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24小时

作者: 李浩然

早上六点钟,太阳还隐在市中心医院东面一片速生杨的背后,内科楼十楼02病床上的李金兴睁开眼睛,开始对着床头的胖女人范明霞喋喋不休。他说,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要到我家来,被我老婆看见就麻烦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她就是个炮筒子,逮谁轰谁。范明霞站起身,把脸凑到李金兴面前,红着眼圈说,金兴,你仔细看看,我是谁?李金兴皱着两条刚刚钻出皮肤的淡青色眉毛说,你是文丽啊,你虽然比以前胖了,也比以前黑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你,你的双眼皮深得能够夹断蚊子腿,我怎么可能认错。范明霞囤积的泪水掉下眼眶,她把手捂在李金兴额头,有点烫。她说,你发烧呢,量量体温吧。抹了一把泪,又说,我的双眼皮是割的啊,你忘了吗?

夹好体温计,范明霞按响了李金兴头顶墙壁上的呼叫器,不久之后,一袭白衣的张医生推门走了进来。范明霞小声对张医生说,情况比昨天还要严重,已经完全不认得人了。张医生看了一眼病床一侧的心电监测仪,上面流动着三条起伏不定的绿色波浪,张医生说,心率血氧呼吸都太高了,一会儿再抽个血,测一下钠含量,对了,体温测了吗?范明霞抽出李金兴腋下的体温计,递给张医生,张医生把体温计转到合适的角度,盯着看,38.7摄氏度。范明霞说,怎么办?一会儿给他开点退烧药,张医生说。

病房里一共两个床位,靠窗的一张躺着李金兴,靠门的一张躺着李金兴的儿子李悠悠。此时李悠悠侧着身子,头枕在臂弯里,轰轰烈烈打着鼾,有一串哈喇子从他嘴角努出来,奋力向下爬,爬到一半儿,被胡茬子阻拦,再也动弹不得。范明霞去推李悠悠,李悠悠肩膀抖了抖,听不清嘟囔了句什么,鼾声又起。

范明霞只好掏出手机,走到病房外打电话,时间还早,走廊里见不到人,却充斥了各种声音,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劝慰,以及抽水马桶的呜咽。走廊靠东面的窗户敞开了一条缝,有风攀上十楼,从窗口灌进来,吹起范明霞打绺的短发。窗外不远处是几块排列整齐如同模具切割出的方型屋顶,再远一点儿是簇拥绵延到天边的鲜绿树冠。范明霞打通电话,说,小雄,到没到?电话里是一个急促喘息的声音,到了到了,进门了。范明霞说,记得买早点,一定要有小米粥。

范明霞把背贴在窗户上等了一会儿,看到张雄瘦削的身影从走廊另一头颠过来,手里提着两个包装袋。张雄脸上挂着一层汗珠,把包装袋举到范明霞眼前,说,舅妈,早点买了。范明霞说,嗯。进了病房,张雄跟进去,在后面带好门。

李金兴还在喃喃自语,李悠悠还在睡,换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嘴巴微张着,鼾声在舌根的压迫下变得短促沉闷。张雄把早点放在两张病床之间的方桌上,走到窗口去开窗,病房内的窗户是向上抬的,轨道生锈,异常沉重,费了好大劲,才抬起五厘米。

正在把小米粥往餐盒里倒的范明霞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张雄,说,别开窗了吧,你舅怕冷。张雄又艰难地放下窗,回身坐在病床前,手探进蓝色细条纹的被子,摸到李金兴的手臂,滚烫,说,还发烧呢?没人回答他。范明霞递过餐盒说,喂你大舅喝点粥吧。张雄接过餐盒,里面插着塑料汤匙,他提起汤匙,在小米粥里搅,剜出一勺,吹了两口气,又小心翼翼送到李金兴的嘴边,说,大舅,喝粥。李金兴说,吃过了。张雄茫然地看向范明霞,范明霞说,你什么时候吃的?李金兴说,就刚才。范明霞说,吃的啥?李金兴说,糖醋排骨。范明霞说,那是住院前吃的,听话,把粥喝了。李金兴说,事多!还是张了嘴。张雄顺利地把汤匙送到李金兴嘴巴里,倾斜,小米粥倒进李金兴口腔,李金兴喉咙滚动着,说,排骨汤没滋味儿,忘放盐了吧。

喝了十几勺,李金兴坚称自己饱了,肚子要爆了。范明霞说,就这样吧,肚子里总算有点食了。张雄才把餐盒放回方桌。范明霞说,小雄你吃了没?张雄说,在家吃过了。范明霞说,那你把包子递给我,我还没吃。张雄把方桌上的包子递给范明霞,隔着塑料袋,已经感觉不到包子的温度。范明霞伸出胳膊,隔着病床接过包子,问,多少钱?我给你。张雄说,舅妈,不用了。范明霞说,不能让你花钱,养家糊口不容易。张雄说,就15块钱。范明霞把包子放在身侧,取过手机操作,张雄听到自己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一声,掏出看,是舅妈在微信上发来红包,他没领,又把手机放回裤兜。范明霞说,领了。张雄说,知道了。

范明霞吃完包子,又把剩下的小米粥喝光,对张雄说,你帮你舅擦擦身子,张雄应着,从床下抽出塑料脸盆,里面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嫩绿色纯棉毛巾,去卫生间接了温水,涮毛巾,两遍,拧到半干,对折,再对折,撩起被子一角,露出李金兴瘦得麻杆一样的胳膊,他说,大舅,给你擦擦。抓起李金兴的手腕向上抬,李金兴不太配合,嘟囔着,擦什么?张雄说,擦擦腋窝,物理降温。李金兴腋窝里飘零着几根病歪歪的腋毛,毛巾贴上去,李金兴身子一抖,呲牙咧嘴说,烫!坐在另一张病床床沿的范明霞伴随着李金兴的痛叫蹭地站起身,又坐回去,说,忍忍,越来越娇气。擦完腋窝,张雄展开毛巾,反向对折两次,准备给李金兴擦胸脯。范明霞说,凉了吧,再涮涮。张雄俯下身,把脸盆拽到脚下,毛巾和手一起探到水里,水温流失,几乎和体温持平。范明霞问,水凉了吗?张雄小声说,还好。

李金兴端详着张雄,说,悠悠啊,刑警队咱不去,太危险,街道派出所可以试试,没什么大事儿,最多就是处理个打架斗殴,安稳。张雄说,大舅,我不是悠悠,我是小雄啊。李金兴说,你说你雄哥啊,他干不了警察,性格太柔弱。张雄说,大舅,我不当警察,我现在是做文案工作啊,你忘了吗?李金兴说,什么文案,悠悠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当警察,子承父业。张雄撤出毛巾——嫩绿成了墨绿,大舅,悠悠也没当警察啊,他现在在一家地产公司做销售顾问。范明霞说,小雄,别搭理你大舅了,鸡同鸭讲,糊涂得厉害。张雄说,比昨天还严重。范明霞说,是呢,我怀疑根本就不是血钠含量低的问题,可能是脑袋里的瘤子压迫住神经了,早知道直接去北京的医院化疗了,这可好,现在这样子,北京也去不成了。说着眼圈又红了。张雄把毛巾扔进脸盆,溅起几朵水花,说,舅妈,您也别自责了,谁想到病情发展这么快?

范明霞身后的李悠悠停止了打鼾,两条腿曲起,抻直,胳膊架在半空,搅在一起,随后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横过来,双手端平。李悠悠按下音量键,声音消失了,两根拇指在屏幕上翻飞舞动。范明霞拍着李悠悠的膝盖,似乎是对李悠悠,又像是对张雄说,熬了一晚上了,没睡多大会儿。李悠悠没理她,张雄说,让他休息吧,白天我盯着,您也睡会。范明霞说,我没事。又拍了拍李悠悠膝盖,回家喂喂毛毛。李悠悠用鼻子答应着,直到护士提着点滴瓶走进病房,才放下手机,翻身下床,一边穿鞋一边说,那我走了。

毛毛是条狗,买的时候说是博美,只有巴掌大,白白的圆滚滚的,像个球,越长越突破人对博美的认知,长到极限,不圆了,拉长,嘴巴也凸出来,身子加上尾巴足有一米。李悠悠的妹妹李然然给它拍了照,搜图,盯着图片说,去,被卖狗的骗了,这哪是博美,分明是银狐。说着要找卖狗的算账去,被范明霞拉住。

李悠悠的印象里,父亲一直是醉醺醺的,三天一大醉,两天一小醉,喝多后的连锁反应一定是和范明霞吵架,都是鸡毛蒜皮。这时候他们吵架的内容里还没有那个叫做文丽的女人,火药味还不太浓,一看到他俩吵架,年幼的李悠悠就躲进自己房间。

爸妈吵架他不理会,只要不牵连自己,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李金兴除了在外面喝,还在家里喝,三五个朋友,围着茶几坐一圈儿,在客厅里吆五喝六,抽烟,行酒令,还说脏话。每逢这时候,范明霞就在厨房扒拉两口饭菜,吃完一抹嘴,出去打麻将,临行前嘱咐李悠悠好好写作业。

喝高兴了,李金兴会招呼李悠悠,儿子出来。喊上两三遍,李悠悠才磨磨蹭蹭出去,李金兴拍着身边的空位,命令着,坐下。他不坐,站得笔直。李金兴挥手,香烟夹在食指中指之间,烟头上的红色暗火随着手的挥舞游走,李金兴给他介绍着,这是王伯伯,这是张叔叔,来,给他们酒杯倒满。李悠悠不动,别人就劝,这么大孩子,回去写作业吧。李悠悠像是得了赦免,转身离开。

后来表哥张雄住进了自己家,李悠悠终于松了口气,李金兴喝酒不再喊他。

李悠悠十五岁那年,有一次,李金兴喝多了,闯进他的房间。当时他正在看一本从书店里租来的漫画书。他正看的入迷,想藏已经来不及,李金兴身子靠在墙上,一把抢过去,漫画书在他手里哗啦啦地扇动,酒气通过书页的缝隙朝他脸上输送,他听见李金兴说,初三了,马上中考了,你就看这些?李悠悠头低着不言语。李金兴不解气,把漫画书拍在李悠悠头上,我告诉你,你老爸上学时没你这么好的条件,晚上点一盏煤油灯,学到夜里12点,眼差点儿熬瞎,这样我才考上大学,我是全村第一个大学生,你就不能给老爸争口气吗?越说越激动,手上力度也越来越大,你哪里像我儿子?不长进,说出去我都觉得丢人。李悠悠觉得胸膛里有一股气体在膨胀,撑得他难受,还在继续胀,终于随着李金兴的拍打炸开。他挡开李金兴下落的胳膊,李金兴说,反了你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已经比李金兴高出半头了——抱住李金兴的腰,双臂发力,把李金兴摔倒在地。李金兴还在大声咒骂,他揪着李金兴的头发,我让你骂,往墙角上撞,我让你骂,再撞,火星迸射而出,红得耀眼,后来他知道,那是血。

李悠悠胸膛里那股气被完全释放后瘫坐在地上,李金兴则软塌塌地躺在他的脚边,直到打麻将归来的范明霞推开门发出一声惊叫,李悠悠才哇地哭出来。李金兴颤抖着右手在地板上轻轻拍了两下,说,没事没事儿,我装的。事后李金兴没有责怪李悠悠,而是半开玩笑说,多亏我这脑壳硬,不然可能被开瓢。说完还嘿嘿笑,好像在炫耀。

上了高中的李悠悠选择了住校,半个月回家一次,回家后从爸妈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一个名字,文丽,这个名字总和“狐狸精”相伴出现。他看得出,父母在他面前竭力克制着,只要他一离开,马上就会大打出手。他懒得管她们,只怕影响到妹妹,妹妹还小,才上小学,好在看样子李然然活泼开朗,一点儿都不像他。

考大学时,他和李金兴几年来第一次吵起来,李金兴让他考警校,而李悠悠坚持学计算机应用,最后两个人急赤白脸,差点儿动手,李悠悠攥着拳头,拂袖而去,李金兴指着他的背影,喊,有本事你别回来。李悠悠说,你以为我稀罕回来?那天晚上他当真没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范明霞一边骂着李金兴一边抹眼泪,李金兴说,不用管他,成年人了,饿不死他,要真饿死了,他也不配做我李金兴的儿子。范明霞说,你以为你是谁啊?有得选的话,你以为他想让你当他爹?

到了第三天,李金兴也坐不住了,拉了一帮同事,旅馆、洗浴中心、网吧挨家筛查,终于在一家网吧里找到了李悠悠。当时李悠悠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蜡黄,眼皮耷拉着,在放映《大话西游》的屏幕前打着瞌睡,夕阳武士说,他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啊。

李悠悠被强制扭送去警校,不到一个月,辅导员给李金兴打来电话,问,李悠悠爷爷的后事处理完了吗?李金兴说,处理完了,十年前就处理完了。知道学校关不住李悠悠,他编了个理由跑掉了。李金兴索性不再管他。李悠悠在大学混了四年,不负所望没有拿到毕业证。

毕业后,李金兴在社区派出所给他找了个协勤的工作。李悠悠每天面对着迁户口补办身份证的群众们,因为不给人好脸色,甚至嘲讽丢了身份证的老大爷怎么不把自己丢了,而遭到无数投诉。所长终于忍无可忍,向李金兴反应,李金兴说,不要姑息,该罚罚,该停职停职。话传到李悠悠耳里,他不给所长惩罚自己的机会,直接一甩手,撂了挑子。自己找了个网吧的工作,当网管,干了半年,又跳槽去了郊区一家工厂做绘图员。一晃到了而立之年,却全没有成家的心,范明霞只好四处张罗给他介绍对象。起初李悠悠抵触,说还没玩够,不想结婚。架不住范明霞唐僧念经一样叨叨,耐着性子相了两回亲,和一家公司老板的千金对上眼,谈了半年,结婚,结婚半年,离婚。原因是千金小姐脾气太大,动不动就骂他,嫌他爱玩游戏。她骂,他不受着,反击,骂得更凶,你以为你谁啊?进了这个家门,最好把你千金大小姐的架子收起来,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一来二往,终究闹到了民政局。此时李金兴已经查出患上癌症,无暇管他,范明霞劝他,他说,难道你想让我跟你和我爸一样?别扭一辈子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起码痛快。范明霞就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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