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
作者: 罗尔豪1
河水往上游开始收窄,到了草桥渡,只有几百米宽,草桥水文站就设在距离渡口不远的地方。
水文站控制室是一座深入河道的水泥房,就像横空丢出的一块人造巨石,硬生生杵在水里,最先感受到不快的是那些走惯了四平八稳步伐的水流,突然出现的障碍物使它们觉得受到了侵犯,伸手伸脚都不舒服,它们积聚力量想掀开它,就像它们平时推开挡在它们前面的任何障碍物一样。可这次它们失败了,无论怎么努力,即使请来了洪水,它依然牢固待在原地。但它们永远不会承认失败,拍在水泥柱上四溅的浪花仍隐含着它们的怒气和不屈,因长久腐蚀而略显颓败的房子是它们奋力抗争的成果。但鸟儿可不这样想,这条漂在河上的水泥房,成为它们的新家,它们用粪便装饰它,白色打底,黑色镶边,水泥房就变了模样。它们每天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为地盘打得不可开交,江源每天早上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子,把打乱仗的鸟儿分开。
水文站往下走是草桥渡,大约一公里。
经过草桥渡,江源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去丹阳镇了?
江源停下脚步,是顾念,就说,是啊。
顾念说,去看老站长?
嗯。江源说。
豆包围着顾念转一圈,又嗅了嗅,叫了几声,站在两人中间。
老站长的身体怎么样?
不太好。
顾念叹口气,多好的人,就得了那样的病,有时间了我也去看看。
那我走了。江源说。
不去我那坐坐。
不了。
不去看你父亲了。
江源说,前几天才去过,就不去了。
顾念转身去看这只叫豆包的狗,脖颈上套着项圈,牵狗绳盘在脖子上,嘴巴里衔着绳头。忍不住笑了,说,它就一直这样自己遛自己吗?
是啊,江源把盘在脖子上的狗绳紧了紧,说,去人多的地方会用绳子牵着,没人时绳子也不用取下来,盘在脖子上,它自己会叼着绳头。
真是一只可爱的狗狗。
那我走了。
豆包追着一只蝴蝶已经跑出老远,江源喊了几声,跟了过去。
江源刚从老站长家回来。
老站长年后从医院回来就在家里养病。水文站平时就两个人,一个是老站长,一身的病,刚过完年就住院了。年轻的叫江源。还有一个女孩子,要生孩子,年前调走了。
老站长家在丹阳镇上,前天打来电话,让她抽时间去镇上一趟。
在一问青砖灰瓦的房前停下,敲敲门,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打开门,看见江源,说了声来了,侧身让进去。老站长躺在里屋的床上,瘦得已经脱形,但声音依然洪亮。豆包看见老站长,嗓子里发出嘤咛的叫声,忙乱地舔了一阵,就卧在老站长身边不动了。老站长摸着豆包的头,让江源在边上的小椅子上坐下来,问了近段情况,江源一一说了。老站长说好,又说,知道你委屈,一个女娃子家,到这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荒山沟里,说着剧烈咳嗽起来。江源扶老站长坐起来。老站长说,打电话叫你来,是有一件事,文件你应该看到了,长江委要组织勘测技能大赛,大赛不是新鲜事,局里年年都要搞,但今年不一样,局里选拔然后才能参加长江委组织的比赛,说着又咳嗽起来。江源说,我知道。老站长说,光知道不行,要参加。江源没说话。老站长说,学点业务没错,即使有想法,也要先铺好路,把自己的事做好了,路就通了。江源点头,说,我回去就报名。老站长说,好,这次比赛重要,我印象里,这是长江委举办的第二次比赛,第一次比赛是二十年前,我参加了。江源说,我听梅姐说过。老站长喘了一阵,说,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又说,我这里还有一些过去比赛的影像资料,还有我的一些日记,你拿回去看看,说不定有些用处。江源说,我一定好好看。那就好,老站长闭上了眼睛。
面前飞舞着一群蠓虫,它们始终在头顶不远的地方,仿佛一个翻滚的黑色绒线团,不断膨胀壮大,直到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才散开,但要不了多大一会,又重新聚在一起。
风暖融融的,抓一把,指尖一阵轻微的战栗,一种温暖的东西通过内心漫长的甬道缓缓上升。
整片乡野都在放松自己,脱掉穿在身上的那件冬天的臃肿的老棉袄,换上了春衣,身子也轻盈起来,奔跑着,弹跳着,和迎面而来的风迎头相撞,趔趄了下,那些李花、杏花便纷纷落下。
无垠的水面向天际延展,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面,游着夕阳,万花山倒扣的山影,飞过船头的鱼儿,还有贴水面飞过的鸟儿。镜子不是整体一块,像是被谁敲了,边上绽出一道道纹路,那是无数的湖汉,毛细血管般向周边延展,血管的周边被弱智的芦苇包裹着,它们的目标简单而纯粹,就是无休止地繁衍后代,无休止地扩张自己的地盘,一路攻城略地,覆盖了大半个河汉。
看看时间还早,又是星期天,原本是回来顺道去看船老大的,可突然就不想去了,她的脑子里像是突然塞进了太多东西,需要她慢慢消化。
没有回水文站,而是沿着一条小路上了山。二仙岩村沐浴在阳光中,多数家都半掩着门,有老太太坐在门前晒太阳,或者在巴掌大的一片小菜地忙碌。二仙岩村是移民村,整齐划一的中式二层小楼,上面是红色坡顶,白色的瓷砖外墙。路都硬化了,鸡子鸭子在上面留下难以清理的粪便。偶尔能看到一头猪,被阳光熏醉了般,睡在树荫下。
老人们都认识江源,知道这个姑娘一个人在下面不远的水文站上班,和她打着招呼,眼神里流露着同情,这让江源很不舒服。
沿着狭窄的水泥路,蜿蜒着向山上爬去,沿路插满了红黄绿三色旗子,竖着严禁倾倒垃圾和森林防火的标识牌。杏李树、石榴树、桃树、梨树把整座山都覆盖了,把江两岸的山都覆盖了。黝黑的枝丫上绽出朵朵粉红粉白,很多人穿行其间,为即将到来的李花节做准备。暖风顺着山坡吹上来,在杏树桃树间穿梭。
往下看,水文站像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火柴盒静卧着,向上不远就是二仙岩村。几只鸟在空荡荡的天空中来来往往,轻飘得仿佛没有一点儿重量。几个放学的孩子在水边打水漂,瓦片蹦蹦跳跳在水面划过,钻进齐腰深的芦苇里,芦苇密密麻麻如银色的波浪直涌到岸边,和山边的杂木打得不可开交。
往前,水面渐宽,柔柔的延至天边。峰峦起伏倒映水中,只是淡淡一痕。夕阳缓缓溶化在水中,泛起一抹暗红。微风吹过,湖面打皱了,闪着点点金光。几只绿头鸭把头夹在翅膀下,随着水波浮动。一条船被夕阳拉得又黑又长,像一条大鱼跟着船尾游曳。当黑得快要看不见的时候,两岸的灯也亮了。
老站长是个奇怪的人,江源多次听人这样说,以老站长的业务和能力,如果他愿意,做局长都没有问题,可这些年来,他一直守在草桥水文站,多次调他都不去。江源开始还不信,觉得没有人会傻到一辈子守在这个山窝窝里。现在她相信了,可仍然有些不懂。
江源沿着另一条道下到山脚,意外看见一个老人在河边走来走去,不住打量周边的地形,自言自语说话。江源看一阵,说,老人家,你在找什么?老人看了看江源,说,我记得清楚,就在这个地方,可咋会没见了呢?江源说,你的东西丢了吗?老人愣了下,笑了,是啊,东西丢了,很贵重的东西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江源说,什么东西,我帮你找。老人看了看江面,说,很贵重的东西,恐怕是找不到了,永远找不到了。说着看着江源,快回家吧,天就要黑了,说着往回走,慢慢消失在路的深处。
远山漫进夜雾里,几颗星子跳出来,夜晚张开怀抱,紧紧搂住这山山水水。
2
江源在明亮的清晨回来,身上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还有几丝雾,“灰狗”一样紧跟着,如影随形。她跺了跺脚,呵斥几声,灰狗才不情愿地闪开了。豆包不知遇到什么事,不满意地看着她,嘤咛一声,受了委屈般,躲到一边伤心去了。
水文站是个小院子,两排小平房,有院墙和外面隔开。院墙刷着白灰,常年风吹雨淋,已经失去原色。其中也有陈刺蛋的功劳,它们沿墙铺设,形成一道篱笆,手脚痒了,就在墙上挠来挠去。庭院有些破败,边缘的水泥风化,处处龟裂,蚂蚁趁机侵入,堆起一个个空蚁巢,野冢似的巍巍耸立。各种杂草不甘落后,高高低低,簇拥在那小小的一方土地上,如果不是人为的阻止,几乎和紧邻的小菜园连成一片。有些善于攀附的植物早早沿墙爬上了窗户,抱着锈迹斑斑的铁花,招摇般挥舞着手臂。
院子里有两棵广玉兰,老站长说是建站时栽下的,应该有五六十年了,枝叶茂密,遮蔽了大半个院子。树下放了石桌石凳,是老站长喝茶的地方。自从老站长住院后,石桌也寂寞下来,懒得打扮,上面布满了污渍。靠墙的地方,是株小碗粗的杜鹃树,是老站长的最爱,闲余时间都花在杜鹃树的打理上,松土,除虫,剪枝,现在少了关爱,显得无精打采。
水文站不算忙,主要业务就是观测与整编,每天观测相应的断面径流以及设站位置降水,春天少有降雨,径流基本稳定,加上现在的降水观测都实现自记,工作并不是太难。测流一个人做不来,江源会找顾念帮忙。至于校核实测历史资料,查补延展,以及定期向上报送,对于江源来说,算不上什么事。
一包牛奶,一个面包,就是一顿早餐。豆包还在伤心,看见江源往水泥房走去,还是收了情绪,默默跟在后面。
查看水质监测云平台,把显示的水文数据输入电脑。手动测量雨水数据,和自动雨量观测系统测得数据进行比对。再观察水尺桩,记录数据,然后整理收集分析所有数据。做完这些已近中午,也不想回去做饭,泡了一包面,给豆包喂了狗粮,翠鸟不用操心,自己去找吃的,回来照常会给她带一条小鱼,晚上再跟她一起回站里。
下午,把遗留工作做完,分析后的数据形成报告,报送局监控中心,一天的工作基本完成。她看了看时间,逐个查看了供电电瓶、太阳能板、雨量筒、翻斗雨量计,对遥测终端进行通信信号强度和发送信息及串口连接进行检查,确保无事后,才坐下来,拿出一本书来看。
遇到星期天,她会回趟家,家就在对岸的江源村,这也是当初船老大让她到草桥水文站的原因。其实回不回家都无所谓,孤身的父亲就住在草桥渡口,驾一条船,人们都叫他“船老大”,连江源也喊他船老大。渡口有大渡船,汽车都可以载的,但那都是定时的,遇到不赶趟的,就坐这样的小船,是很好的补充。坐这样的船还有一个好处,如果你不赶趟,想在水上多玩一会,船老大也会满足你的要求,不多收你一分钱;遇到有急事的,即使一个人,船老大也会载过河,还只收一人的钱。不用说,这点钱连油钱都不够,但船老大喜欢这样做,谁也没办法,渡口的人都知道船老大的怪脾气。
草桥渡的人们都知道船老大的姑娘在水文站,都说这工作好,清闲,又离家近,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差事,老站长又生病了,说不定马上就升职当站长,然后就能回到县上,当领导了。又说,就你船老大能,把姑娘霸在身边,在这里成家立业,还能一步不离守着你。家里有姑娘在外面的,就说得唉声叹气,有气无力。船老大高兴得合不住嘴,就要请弟兄们去吃“烤全鱼”。
江源知道了,有些烦,对船老大说,你跟人家胡说些什么?
船老大笑着不说话。
江源说,烦死了,不要再跟着人家胡诌了。
船老大说,就让他们说说嘛。
江源翻了船老大一眼,你再跟他们胡说我就不来了。
船老大服了软,说,那我就不说了,不过他们要说我也没办法。
江源没好气地说,你不跟人家瞎扯,人家也不会说。
船老大知道江源的心思,说,其实在这挺好的,离家近,还在爹身边,多好。
江源没好气地说,真好都没人来。
船老大说,那是他们没眼光,看你们老站长,都在站上守一辈子。
江源说,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船老大说,可不能这样说老站长,在这里谁不知道老站长的好,老站长生病,多少人去看他。
江源说,我又没说老站长不好。
船老大小了声音说,我跟老站长瞎聊,老站长说,像你这样有知识有文凭的,在基层干几年,业务熟了,很有前途的。
江源说,你不就是想把我霸在身边吗,说那么多无用的。
船老大嘿嘿笑了,像是被抓住了把柄,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