点子,看着彼此的狼狈样,他们不觉大笑起来,笑够了,赵良才说:“快脱衣服把水拧干,天凉了,小心感冒。”说着自己就先脱了背心,看着丽楠没动,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又说:“你看我这嘴,真该抽它几巴掌。我先把衣服拧拧,正好这里有根绳子可以晾衣服。我在屋外等着,你快点啊。”丽楠刚开始有点儿不好意思,可秋天的雨真的是透心凉,落在身上冷得实在受不了,她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躲在角落里冲门外喊:“赵良才,不许偷看!”

阴沉的天气使人烦躁,家柱第四节没有课,在学校里更是坐卧不安,他请了假,骑着车子往家里赶。到了家,家柱喊丽楠,母亲走出屋说:“丽楠看天阴得厉害,怕下雨冲了菜地,去看菜地去了。”家柱拿了两把雨伞转身就跑,在门口差点儿撞住一个人,家柱一看原来是巧珠从地里回来。巧珠说:“家柱,你慌慌张张干啥呢?快下雨了还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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