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世界
作者: 孙全鹏一
迷迷糊糊地摁了手机,刚停了几秒,又响起来。是老大,老大着急地说:“不好了,你快来,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我激灵了一下,腿上套上个大裤头,二话不说便飞奔出去。
其实,老大离住的地方不太远,也就一百多米的样子,我憋着劲儿向前跑,身后像有条蛇追着一样。前面那条铁路还是挡住了去路,铁路与公路垂直,铁轨两边有一段黑黄相交的横杆放下来,拦住了人群,大家在焦急地等待。每天早上九点,拉货的火车总要在这里掉头,也许火车安排的时间避开了上班的高峰期。可我没时间等,怎么办?老大,这可怎么办?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又碰到火车要掉头。”我左挤右挤,从人群后面挤到最前面,一直挤到横杆边,横杆上的警示灯闪烁着,警报声也响一声停了,然后又响起来。一个铁路管理员穿着蓝色制服,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对准备翻过横杆的几个胆大的人说:“往后站站!哪儿差这几秒。你看火车头要来了,多危险!”
横杆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弯下腰,猫着身子从横杆下面穿过去,呲溜一下往前跑了出去,踩过一块块枕木,就要越过铁轨了。铁路管理员大声地说:“你,小心,不要命了!小心啊!”火车贴着我的身子呼啦一下过去了,身后大家惊叫了一声:“你看这家伙,玩命啊!”
多少年后,我无意说起了翻越铁轨这件事,老大总是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被火车头碰住了,以后那些文学大奖靠谁拿啊?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啊!”然后他就一阵嘿嘿地笑,张开嘴,舌头舔着嘴唇。
说实在的,当时我向前冲时,哪想那么多呢?只知道出事了,要帮老大搬东西。老大店门前摆出了粉丝、粉皮、鸡蛋筐、变蛋筐、米面油、各种调料和花生瓜子等,他正弯下腰把一筐鸡蛋往店里搬。老大看见我说:“你来得正及时,快收拾下,你看那天,要下雨了!”我气喘吁吁,用手抹了一把汗。老大把货物都往店里面搬,我也帮着他赶紧搬,我俩忙活了一阵子。老大的店门前,有些东西只不过搬到了离门口前一两米的地方。
“这么早把我喊起来,我的美梦没了,本来梦见了一个好素材……你得请客!”
“好!好!喝胡辣汤就包子,随便你点!”
“小气鬼!”
我们简单地吃过早餐,他说:“你还要帮我个忙?帮我看会儿店吧,我去进点货!有事你打电话!”没等我回答,他就骑着电动三轮一溜烟出去了,他肯定是害怕我反悔不肯帮他看店。我现在担心顾客来,自己是个蹩脚的店主。顾客不来,我怕老大的生意不好;顾客来了,我则担心要拼命地解释价格。这种担心一直持续着,我想,新媳妇等新郎的心情也是如此吧,来了害怕,不来也害怕。
太阳转了一大圈,到了快天黑的时候老大才回来。我一看见他回来生气地说:“你还知道回来?”老大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地喝下去说:“货没有过来,一直在等!累死了!”我细看他时,发现老大的背湿淋淋的,全身是汗。
“没有生意不能怪我,只来了两个人问粉条,看了看就走了!还有一个买散装的洗洁精,咱这哪有?”
“怎么样?卖东西和你写东西不一样吧?我早就料到了,你坐在门口,像个门神一样,不会有生意的,要热情点!卖东西可是有学问的!”
“你少给我胡扯,我走了!”
“别走,我请你吃饭!”
“不稀罕!”
二
当初,老大坚持在市中心选个好位置,老二和老四坚持选择在我们学校周围,我对他们说:“我无所谓,住在哪里都行。”老大不同意,他说:“我要做生意,在那里尽是熟人,师兄弟小师妹,还有老师,我在那里卖东西,多尴尬!要不要钱无所谓,关键是面子。”大家经过商谈,选择了靠近铁路的地方。这里房租当然便宜,谁让我们没钱,穷光蛋一个。
大学毕业那年,我们一个宿舍的哥几个都没有找到工作,用老二的话说,那叫蓄势待发,养精蓄锐。我们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说也老大不小了,不好意思再向家里要钱,干脆就在外面开始漂。我们几个在学校时同住一个宿舍,大家都很熟悉,离校后仍然住在了一起。这里距离市中心不远也不近,有两路公交车在这里始发,可直达我们毕业的大学。老二和老四最终没有熬过老大,选择了这个地方。我这个人好打发,无所谓,在哪儿读书写作都不影响我。
就这样,在离铁路直线距离百十米的地方,我们选择了这个地方。那儿本来是个五层小楼,房东是个奸商,赚钱肯定赚疯了,有个屁大的地方都想再租出去。他又用彩钢瓦搭建一个三室一厅,不知道怎么设计的,竟然没有厨房,一年租金六千块,年轻人适应性强,都习惯了——不习惯也没有办法,有钱谁在这鬼地方受罪啊?怎么说呢,这地方夏天像蒸笼,热得像尿滋在脸上一样;冬天像冰窖,冷得脸上能结上一层冰碴子。每天还有咣当咣当的火车声音,像从我们身下走过,睡到半夜,一声火车的汽笛把你从美梦中拉回到现实,然后望着窗外辽阔深邃的星空,继续享受咣当咣当火车经过的声音。
只有三个房间,可我们有四个人,房间怎么分呢?我们自由结合,老二和老四首先表态,他们两个都要参加不同类型的考试,天天要结伴去学校学习,最适合住在一起。然后老大对我说:“你自己住一间,你搞写作读书——读书得静。”
我说:“老大,我们住一个屋吧,剩下那问给你当做厨房。”
“那不行,”老大说,“咱们可不是一条道上的,一个散发着铜臭气,一个散发着书香气,水火不容。不吃饭可以,不能让咱的秀才委屈了!”
老大懒得给大家解释,他很乐意自己住一个屋,这样房间还能放点货,可以当仓库,经常打电话大声地向外推销各种产品,也没有人打扰,也不打扰别人,多好。平时我们白天都很忙,难得碰到一起,在三室一厅的房子里,这就像我们的一个家,即使是一个烂窝里面什么也没有,可一回到这里,仍然可以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温馨。老二和老四每天回母校蹭自习室,晚上回来休息总是乐呵呵的,讲着在学校的所见所闻。老大天天做生意跑业务,光名片就印了一大堆,不是业务经理就是区域总监,不了解的人会觉得来头很大,怪吓人。我呢,天天读书写写东西,有时候闲着没事录个短视频往网上发,不挣钱,穷乐呵。
老二成绩好,在毕业后的几年里,只要有考试,他一次不落地参加,命运之神就是不光顾他,一次没考中。每次考试出发时,他满脸的兴奋,我们都为他祝福。可每次成绩出来时,他则是一副斗败的老公鸡样子,耷拉着头。
老二经常私下里对我说:“一个做生意的,要我说,他就是奸商。你看看他,没有一点儿底线,整天只是想着赚钱,安全质量也不管了,这昧良心啊!你说,这个没有啥追求的人……”
老二说老大是奸商还是有道理的,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冤枉他。我就亲眼见过老大往大米里掺沙子,往大豆里放石子……其实他生意不好也不坏,用老大自己的话说,撑不着也饿不死。
“奸商”这样的雅号后来也就叫起来了。老大倒也没生气,甚至懒得辩解。我知道老大的事后,曾不止一次提醒过老大:“这事咱就别干了,昧良心的事咱不干。”老大只是一摇头,“没事的,说实话,这算什么啊?谁吃东西时不淘一下?比起那些卖假货的,那些黑心人,我这算什么?真的,好多了。”
每逢这时,老四总会蹦出来,手里握着一本招教书,桌面上放着考研的单词书,他扶扶厚厚的眼镜片说:“我要好好教育下你,你过来,过来,好好听听。人不能只钻进钱眼里,比钱更重要的还有很多,比如人格,比如尊严,比如诚信。得有点底线。”
“别说了,老三要写文章了,别打扰他。”老大扛起一麻袋什么东西走出去了。
这时咕咚咕咚“地震声”传过来,让我们感觉到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火车来了,六点半的火车要出发了。
老二说:“这日子还真让人担惊受怕,万一哪天火车把房子震塌了咋办?”
我说:“世界末日一天天地过去了,我们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呢?活一天,赚一天!值了!”
三
经过一天的折腾,那天晚上,我内心仅有的一点儿创作灵感也没有了。其实,天天对着电脑写作,真耗精力,更重要的是没有什么成效。这几年写了那么多文章都石沉大海了,没一家刊物用我的稿子。从大学开始我就彻底陷入了书的世界中,我喜欢读书,想当作家:儒家经典、西方哲学、现代派文学,卡夫卡、萨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川端康成、卡尔维诺……一本本啃,花了不少钱从大街小巷淘书,整个屋子里堆满了旧书,初进房间还以为是垃圾场。不过我的文章从来没有变成过铅字。写不出来,憋得难受;好不容易写出来了,却没人愿意用,就像大龄闺女找不到婆家。有时候怀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上辈子亏欠了缪斯女神,不适合写作?我天天想象着虚构的世界,一天又一天,自在又痛苦,焦灼又不安,饱满又忧郁。
毕业后的半年,我甚至不敢对父母说我在外写作,我撒谎说找了份工作,文字工作,工资不高但轻松。如果我要说立志当作家,父母大字不识一个,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的脑袋被驴踢坏了。但老大老二和老四兄弟几个支持我,他们甚至认为将来我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你别不信,他们说起来跟真的一样。我知道那是玩笑,但我要感谢他们,他们给了我梦想,给我了希望,给我了动力,尤其是毕业后我最痛苦的时候。天天看书阅读思考,对着电脑写出自己的世界,我突然感觉到有意义,那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内心的富足和灵魂的丰盈,我有种飞翔的感觉。写作这几年,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但现在想想,那时候生命里是多么天真、充满意义,就像永远没有长大的童年。
用老大的话说,你要经常体验生活,勾搭几个美女,发生点艳遇,不就有故事了?你不缺少才情,但缺少故事。我嘴一咧:“你滚蛋吧!”不过,到了晚上我喜欢到处转转,与不同的人接触,打量这个社会,感受自己与世界的距离。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的地方有个火车站,火车站不是很热闹,在这个小城市,每天也只有几趟火车经过,人多时像下饺子一样。火车站虽然是火车站,可是坐火车的外地人并不怎么多。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地级城市,车站不像大城市,很少有水泄不通的时候。来火车站广场玩的,大多是晚上吃过饭没事做的闲人,离这儿不太远,散散步,陪家人走走,跳跳广场舞。大家停下来,站住,围住,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没有火车的时候,小广场也经常有卖东西的,也停有几辆出租车和摩托车。摩托车在这地方叫“摩的”,五块钱就可以坐,到市区的任何地方,比出租车便宜多了。在这个火车站偶尔也有做促销活动的,例如卖洗头膏、做鞋子玉石之类生意的,有时候也有玩杂技的,比如现在。
我看了看,这五个人玩杂技像是一家人,有老人、青年人,还有两个小孩子。他们开着个汽车,车厢可以放下来,这样就形成了临时的舞台,车上方有个显示屏,上面打着一行字“青苹果马戏团欢迎您”。晚上灯光灿烂,表演也很精彩,音乐震撼着耳膜。只记得小时候看过表演,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玩杂技的人都是玩的毅力,没有毅力可做不好这事。有个小孩子,本来表演翻跟头,可是没停好,倒在舞台上。那穿着性感的女人,看样子是妈妈的模样。她走过来,“啪”地打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没敢哭,只是一个劲儿地憋住,脖子往上一提一提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显然受了委屈。过了一会儿,他的表演服装都湿了,当然那不只是汗,还有泪。
表演继续。那个穿着性感的女子和时尚的男人对唱了一首《红尘情歌》,然后又开始表演转盘子、喷火,引得大家一阵赞叹声。如果我会表演那杂技,该有多好啊!我在内心佩服他们。正在表演高潮时,那个打扮性感的女子又出来了,美貌显然是化妆出来的,粉底很厚。她用半方言半普通话说:“老乡们,人吃五谷杂粮,谁人不得病?”身后两个人推出了一个大桶,打开后,拿出了蛇、鳄鱼,摆在了舞台上,蛇倔强地昂起头,紧盯着女人的胸部,按都按不下去。那些动物分不清是真是假,光溜溜的,这阵势倒很吓人。
“这种药水,可以解除身上的病痛,是用最名贵的中药做的,今天对老乡们优惠。”他们拿出一些瓶瓶罐罐,“有病治病,没病防病。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先到先得,错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人群里没人动。这年头骗子的手段高明,大家怕上当。
“送朋友,送亲人,送客人,一瓶十元钱,也就一包烟的钱。老少爷们,父老乡亲,不试不知道,名贵中药有奇效,药到病除。假一赔十,不,假一赔百,假一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