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觞

作者: 苏薇

2018年秋天,阿凉奉师命去禹州一个叫筒子沟的小山村,寻找一个底部有一个“商”字的瓷盘。

师父叫苏木,是一家瓷器店的老板。师父的瓷器店开在辛瓦镇。辛瓦镇是豫北有名的古镇,面积不大,但人口多,很繁华,瓷器店在小镇的东南部,那是一条著名的古街,街道两旁全是古建筑,硬硬的石板路,巨大的石碾,高高的“酒”字招牌,还有各种古玩店、小吃店,北京老字号糕点,天津的狗不理包子、大麻花,应有尽有。

阿凉是半年前来到师父的瓷器店打工的,白天在店里上班,晚上就睡在店里。一张折叠床,一卷铺盖,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师父住在家里,师父的家在哪里,阿凉来了半年也不知道。阿凉是个寡言的人,按说像他这样的是不适合做店员的,可师父却留下了他。每晚,阿凉睡在一大堆瓷器中间,像簇拥在历史的缠绵和痕迹里,甚至窗棂外路过的风,都汹涌着历史的悲酸,这让他的梦常常有着悠远的味道。

瓷器店很大,这一带的店面都很大,外面一大间,里面一小间。瓷器店里有瓷盘、瓷碗,还有瓷瓶、瓷壶、瓷挂件、瓷砚、瓷扇,甚至还有一幅瓷画。最多的还是瓷瓶,那些瓷瓶形状各异,错落有致地摆在各处,让这个小店有着出身不俗的贵气。

瓷器店每天的顾客都很多,但也不确定,有时也很少,多的时候,能挤满一屋子,那些南来北往的人,带着各自的尘土和气息光顾这个小镇,免不了进来看看,他们有的买几个挂件,有的带走一只瓷盘,有的抱走一只瓷瓶或一只瓷罐,阿凉忙着给他们包装,他已经很熟练了,三下两下就包装好了,他们付钱的时候,阿凉就指指二维码。阿凉不多话,有时师父在,师父会说,欢迎下次再来。师父也是个不多话的人,师父目送他们走远,再在门口站一会儿,才带着萧素和黯然回到屋里。

没有顾客的时候,店里就格外的静,进进出出的时光像走在纸上,连划痕都没有留下。阿凉坐在店门口,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大多不是这里的居民,阿凉看着他们的脸、服饰,看他们走路的姿势,说话的样子,就能判断出他们来自哪里。阿凉去过很多地方。阿凉喜欢看人,他觉得人可以让画面生动起来。瓷器店正对着一座古塔,相传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叫古宁寺塔。每到黄昏,太阳就从塔尖上坠落,慢慢地,地久天长一样地坠落。橘黄色的光就落到店面的玻璃门上,像一段此去经年的记忆。阿凉特别喜欢看黄昏的塔,可这时候,店里就该忙碌起来了,晚归的人或来旅游的人,都会光顾小店,他们不买,或买得不多,但他们会来看。阿凉看夕阳将一个个人都涂成金黄色,他的心就莫名地欢喜起来。

师父下班的时候,也会来小店,差不多每天都来,师父是一个人,阿凉不知道他的家人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阿凉不问。师父也不说。正如他自己,他也从没跟师父说过自己的过去。

自己的过去是什么样子呢?阿凉有时想。他几乎忘了。他坐在这个光线纠结的小店,常常陷入沉思。过去的他出生在一个小山村,村庄很小,三面都是山,他的家就在大山的出口处,家里有奶奶、母亲。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父亲。后来,他就到县城上高中,他上高中的县城很大,可他没有毕业就辍学了。这成了他心里比树根还要硬的伤疤。原因是他上高二那年,有次中午出去买学习资料,回来的时候,因为快迟到了,他骑了别人的自行车回学校,那自行车就停在书店门口,还没锁。到校后,他才想起这件事的后果。车主找到了学校,他成了偷车贼。他偷了自行车,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学校传开了。新上任的校长大动肝火,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学校出现这样的学生,他说那不是值多少钱的问题,那是品格。品格!他被开除了。

那是个下雪的傍晚,阿凉记得很清楚,他离开了学校。他回到小山村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走了一夜,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表情呆滞,落了一身的雪花。他看见祖母起来了,祖母总是起得那么早,他家的一只大白鹅跟在祖母的身后。村子已经没有人养鹅了,可祖母还是固执地养了一只。她说那是她的伴儿。阿凉看见门前那棵腊梅树开花了,白色的花,白梅白雪,纯净得让人不忍去看。祖母没有看见他,她在小院子里转来转去,这是她的习惯。阿凉没有看见母亲,母亲怕冷。阿凉在门前站了好久,直到祖母转回屋去,他才踏着一夜未停的雪花,走出了小山村。从此踏入茫茫人海。

他是让一个朋友给母亲捎的信,说自己出去打工了。聪明的母亲一定能猜到什么,她什么也没问,母亲的心,就像门前那棵腊梅,兀自沧桑,兀自沉沦,兀自离合。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间,阿凉去过很多地方,从广州到岭南到豫北,每到一处,他都先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母亲他还好。十年间,祖母去世了。十年间,母亲变老了。十年间,阿凉和自己的过去默默相对,每一天,都像在奔赴一个未知的旅程,他希望自己能够忘掉过去。过去的他,是那么渴望上大学。

没有顾客的时候,阿凉就和师父静坐,特别是白天和黑夜衔接的那一段时光,他们总是忘了开灯。浓浓的昏暗里,师父的烟头一明一暗,发出冰魄的蓝光。其他店铺的灯都亮了,只有他们的还没有亮,像是要把自己隐藏起来,直到某个人像突然想起来似的,站起身啪地打开灯。师父偶尔会问,阿凉,怎么还不找女朋友?阿凉说,不忙。师父又问,想找个什么样的?阿凉说,人好就行。师父叹了口气,停顿片刻,随手拿起身边一件瓷器,反复摩挲,阿凉能看见瓷器发出莹润的光,像天使的羽翼。他问师父,这是什么朝代的?师父说,这些没有朝代。有朝代的在里面。他指着里面的房间,那是师父的工作室。

师父的工作室,就是师父的收藏室。师父收藏瓷器,他的瓷器有几百件,有的是从祖父手里传下来的,有的是自己买的,摆满四面墙,还有角角落落。那只清朝乾隆年问的釉彩大瓶,高八十多厘米,它霸占着东北角,阿凉总觉得它像一个人,在时刻盯着他,这让他很不自在。师父说,这只釉彩大瓶是景德镇御窑烧制的,瓷身自上而下装饰的釉彩达十七层之多,号称“瓷母”。他这样一说,阿凉就更不敢小觑它了。所以,阿凉进工作室的时候,从来不去看它,而且走路极轻,生怕惊动任何一个都可以称得上祖宗的瓷器。

还有,西北角的一组白瓷瓷碗,碗口圆润,颜色素白素白的,据说是唐代的珍品,样子高贵,师父用一个褐色的螺旋架子供着,贵宾一样。最主要的是挨着它的一组瓷盘,一共四只,是钧窑的青瓷,釉面光滑,泛着影子一样的青光,而且态度平和,宛如亲兄弟一般。师父说,这里,不要动。他指着这组瓷盘。声音很轻,表情却很严肃,像在沉湎一段过去。每次进工作室的时候,师父都要在这组瓷盘前停留一会儿,用手去触摸它们光滑的表面,眼光顺着手指慢慢移动,有时还重重叹口气。

师父喜欢静坐,像一段魂魄在等待另一段魂魄。不忙的时候,师父就坐在角落里,面前一盏茶,茶盏是珍贵的骨瓷,师父说骨瓷要经过素烧、釉烧两次烧制才行,色彩柔和得像人的眼睛。师父喜欢菊花茶,屋里总飘着落雪一样的菊花香。窗外老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一层黄过一层,师父说,你要学会和它们好好相处。师父说的它们,就是指的瓷器。阿凉点点头,阿凉知道,师父把它们当成朋友,甚至亲人。阿凉看得出来,师父好像也没什么朋友,他在一家机械厂上班,操控机器,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机油味,还有烟草味,把这个小店熏染得厚重而苍凉。师父不喝酒,师父喜烟和茶。

中秋节那天,小镇热闹得很,一整天阿凉都在忙活。师父也在忙,他没有回家。北方的秋天,几场雨后,天气就变凉了。阿凉穿上了厚外套。快到晚饭的时候,店门被推开了,阿凉刚坐下来休息,一抬眼,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眼神犀利。借着微寒的光,阿凉有些无措。师父站起来,看着来人一步步走近,走到店中央,师父没有说话,他掐掉烟,带着那人进了工作室。阿凉知道,来人是个“主儿”。师父叫他们“主儿”,就是真正的买家。时间久了,阿凉也摸出了门道,这位高瘦的先生,他不会是一般的顾客。中年男人在师父的工作室里待了很久,他相中了一套瓷盘,就是师父不让阿凉动的那套。他们站在小店的中央,师父久久不说话,那个人却固执得很,站得阿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最后师父长叹一声,说,这一套不卖。这不是价钱的问题,这里面少了一只。而且,这是一套不完整的……师父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悲伤。为什么不让它完整呢?来人强词夺理,这是一套很有价值的瓷盘,对我们的研究很有帮助,包括对音乐。他定定地看着师父,事物都是相通的,在某些地方,对不对?师父继续站着,不动,目光在某一处凝聚。这也是在为国家做贡献,这不只是个人问题……来人循循善诱。师父的眼睛亮了。窗外有风吹过,过了会儿,阿凉听见梧桐叶子掉下来,很多叶子。苏先生,来人最后说,我希望你能找到那只瓷盘。我们回头见。说完,就走了出去。

几天后,师父把阿凉叫到跟前,让他去一趟筒子沟。彼时,夕阳正在塔尖上,阿凉看见师父的脸落了一层柔和的光影,这让师父看起来没那么严肃了。阿凉说行。师父带阿凉进了工作室,他指着那组瓷盘,让他看瓷盘的底部。阿凉说是一个字。师父说,对。一共五个字“宫、商、角、徵、羽”。少了一个“商”,师父指着第二个空出的位置。阿凉这才明白为什么要空出这个位置。这是音律的五音。师父说,是一套。你要找的,就是这个“商”。阿凉拿出手机,准备拍照。师父说,不要拍。你要记住它们的样子。阿凉发现,这四只瓷盘虽然很像,但却各有各的不同,它们好像时刻在变,总给人一种愿闻其详的感觉。

就这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阿凉来到了筒子沟,他没想到,师父让他找的筒子沟这么难找。这个来自辛瓦镇的青年,很快就让全村人知道了,因为筒子沟现在只有十几户人家,且大都是老年人,只有一户是中年人。中年人接待了阿凉,他并没有表现出好奇,而是用平缓又略带自嘲的口气说,我们这里,好久没有外人来了。他的双手沾满泥巴,穿的像是某个工厂的工作服,他有一双睿智的眼睛,似乎能看尽阿凉的所思所想,年龄也比师父大,阿凉就叫他大师父。他说,大师父,听说这里是宋代有名的钧窑遗址,都在哪里?大师父看了眼天上悠悠而逝的白云,说,到处都是。阿凉放眼四望,什么都没有,且极为荒凉,另一个村庄像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荒野中少有的农作物都被收割殆尽,剩下零星的树木,顶着一头枯叶,更增添了荒凉。阿凉想到那四只瓷盘,它们柔肌玉骨,眉目如画,心里一阵感慨,它们都产自这里,几百年前,甚至是上千年前。

阿凉心里掠过一阵沧桑,就像他十余年的流浪。他对大师父说,我想在这里住下来,能不能帮我找个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大师父说。来玩。阿凉说。他来也的确是带着玩的成分,当然,师父的嘱托也是一定要完成的。大师父给他安排了一个地方,就是他的仓库。在那里,阿凉看到了无数个瓷器的泥坯,它们像刚出生一样,带着泥土的湿气和原始的脉动,安静地蛰伏在自己的角落,这让阿凉久久无语。窗外是橘色的夕阳,那么广阔无边地照着,大师父站在夕阳里,阿凉突然觉得他和师父是那么像,他们都是沉默的。

晚饭阿凉是在大师父家吃的。以后的日子,阿凉也都是在大师父家吃的。他还参观了大师父的工作坊,亲眼看见大师父将一块瓷泥变成一只酒杯的形状。大师父的工作坊很大,每一件东西都像是既有来处,又有归途。从淘泥、拉坯、印坯、修坯,到晒坯,再到画坯和施釉,当然,施釉只是少数几个,施过釉的瓷坯光滑又明亮,没有窑,施釉也没有用。大师父说,高岭土是烧制瓷器最好的材料,这里有很多。

睡在一大堆瓷坯中间,阿凉总感觉回到了师父的小店。中秋节后,气温迅速下降,大师父给的被子太单薄了,他裹紧自己,望着密密麻麻的黑暗,想起在岭南的日子。不知道小谷还好吗,她是否已出嫁?小谷是阿凉在岭南遇到的一位女子,个子不高,身材苗条,眼睛里天生的忧郁让她像每时每刻都在做梦,那种苍凉和他心底的底色出奇的一致,他喜欢上了她。多少次阿凉在梦里和小谷相遇,都会产生深深的自责。他喜欢她有一年多的时间,那是他在一个地方待得最长的时间,小谷后来跟着她的父兄回了老家,据说,她的老家就在豫北。于是阿凉便有了一块玉,平安玉。小谷送的。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此后的几年,阿凉又去过很多地方,边打工边思念,不知不觉也来到了豫北。可是豫北很大,每当阿凉看着夕阳从塔尖上坠落,就会想起小谷,小谷成了他心中的一亩三分地,他守着她,守成了永恒。他不与人打交道,没有人能够猜得透他,正如他猜不透大师父。

大师父是谁?他来自哪里?这是阿凉心目中的问题。大师父面容平和,像一位归隐的侠客,生命的起落沉浮都被他封印在了剑尖上。但他不属于这里。

第二天,阿凉起得很早,他想既来之则安之,那就先玩玩吧,他喜欢流浪。可是没几天,他就玩够了,这里一无所有,只有低矮的风和浑圆的萧瑟。而大师父的作坊反而更吸引他,他每天都来这里,看着大师父做瓷坯,他看得入了迷。他和大师父一起淘泥,把挖来的土捣碎、搅拌、过滤,淘成可用的瓷泥。看着瓷泥在转轮上旋转,大师父会跟他说起从前,说瓷器的起源和发展,说彩瓷、骨瓷、白瓷、薄胎瓷,说彩釉、结晶釉、花釉,还说瓷瓶、瓷杯、瓷砚、瓷尊,阿凉静静地听着,这些有的师父说过,有的师父没说,他也不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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