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作者: 王善常齐自新是个裁缝,在格木镇开个裁缝铺。
四十岁之前,齐自新一个朋友也没有,不是他不喜欢交朋友,也不是他性情古怪,别人不愿意和他接触,而是他一直遇不到对脾气的人。他骨子里刻着一句话:朋友不一定过命,但必须走心,如果连话都不能说一起去,那还不如不交。
放眼整个格木镇,虽然来他铺里做衣服的人很多,但每次和他说话能超过十句的,还真就找不出一个。格木镇人都知道他的秉性,话少,就算你怎么和他搭话,他都可以用点头或摇头来代替。比如有人问,齐师傅吃了吗?他点一下头。再比如,有人问,齐师傅,这块布料够我做件中山装吗?他摇摇头。这就让他显得有点傲。人太傲了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儿,会招来嫉恨和非议,整个格木镇人都不相上下,凭什么你要弄出高人一等的架势,说不过去。
按理说,人活一世,怎么也得有个三朋四友,要不会显得独性,但齐自新似乎并不在乎,更不着急,凡事儿都要看个缘分,交朋友也这样,宁缺毋滥,不能委曲求全,这事儿他不说,但心里有数。
直到李守用的出现,齐自新才算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李守用是一个画匠,专门画家具上的玻璃画的。
那是一个早上,衣衫不整的李守用背着个旧木箱,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格木镇,逐门询问谁家需要画玻璃画。格木镇人过惯了自足保守的生活,反对一切花哨不实用的东西,所以当他们听到“玻璃画”这个词儿时,就都撇撇嘴,然后又摇摇头。
李守用迈着疲惫的脚步,走遍了格木镇每一条铺满尘土的街道。他身后除了一条软塌塌的影子,还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格木镇许多孩子都跟在了他的身后,盼望着能看看他画的玻璃画。
李守用一直走到了中午,他的背越来越弯,脚步越来越迟缓。就在他和格木镇的孩子都要绝望的时候,张屠户的老婆叫住了他。张屠户家有一个新打的被橱,被橱上镶着四块玻璃,张屠户的老婆想让她的被橱更美观、更气派一些。她让李守用给她画四幅富贵牡丹图。
孩子们跟着李守用挤进了张屠户家的院门,格木镇最宽敞的院子登时小了一圈。张屠户把他杀猪的案板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又把被橱上的玻璃卸下来,铺在了案板上。
在孩子们的围观下,李守用打开了神秘的旧木箱,拿出几根大小不一的画笔,还有一大捧牙膏一样的各色油彩。他先用细笔蘸黑色油彩,在玻璃上画出牡丹和孔雀,又用各种油彩在线条围出来的空白处涂抹。一幅鲜艳的富贵牡丹图渐渐呈现出来,孩子们兴奋得喘不过气来,脖子抻得像鸭脖一样长,眼珠瞪得像玻璃弹子一样圆。张屠户两口子努力地维持着秩序,大声地呵斥着,不断向后推搡那些试图挤到桌前的孩子。
画到最后,李守用开始用蓝颜色大面积涂抹玻璃,画好的牡丹和孔雀慢慢地被他涂掉了。孩子们既震惊又难过,他每涂一笔,孩子们就哎呀叫一声,太可惜了,这分明是在破坏,他这是疯了吗?怎么可以把刚画好的画涂掉呢?
玻璃被涂满蓝颜色后,李守用把玻璃翻了过来,立在了墙角。孩子们一下子都惊呆了,哇哇的惊叹声响个不停。一幅牡丹孔雀图出现在了玻璃上,蓝色的背景,红色的牡丹,绿色的叶子,彩色的孔雀,整幅画色彩艳丽,比供销社过年时卖的年画还要好看。
李守用画了两块半玻璃就停了下来,他的油彩都已用尽,连小米粒那么大的油彩都挤不出来了。张屠户的老婆十分生气,不但一分钱不给李守用,而且还要李守用赔她玻璃钱。四块玻璃只画了两块半,这让她的被橱变得不伦不类,将会成为格木镇的笑柄。
李守用不住地哀求,好话、可怜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说他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说他以后有了油彩可以接着给她画完。可张屠户的老婆却始终无动于衷,坚称如果李守用不包赔她的损失,就别想走出她家的院子。
张屠户老婆和李守用争吵的时候,她家的院里渐渐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格木镇人虽然以冷静、保守出名,但这并不是说他们不喜欢看热闹。
在这群看热闹的人里就有齐自新。本来他不屑于凑这样的热闹,他只是恰巧路过,又恰巧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一愣,他觉得被围在院子里的那个男人特别面熟,虽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很明显,所以他就挤进了人群。
面对着气焰嚣张的张屠户老婆,李守用狼狈不堪、语无伦次,身子都仿佛矮了半截,看那样子,如果张屠户老婆再加一把劲儿,他都有可能缩进土里。
李守用结结巴巴地说,我说不过你,你让别人评评理。说完,他开始环顾四周,试图找寻一个肯替他伸张正义的人。看热闹的格木镇人随着他目光的扫视,纷纷向后躲了躲,有些人虽然没躲,但却抱着双臂,耷拉着眼皮,一脸麻木。
最后,李守用看到了刚刚挤进来的齐自新。他眼睛瞬间亮了,连忙指着齐自新对张屠户老婆说,你让这位大哥说说,我该不该赔你钱。
张屠户的老婆一看李守用指的人,乐了。她和所有格木镇人一样,对齐自新的性格了如指掌,他的话金贵着呢,谁都有可能替李守用说几句,唯独他齐自新不会。
但出乎意料的是,齐自新说话了,他咳了两声,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法官在断案时那样凝重,问道,怎么回事儿?
李守用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说,是这么回事,她让我给她画四幅玻璃画……
李守用刚起个头,就被张屠户老婆喝止了,你给我闭嘴,哪有你的理?转头对齐自新说,齐师傅,你是咱格木镇最明事理的人,我说给你听,你给我主持一下公道,于是就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说她要的是四幅玻璃画,可这个画匠只给他画了两幅半,好好的四块玻璃,只有两块半画了画,剩下一块半光秃秃的,她不能再把这四块玻璃安回她的被橱了,只能重新再买四块。
齐自新面无表情地听完,问张屠户老婆,你想让他赔多少钱?
张屠户老婆心里窃喜,忙说,看他那样,兜里没有多少钱,我不讹他,就给我十块钱吧。
齐自新皱了皱眉,你这还不是讹?什么玻璃值十块钱?
张屠户老婆嚣张跋扈惯了,在格木镇几乎没人敢惹,齐自新这样问她,她登时觉得被冒犯了,于是便恼怒地说,你啥意思?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外人说话。
齐自新眼皮都不抬,我说的是理。
张屠户老婆说,我不管理不理的,今天谁说话都不好使,他要是不赔我十块钱,就别想走出这个院。为了配合她这句话,张屠户气势汹汹地往前站了一步,目露凶光,一双杀猪宰牛的大手握成了拳头。
齐自新不再说话,伸手撩起衣襟,打开挂在腰间的一个牛皮钱包,拽出一张钱,递向张屠户老婆。
张屠户老婆愣住了,你什么意思?我是让这个画匠赔我玻璃钱。
齐自新的手依旧伸着,看都不看张屠户老婆一眼,嘴里说,我替他赔了。
张屠户老婆和所有看热闹的格木镇人都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齐自新怎么平白无故替一个外来的画匠赔钱呢?难道他们认识?
最糊涂的是李守用,他想不明白,这个人为啥会为他掏出十块钱。
看着齐自新手里的钱,张屠户老婆略一犹豫,就迅速地夺了过去,唯恐再做迟疑,齐自新就会收回去一样。
张屠户老婆把钱接过去后,围观的格木镇人的脸上立马显出了一丝鄙夷,原来他们还是有些偏向张屠户老婆的,毕竟都是格木镇人,但齐自新一掏出钱,高下就立时分清了,她就是想占便宜,还是人家齐自新境界高了一层。
齐自新转头对李守用说,这位兄弟,想必还没吃饭吧,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到我家去,咱俩喝上几杯,怎么样?
李守用受宠若惊。他使劲地点了点头,匆忙收起木箱,背起来,跟着齐自新走出了张屠户家的院子。
齐自新领着李守用回到家。这边安排李守用洗手、喝茶,那边安排老婆王雪莓做饭,并亲自动手杀了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王雪莓很纳闷,和齐自新结婚十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齐自新这么热情地对待一个人,就是她娘家爹来,齐自新也没这样过。
四个菜端上了饭桌。齐自新从柜里拿出了一瓶珍藏了五年的好酒。
倒完酒,齐自新举起酒杯,对李守用说,初次见面,薄酒素菜,不成敬意。
李守用慌忙举起酒杯,说,大哥,谢谢你替我解围,要不那个女人不知该咋样难为我呢。
齐自新说,小事儿一桩,不值一提,喝一个。
撂下酒杯,李守用问,大哥,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为啥要替我赔钱,还把我请到你家里来?
齐自新说,不瞒兄弟,我把你请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你觉得亲切。他这句话是心里话,他第一眼看见李守用时就感觉亲切熟悉。李守用看上去和格木镇的人截然不同。他虽然整日长途跋涉、风餐露宿,但身上却很干净,最主要的是,他的脸上没有格木镇人常见的那种愚蠢和粗俗。
李守用马上站起身,双手捧杯,激动地说,大哥,其实第一眼看见你时,我也特别有好感,相信你一定会替我说话,要不那么多看热闹的人,我也不能单单找你评理。
齐自新哈哈大笑,这不就完了,这说明咱俩有眼缘。说完俩人又撞了一下杯,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顿饭俩人一直吃到半夜,一瓶酒喝光了,齐自新又拿出了一瓶。
通过交谈,齐自新知道李守用今年34岁,老家在南方一个叫桃花镇的地方住,家传画玻璃画,因为在家生意不好,就撇下媳妇巧珍,背着画箱子一路北上,边走边画,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走到了格木镇。
当晚,齐自新把王雪莓和孩子打发到了别屋,他和李守用躺在炕上接着说话。
齐自新这辈子说的话,都没有这一天多,就好像之前他的嘴被禁锢了一样,如今解封了,他必得说个痛快。无论说起哪一方面,他和李守用都能说到一起去,都有一样的见解。他俩越说越投机,简直就是相见恨晚。
说到激动处,李守用腾地从炕上坐了起来,高声说,大哥,我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打交道的人不少,但能像你这样对我脾气的人,还真就没遇见一个,要不咱俩结拜吧,从此以后你我就像亲兄弟一样处。
齐自新也很激动,但他只在心里激动,并没表现出来。他拉住李守用的胳膊,让他躺下,然后说,兄弟,我这人怪,一般人人不了我的眼,更别说入我的心了,所以说都半辈子了,我也没交一个朋友,如今看来,我是在等你呢。又说,不用结拜,那是过去的东西,现在不兴这个了,我看这样就挺好,我虚长你几岁,以后不管走到哪儿,你就记得在格木镇有个大哥就行。
李守用说,这点你放心,我没有兄弟姐妹,这辈子你就是我亲哥了。
第二天,李守用问齐自新,格木镇有没有他能干的活儿,他说他家乡不好挣钱,他暂时不想回去了,也不打算接着画玻璃画了。在老家,他画玻璃画根本维持不了生活,原以为走出来会好些,可谁知他从南走到北,走了几千里路,辛苦没少吃,可还是没赚到一分钱。
齐自新想了又想,格木镇并不繁华,就连格木镇人也不是都有工作,根本不会有什么活儿给一个外来人干。但既然李守用提出来了,他高低得想办法。他皱着眉头,思忖了好半天,最后问李守用,你能不能吃苦?如果能吃苦,倒是有个地方缺人。
李守用连忙说,能吃苦,我什么活儿都能干。
齐自新说,格木镇有个砖厂,厂长来我这儿做过几回衣服,他那儿倒是能用人,只是活儿特别累,一般人干不了。
李守用坚定地说,我能干。
齐自新把李守用送到了格木镇砖厂。格木镇砖厂在镇西,因为活儿累,所以一般格木镇人都不去那儿干,在那儿干的多是外地的人,供吃供住,一天干12个小时。
砖厂的宿舍只是一个破烂的空房子,几十个人挤在里面,到处是垃圾,像牲口圈。他们的伙食也极差,比猪食强不到哪儿去。齐自新怕李守用受苦,坚决不让他在砖厂吃住。
齐自新家有四间房,两间住人,一间是裁缝铺,最西一间当仓房,堆着散乱杂物。齐自新把仓房里的杂物收拾出来,搬过去一床铺盖,让李守用住下,又把自己那辆没骑过几次的大金鹿自行车借给了他,让他骑着上下班。至于李守用吃饭的事儿,齐自新也已安排妥当,早晚两顿在他家吃,午饭用饭盒带到砖厂。
齐自新这样安排,让王雪莓很不高兴。本来把李守用留下来就让她不爽,谁知齐自新又让他在家里吃饭。齐自新虽然靠手艺为生,开个裁缝铺,但收入并不高,平白无故多一个人吃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另外因为李守用在砖厂上班,他家的吃饭时间也必须作相应的改变,原来早晨七点吃饭,现在五点就得吃完,本来下午四点就开晚饭,现在却要等着李守用六点下班后才能吃。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王雪莓不干了,总和齐自新嘟囔,埋怨他没事儿找事儿,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捡回来一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