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还
作者: 王清海你无力偿还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
在你头顶寂寞地燃烧
——海子《询问》
一
大学时候,学校在省城的郊区,被几个没成为拆二代的村庄包围着。有些无所事事的村民,注意力都在学校的身上。就拿教学楼的玻璃来说,经常性地被乱石穿空,虽然一楼至六楼都装了防护网,但正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的时候,那种硬物不断撞击的砰砰之声,难免让人胆战心惊。所以,我们经常有身处敌区的感觉,在外面晃悠的时候,也是加着小心的。
孔蓝蓝和梁伟民是洛阳同乡,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兴奋得过了头,竟不顾学校历来的小心,溜到外面的玉米地里去柔情蜜意。不巧被当地的小痞子看见了,听说小痞子已经动手动脚了,幸亏那小痞子只有一个人,并且还是身体瘦弱型,反倒被孔蓝蓝起身飞踢,然后摁倒在玉米地里暴打一顿,打完后还朝他身上唾了两口。只是梁伟民吓得两腿筛糠一样一直在那儿抖,实在有失体面,直到孔蓝蓝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检查了一下服装,跨出玉米地的时候,梁伟民才如梦初醒地追了出来。
从那以后,她就不理梁伟民了。
梁伟民更喜欢她了。她越不理他,他越跟丢了魂似的。终于在一个深夜忍受不住了,他一个人爬上男生宿舍楼的楼顶,撕心裂肺地大嚎几声,准备跳下去,被尾随而上的兄弟们死死地摁住了。
梁伟民和我是上下铺,平日里再熟悉不过。
看得出来,他那天是真的不想活了。在那个深夜里,在别人都走了以后,这个因为一时懦弱而铸成千古遗恨的男人,不,小男生,才痛哭流涕地给我讲了这段耻辱,在我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让我抽他两个耳光。
我抽了。手不疼。根据力学相互原理,他也不疼。但他仍痛苦地咧了咧嘴。
他说他真的是对当地的小痞子们很怕,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觉得他们是克星,忘记反抗了。我说,兄弟坚强点,爱情不会因为这段插曲而影响主旋律。心里在想,完了,这么一朵鲜花就要这么为他人而盛开了。
不过梁伟民为了红颜欲跳楼的壮举很快轰动了全校,孔蓝蓝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至少愿意跟他一起出现在学校的超市里,凡是她目光所及,梁伟民都慌不迭地拿起来,点头哈腰,极其殷勤周到。
当我读到孔蓝蓝的诗,禁不住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婀娜如三月柳,浅笑如二月花,怎会是玉米地里打退侮辱的悍妇?
人抬首,月如钩
桃花缤纷,往事依旧
抚大地为琴
扯几缕清风作弦
满腔心事尽奏出
一江春水东流
——孔蓝蓝《春夜》
她很恭敬地拿给我,说,王社长,这首诗可以发在咱们的社刊上吗?
那时候的学校,诗风虽还不是很凋落,但也和大形势一样,走着下坡路。校团委的蓝雨诗社一直是不温不火,比起校广播站记者站,其人气其影响力都差很远。偌大的学校,总共才二十多人愿意参加,并且还有几个是报了名不来参加活动的。像孔蓝蓝这样的美女如此忠诚地热爱人类心灵的栖居之地,让我这个当社长的莫名地心潮澎湃。
我说,写得不错,但是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诗嘛,是要脱离凡尘的,它虽从尘世中来,切莫染尘埃。她就支起脑袋,坐在我面前,听我神吹海侃,窗外送进一阵风,她的长发纷乱处,淡香扑面。
此后经常跟她在一起谈诗论文,骨子里的书生意气在她面前暴露无遗。如果十年后的今天回忆起从前,回忆起曾说出的让现在的自己觉得可笑脸红的语录,几乎绝大部分都是在孔蓝蓝面前说出来的。
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我的红粉知已。仅仅是知已而已,没有别的什么。所以她和梁伟民复好,我没觉得什么,毕业分别,没觉得什么,后来,她们结婚了,我也没觉得什么。
倒是经历一段感情波折之后,她忽然打来的电话,让我觉得有了什么。
因为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什么都可以说,说什么都不怕,听什么都好听。这种无隔阂的交流,忽然让我觉得,这个女人,是我丢失了多年的珍贵。
我说梁伟民怎么样,你们两口子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跟我联系,怕我跟你们借钱吗?
他出国了,孔蓝蓝说,约旦,去了五年了,除了刚去的时候在死海拍过一个浮在水面上的照片发给我,再没有联系过。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惊慌地问。
孔蓝蓝说,没有出事,问过跟他一起出去的人,他过得好着呢,不愿意回来不愿联系而已。
我骂梁伟民是个混蛋东西,出国不跟哥们讲一声也就算了,丢下老婆几年不管是怎么回事啊。
孔蓝蓝幽幽叹道,我们离婚后他出的国,我们没有关系。这些年我一直是一个人,跟以前一样,本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再折腾一下,却把幸福赔上了。所以听说你离了,我就给你打个电话。我们算是同命吧。
“是的,离了。” 我苦笑着说,“拖了很久,最后是法院判的,东西都给她了,房子、孩子还有舆论,我就一个人在大街上,除了手机和口袋里的100元钱,什么都没要。”
“为什么要离呢?”她问。
“可能,我不太理性,总是把现实想得很完美,你们呢?为什么离了呢?”我问。
“不为什么,离了就离了呗,而且到现在也剖析不到你的深度,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很理解你的。”孔蓝蓝又笑了。她的笑声很温暖。
一个笑声温暖的女人,是很诱人的,像是寒冷深夜的热被窝,极端饥饿时候的鸡腿。
我是很喜欢吃鸡腿的,梁伟民也是。毕业时候,学校给每个毕业生加了一个鸡腿。梁伟民和我就端着饭缸,蹲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他眼泪汪汪地把鸡腿给了我说,你总说你是游鹤之命,将来要漂泊四方,兄弟的鸡腿你吃了吧,好好补补腿,漂泊的时候不要忘了兄弟。他说得冠冕堂皇,没想到命运却给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注定要漂泊四方的人,在一个小县城里一待就是十年,而给我补腿的人,却在异国他乡杳无音信。
二
初春的夜,花没开,柳微绽绿,很静,迎面驶过的车轮声,仿佛都是静的一种。人们都还缩在各自的小空间里,宽阔的大街上只有两排路灯散漫地黯淡着,隔夜尿水一样的光泛着泡沫泼在路面上,白天平整的路面显得心事重重。
孔蓝蓝的电话让我怀念起从前,有大学时的孔蓝蓝,也有我的前妻阿江,还有梁伟民等等许多人。那些怀旧,默声老片一样的过往,像是儿子满月时候的柔嫩小手,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挠啊挠,痒酥酥的,楼下蛋糕房买的仿冒稻香村的一样酥,却又永远不知道里面夹的是什么甜腻的馅。儿子很喜欢那种糕点,我经常买给他吃,如今他会自己挑选零食了,却连爸爸也不肯再叫一声。
这大概是因为我和阿江,越来越僵的关系。
我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她弟弟买房子,我不肯借钱给她家。往前细算算,也不算第一次吵架,只能说是第一次吵得比较凶。
我们的账户上静静地躺着一笔闲钱,有一大部分是阿江攒的,但我不愿意借,我承认,这样做是因为我不喜欢她。她比我挣得多,也很漂亮,她嫁给我,我也承认,是因为她喜欢我。我娶她,是因为男大当婚,一个女人无条件的喜欢,能满足一个男人的成就感和对于婚姻的渴望。当然,是我这种既想浪漫,又没有好的工作,高的收入,又没有英俊的外表和涂了蜜的嘴巴,本以为零落成泥已碾作尘,偏有了人喜欢,心中窃喜着对方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婚后却还是不喜欢。我总觉得自己的一生,不该由她陪我到老,而我,也没有找到什么人可以陪我到老。
我说,这笔钱,我想留着出本诗集,我想当个诗人,这是我一生的梦想和追求。
阿江说,出了诗集就是诗人吗?
我说,至少我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阿江说,可以缓一缓吗?或者压缩点费用,给我弟弟一点儿,他急用,你是他亲姐夫,这事不能不管。
我说,每个人都该自己去奋斗,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行。
阿江说,你这样,只是没把我放心上,你一直都没把我放心上,我说的话,你从来不听,我做的事,你从来不问,我家的事,你从来不管。
我说,你是独立的,没必要在乎我。
阿江哭了。然后带着儿子住进了娘家,那个时候,儿子两岁,等她在家住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那笔钱已经没有了,变成了堆满客厅的诗集。
那上面都是我最爱的诗,纵然没有字字滴血,也是我逐字逐句打磨的。看着那些字句披荆斩棘庄严地出现在尘世,我每读一次,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但我不敢给阿江看,觉得她读我的诗,如同看到了赤裸的我。虽然婚后我在她面前无数次赤裸过,但那只是肉体,我的诗,才是我的灵魂,里面有我深藏于心底的隐秘。
我为什么可以拿着诗集到处送人,可以在公开场合大声朗读,却害怕阿江看到我心底的隐秘?这个问题,直到我们离婚,我也没有明白。
阿江在回家后看到客厅里的诗集,淡淡一笑,就去厨房做饭了,然后对我说,恭喜。
我的脸红了。
此后,我们再没有谈论过那本书,虽然那些书从客厅挪到卧室,又挪到杂物间,最后当废纸处理过一大部分,但她从来没有再提过那本书。
儿子三岁的时候,她因为我抱着电话和一个女网友聊个不休而暴怒,我确实和那个女孩子聊到了情爱,但是,那只是虚拟的,我们从没有见过面,我也从来没有打算和她上床,因为我有老婆,我坚定地认为,身体不接触,就不算出轨。而阿江,又一次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并且一住就是大半年,我在她上下班的路上见过她几次,远远地打了招呼,我承认,我的心里并没有感觉,跟大街上走过的熟人并没有两样。
而就在那年,广东一个诗人自杀,我们在网上聊过多次,网络可以快速地让不相识的两个人无话不谈,我自认为跟他很熟悉了,我了解他的生活状况写作状况,却没想到他以这样突然的方式与世界告别。写诗的有过好几个自杀的,那种精神上的挫败,比物质上的挫败更让人绝望。我给他写了一首诗:
理想的峰顶你需要弯下腰去柴米油盐
而这之间的距离太长
长得你不敢面对
是因为这样吗?文字的腾达与辉煌
买不了一块地板砖
房奴, 一个让你直不起腰的称呼
足以磨灭你所有的灵感
你没看到吗?多少人就这样卑微地活在世间
也许,你还能就此写出诗篇
闪烁着理性的光芒流向远方
可是,你自己却已看不见
——王只留行《悼念一个诗人》
写完这首诗后,我决定与阿江分手。她接到我的电话,冷笑一声,挂断,不置可否。我也觉得有些唐突,并没有觉得是个错误。我还是那种想法,人在世上,物质的身体,承载着精神的重量,总要为有所活而活,而我跟阿江在一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活。
此后的几年,我反复提过离婚,以至于亲戚朋友看见我像看见了怪物,而我的儿子,也不喊我爸爸,我问为什么,他说,懒得喊。我说,你这么小,不懂。他说,那你知道我不懂的是什么?我说,你不懂我的感情世界。儿子说,懒得搭理你。
好吧,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子都懒得搭理我。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我反复提离婚,终于还是离掉了。
这场婚姻没有爱也没有恨,分手的时候,我心里平淡得像没有发生过,觉得只是曾经相熟的两个人变成了陌路而已,而阿江,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房子上还有你的名字,孩子也还跟着你的姓,你在这个世上,并不是了无牵挂。
三
桃红又是一年春。孔蓝蓝说。
我说你别逗了。桃子成熟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春天的时候,红的是桃花,应该改为桃花红又是一年春,严重的用词不确切。
她在电话那头咯吱吱地笑了,说,你难道不知道这首诗?我当然知道《庆全庵桃花》,知道桃红是桃花红。可我不想跟孔蓝蓝在一起背诗,在我眼里,她就是诗,我只想跟她谈论与诗有关的生活。阿江一直想跟我谈论生活,可我就是想背诗。唉呀,要是这么想的话,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奇怪又有什么呢?只要孔蓝蓝高兴就行,我想她这个时候一定是笑得花枝乱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