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本没有见过的书
作者: 高宏民我爷爷叫高旷秋,又名豫三,年轻时在教育局任秘书。爷爷除了写公文,业余还写过一部名叫《甜蜜的日记》的小说。可是,《甜蜜的日记》究竟是一部怎样的小说,却是无从谈起的,因为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见过它。据爷爷说,小说完成后不久,韩先生回来了。韩先生是我县著名教育家、文学家,当时虽然年轻,但名气已经很大,我县的人都以他为骄傲。后来,韩先生走的时候,把书稿带走了,余下的事情爷爷就不知道了。
韩先生回来时,由我爷爷负责陪同和照顾。他们住的是三问瓦房,坐北朝南,中间那问是办公室,东西两问稍小一点,韩先生住东问,我爷爷住西问。先生白天讲学和进行各种活动,晚上读书、写作,常常熬至深夜。
爷爷说,韩先生那时正在写那部后来很出名的《油菜花开》。先生写作累的时候,就泡杯浓茶慢慢地喝着,有时候到院子里走走,伸胳膊踢腿,活动一下腰肢。有几回,见他没有休息,就到他屋子里来,两个人在深夜里说说话。先生知识面很广,对一些问题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听先生讲话总是能受到很多教益。先生也问他一些事情,他讲的时候,先生认真地听着,这让你感觉不到面前坐着的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也让你不忍心说出一句自以为是的话。先生不写作的时候,就一本一本地读书。先生有做笔记和制作卡片的习惯,卡片蝇头小楷,做得很规范很清晰,很容易让人想到精细女人的针脚。先生回来时带有书,读完后开出书目来,让爷爷帮他借或找。爷爷自然尽最大的努力把这些书找来,真的找不来也就算了,先生决不强人所难。
爷爷说,一天,他出去办事,回来已是中午,吃饭时,先生说:“豫三啊,今天我做了一件不道德的事,请你原谅哩。”他眨着眼看着先生,心里充满了疑惑和好奇,有一瞬间,他当是先生在跟他开玩笑。先生说:“今天上午我读完了一本书,很想再找一本看看,你的门开着,就到你的房间里去了,没想到书没找来,倒看到一部书稿。《甜蜜的日记》在没有得到你允许下我看了,应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啊。”他一听,激动起来,说:“韩老师,真是求之不得啊,我正想着向您请教呢,可是看着您太忙,就一直不敢开口。”“写得不错嘛,有些味道,这样吧,要是你信得过我,我把它带到上海开明书店去,看能不能在那里出版。”爷爷愣了愣,接着笑起来,说:“韩老师,我那是瞎胡闹哩,难登大雅之堂,出版不了的,出版不了的。”先生简洁地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嘛。”
爷爷说,那几天,见韩先生夜夜写文章,文思枯竭时,就在屋子里、院子里走来走去;有了思路,又是那么兴奋,一定要一气呵成。有两个清晨,他起床走出屋子,看见韩先生屋子里亮着灯,就知道先生又写了一夜。他想提醒先生爱惜身体,也正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他的小说来。《甜蜜的日记》已经写完,不知为什么,写完之后,总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把书稿藏在了书柜深处。先生大胆勤奋地写文章,让他深受鼓舞,他把它取出来,要把它改一改,尽自己最大努力,使之成熟起来,至少比原来好一些。他改得很仔细,很认真,一如先生那样严谨。小说没有改完,放在桌子上,因为有事出去了,就这样被先生看到了。
爷爷说,老天作美,先生走的时候,他正好把《甜蜜的日记》改完了。他把它交给先生时手有些发抖。
关于这部书的写作,我想多半和爷爷喜欢阅读有关,书读得多了,加之又不乏文学细胞,于是就写了起来。爷爷自己也说,那时候他很喜欢张恨水的小说,尤其是《金粉世家》,他读了一遍又一遍,至少不下五遍。爷爷对我说,要是细读《甜蜜的日记》的话,会发现里面有不少《金粉世家》的影子。
爷爷说,这部小说写起来很轻松,很享受,兴致来时,就酣畅淋漓地来一段,没有兴致时,扔在一边,十天半月不去管它。
韩先生走后,爷爷几乎天天想着小说出版的事,他信任先生,先生说写得好,那就真是好;先生说能出版,那就真能出版。然而许多天过去了,音信全无,又是多日过去,还是没有一点消息。爷爷慢慢地淡了心,心想先生再看书稿时一定会发现不少问题的,当初没有发现,是看得匆忙,没有细敲。书稿只有一部,没有底稿,先生拿走了,爷爷手头上也就没有了,但爷爷并不因此感到失落和遗憾。
信息阻隔,韩先生又辗转不定,爷爷和先生失去了联系。
爷爷说,他后来倒是听了不少关于先生的消息,知道先生又写了很多好作品,《油菜花开》业已出版,只是他没有看到,但是他从未想起过自己的小说,他真的把它给忘记了。
以上均是爷爷的讲述,事情发生时,我们还太小。
《甜蜜的日记》再度被提起和一个叫唐根年的人有关。
在过去,唐根年是一个飞扬跋扈的人,也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人,他伤害过多少人,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淫威之下,多少人低下了本不想低下的头颅。爷爷也没有逃过唐根年的魔掌,爷爷的罪名是,混淆视听,有伤风化,隐藏不轨。
爷爷不承认自己写过书,他信誓旦旦地说:“你们一定是搞错了!重名重姓的多的是,我是不会写什么书的!”
唐根年大为光火,他冷笑着问爷爷:“《甜蜜的日记》是不是你写的?署的是不是你的大名?什么情的爱的,床上的叫声都叫你写出来了!说说看,你到底跟哪个女的有了狗扯马腿的事,让你写出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你到底想毒害多少人呢?”
爷爷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写,他说自己写写材料还行,写别的就不行了,自己不是作家,哪会写什么书呢?
唐根年不再和爷爷费口舌,一副八十多斤重的木枷套在了爷爷脖子上,游街,爷爷把县城的大街小巷都游遍了。
游街的时候,爷爷还在想着唐根年的话,觉得唐根年真的没有必要如此诬陷自己,自己出过书吗?太滑稽了嘛,滑天下之大稽!爷爷决定继续坚定自己的立场,捕风捉影的事唐根年一类人干得出来,自己可不会干!后来,有人悄悄告诉爷爷,市面上确实有一部名叫《甜蜜的日记》的书,他见过,但没有读过。爷爷说,听到这话时他愣怔了好一会儿,他知道对方说这话是出于好心,绝没有诬陷自己的意思,那么,应该确有其事,自己确有一本那样的书!他的脑子高速旋转着,紧张地对往事进行搜寻。他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裂开了一道缝。
这么说,那部小说真的出版了啊!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先生又做了怎样的修改呢?重要的是,书是什么样子,怎样才能见到它呢?刹那问,一连串的问题出现在脑海里,它们翻江倒海,永不停歇。
不可能的事变为了现实,那是多么令人欣喜。
那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啊!尽管是偶然之得!
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况且它遗失多年,丝毫没有印象!
找到了它,就会像遗散多年的亲人团聚在一起;找不到它,那就继续飘零,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可是,就敢以此承认吗?《甜蜜的日记》内容虽然已经记不准了,然而正如唐根年所说,一看名字就让人肉麻,自己写出这样的东西来,不正是引火烧身吗?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有一刹那,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写那样的小说!再审讯爷爷时,他仍然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写过那样的书。爷爷后来告诉我,他那样说其实是有私心的,他想让唐根年把书拿出来堵他的嘴。唐根年没有拿出书来,他像是看出了爷爷的心思,继续对爷爷进行审问,游街。
又过了多年爷爷便开始了对这本书的寻找,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见了书,一本或者是一摞,浑身就是一热,急忙走过去,看看是不是他的书,或者有没有他的书。他想象着“甜蜜的日记”这五个字是怎样排列的,横排还是竖排,字体是什么颜色,大小如何,还有署名,自己的名字是怎样列在上面的?遇见了读书识字的人,就上去搭讪,问人家见没见过一本《甜蜜的日记》的书。别人问他找这书干什么,爷爷一听,似乎有戏,上前一步,激动地说:“老哥,你要是有,我愿意高价买,多少钱您说了算。”人家说,这本书最好向年轻人打听,上了岁数的,估计对它不感冒。爷爷激动起来,说“可这本书是许多年前写的啊,韩先生你知道吧,就是他帮忙出版的。”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圆。可对方不愿再说话了,厌烦地对他说:“我没有见过你找的书,你走吧。”
爷爷动员全家、亲戚朋友帮他找书,听说谁要到外地去,就跑过去殷切地交代:“一定要多走走啊,或许在那个地方,就真的找到了呢!”爷爷拉着对方的手,信心十足地说。发展到最后,爷爷让他见过的人都帮他找书,说他决不会亏待人家的。多年来,他的工资及退休金的绝大部分都用在了寻找上,不惧山水之远,游走在祖国大地上,每到一个地方,他就想他的书肯定在这里的。不少人一定见过这样的情境: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肩挎一只黑皮包,匆匆忙忙地走着,周围的缤纷与喧嚣于他如过眼烟云。这位老人只要看见了书摊或书店,立即就会停下来,眼睛里发出明亮的急切的光来,不久他露出失望之色,怅然离去……
愈是年老,寻找得愈是痴迷,急切。他听不进我们任何人的话,谁劝就跟谁急。他似乎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要在有生之年完成他的夙愿。一旦有了什么线索,或者根本不是什么线索,而是脑子一转,闪过一个念头,认为什么地方可能有他的书,就坚决地要去看看。考虑到他的身体,我们抽出一个人来,放下手中的活,一路陪着他。我们的厌烦越来越多,有时候,我们甚至认为,爷爷的所作所为,明明就是一个笑话,他在做一件虚无缥缈的事。他找书成癖成瘾,已经走火入魔,完全走上了极端。一些人,也像着了魔,隔上几天见到我们就会说:“你家老爷子的书找到了吧?”我们的脸顿时火辣辣的,仿佛是做了天底下最无聊,最愚蠢,最丢人的事,我们都是在替爷爷受刑。
爷爷不管这些。
后来,爷爷联系上了韩先生,先生告诉爷爷,书出版后,他是寄过书的,地址就是教育局。他让爷爷到上海、南京、武汉等地的图书馆、档案室以及民间去找一找,“或许能找到的,你找一找吧。”先生一向果敢,现在也有些举棋不定。
爷爷由衷地感激韩先生,没有先生,书是不会出版的,先生帮了他一个大忙,是他生命中的贵人。爷爷说,即使什么都不为,单单为了先生,他也要把书找到。爷爷找书是在向韩先生致敬,我们一时都很感动。
我多次问爷爷,《甜蜜的日记》究竟写的是什么。他能说出一些来,但多数情况下语焉不详,就是那有限的记忆,每次讲起时也总有一些白相矛盾之处,也就是说,他这次讲的完全可以把上次讲的推翻了。我向他指出时,他显得愠怒和不耐烦,说:“就是这么写的嘛,一点不错的,不然的话,韩先生能拿去出版?我告诉你,这是文章的章法问题,看似矛盾其实不矛盾。另外我写的是以前的事,有些事你们这一代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爷爷这么说,我便有些失落,我本来想着根据他的叙述把那本书复原的。
复原的想法我很早就有了,最初的想法是,小说既然能得到韩先生的肯定,价值应该是有的,复原之后,我们是不是都可以从中受益呢?后来则纯粹是为了了却爷爷的心愿,我实在不愿让他再为这本书无休无止地惦念和奔波了,事情总有个结局吧,我盼着我们大家都能够安生下来的那一天。可是,他自相矛盾的讲述让我怎么去复原呢?牵强地复原出来,他会满意吗?
爷爷本人也是不让我复原他的小说的,他说复原的肯定没有原来的好,况且,有些东西是不能复原的,好比是镜子,碎了也就碎了,那是不能重圆的!
爷爷不让我复原他的小说,我便对他说:“爷爷,《甜蜜的日记》我们没有看到,可是我看见了另一本书哩。”
爷爷好奇地看着我,问:“你看到了什么书?”
“把你找书的经历写一写,就是一本书啊,保证很多人都爱看。”
爷爷神色凝重地看着我,说:“你什么意思?你意思还是不去找书了?”
“我不是你说的意思,我是真想把你找书的经历写一写,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寻找一本没有见过的书》。”
“要写你写吧,这不关我的事。”爷爷说完不理我了。
爷爷没有找到他的书。他自己的线索以及别人提供的线索却在一条条地失去意义和价值。没有线索就寻找线索和等待线索,根据多年的经验,一条线索失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一条新的线索就会来到。我们盼着一个新线索出现,这条线索非常真实,非常可靠,一找一个准!于是,当唐根年出现时,我们都有些大喜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