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
作者: 邵锦平东佳市新开发了一片以和美楼盘为代表的“和”字楼盘。“和”字楼被茂密的植被围圈掩映,楼区中间是一座清澈的人工莲花湖。湖中实木仿古的亭台楼阁与湖边的小桥垂柳相映成诗,甚是清幽雅致,如同从江南嫁过来的新娘,明艳且妩媚。“和”字楼所在区域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时光里”。
一
傍晚,燥热渐渐消退,清爽的风抚平了白日残留的一点儿躁动,空气里飘浮着丝丝缕缕的惬意。
王慧欣从物业公司走出来,甩了甩齐肩长发,又揉了揉有些僵硬的后脖颈,像往常一样,走向小区的西门。
经过竞标,在夺得了时光里小区的物业管理权之后,她几乎没有休息过。千余户居民的日常琐碎,凑在一起就是一团乱麻,理不清的头绪,忙不完的纠纷,常让她感到疲惫不堪。她更像一个行走在时光里的过客,每天迎着朝霞而来,伴着夕阳而归,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却又无视每处景致的细微变化。
王慧欣走到莲花湖的湖心亭,正欲穿过长廊,目光不经意间落到对面的草坪上。草坪上什么时候多了几丛高挑的毛毛草?夕阳橘红的余晖刚好撒落在毛毛草上,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那几丛草幻化成五彩的羽翼,缥缈着,恍如梦境。
这是家乡才有的“彩羽”,一种平凡却又特别的草,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慧欣拐了个弯,走向草坪。没错,是彩羽,跟自己的家乡大丰河畔的彩羽一模一样!看到彩羽,慧欣眼前浮现出一幅若隐若现的画面:夕阳下的大丰河畔,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她拉着梳两条辫子的阿莲在一大片彩羽中,一边蹦跳一边唱着自编的歌谣:“彩羽彩羽,夕阳为你披嫁衣……”突然间,一丛高草中探出一颗挂着汗珠的黝黑小脑袋,拨浪鼓似的摇晃着大笑:“羞羞羞,不害臊!这是毛毛狗,太阳下山就低头!”
“小德子,你这个跟屁虫!”慧欣和阿莲几乎是同时奔向偷看她俩玩耍的男孩,而那个男孩扮个鬼脸,猴子一般灵敏,掉头就跑,边跑边回头挑衅:“追呀追呀,借你们一个风火轮也追不上!”
大丰河畔的夏日,经常上演这样的一幕:慧欣、阿莲,还有小德子,在成片的彩羽中打闹嬉戏,直到太阳下山。
时光里竟然也有彩羽?夕阳勾勒出的乡愁,让慧欣禁不住俯下身去,凑近再凑近,嘴里轻哼着:“彩羽彩羽,夕阳为你披嫁衣……”
“它还叫毛毛狗,太阳下山就低头。”身后忽地响起一个男中音,让慧欣猝不及防。她转身回头,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站立在离自己仅两米之遥的地方,正冲着她微笑。黑红的长脸,一字眉小眼睛,稀疏的络腮胡,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喜感。
“你,你是……”慧欣迟疑之际,男人抢过话:“你什么你呀,我是董德!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了,王慧欣!跟你这么半天了,你都没感觉?”
“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啊,喜欢跟在别人身后?典型的跟屁虫。”慧欣笑了,疑虑变成了惊喜。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董德,世界真是太大又太小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我这副德行,从小到大就注定跟在你屁股后了。”董德一脸的诙谐:“说点正经的,你家在哪座楼呀?”
“我家不在这儿,我只是在这儿的物业公司上班。”慧欣回答。
“好啊,我家在和谐楼5单元2302,刚搬来一个月。有你在物业公司,可就有靠山喽。王经理请多多关照。”董德的语气永远夹杂着不着调的成分,慧欣多年前就熟知。
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他们忘记了时间,直到夕阳完全沉落,慧欣才想起要赶回去给儿子小轩做饭。他们彼此留了电话和微信,各自回家。临走时,慧欣告诉董德,过几天,带他去见一个老熟人,也住在时光里。
二
慧欣与董德的重逢,给她的生活注入了活性,原本一成不变的日子,似乎多了一些色彩和趣味。
周末,慧欣带着董德来到和美楼2002门前。还没等敲门,房门已然开启,伴着一股淡雅的香气,传来一个女人柔和而甜美的声音:“慧欣,小德子,快进来。”董德听到有人喊他小名,已然猜到这个老熟人可能会是阿莲。当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抬头,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穿着青花瓷色旗袍的女人,凹凸紧致的修长身材,浓密的黑发向后盘着如云的发髻。白皙的瓜子脸,柳眉杏眼,纤纤素手,浑身浸透着古典的书香气。他不敢相信,这个如诗如画的女人会是小时候梳着两条辫子,瘦弱的阿莲,真是有点脱胎换骨的味道。
“愣什么?快进去!瞧你这副色眯眯的样,惊艳了吧?”慧欣推了他一下,逗趣道。
“是被惊吓到了,以为自己在做梦,穿越到月宫,见到嫦娥了呢!”董德一时间有些尴尬,但很快恢复到常态,不忘补上诙谐一语。
“我初见阿莲时,也不敢相认。这就叫岁月从不败女人,真让人羡慕嫉妒恨哟。”慧欣也跟着起哄。这让阿莲脸一红,笑骂道:“你俩再贫嘴,小心舌头。”
进得屋来,董德快速环视了一下宽敞明亮的客厅,不算华丽,但以白色调为主的装修设计把现代建筑意象的多层次元素与古典的清幽雅致融合到了一起,有一种独特的韵味,恬淡而舒适。
慧欣的目光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阿莲,雪花呢?”阿莲端出一盘大樱桃,应了一声说:“在这呢。”阿莲的身后跟出一条极漂亮的小狗,浑身雪白的长毛,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脖子上系着一条打着蝴蝶结的红绸带。慧欣抱起小狗,做了个亲密的贴脸动作,嘴里念叨着:“小雪花,你想没想我啊?”
董德一下子笑出声来。
慧欣瞪了他一眼,“怎么?嫉妒了吧?我在小区里初见阿莲时,还是雪花牵的线呢。”
“别光顾着说话了,请喝茶。”阿莲笑语吟吟,从屏风后的茶室端出沏好的冒着香气的热茶。
“这是我老公从云南带回来的普洱茶,可以降血脂,抗衰老,适合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喝。”
“我这瘦身板,还是不降血脂的好。抗衰老,美容?你们也不用了,都够年轻的了,再抗衰老,你俩还不成了千年老妖啊!”董德的贫嘴多少带些讨好的成分,不但让人生不起气来,还平添了许多的笑料和情趣。
三个人只顾热火朝天地聊天、调侃,谁都没注意到此时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矮胖的老男人,五十几岁的年纪,稀疏的头发已掩盖不住油光锃亮的秃顶。脸色红润得油腻,鼻梁上架着一副考究的眼镜,给人一种不太协调的怪异感觉。他进得屋来,把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顺手放在门口的柜子上,冲着屋里抬高声调说:“阿莲,家里来客人了?”
阿莲站起身,一边走向门口一边应答:“是呀,卫东。你不是说厂里有事要处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莲挽着他走到客厅,给他们介绍说:“我老公王卫东。这二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闺蜜慧欣、董德。”
还没等董德说话,王卫东已然向他伸出肥厚的手掌,说:“欢迎欢迎。”董德一时语塞,忙附和:“幸会幸会。”看着他那副滑稽的样子,慧欣险些没笑出声来。王卫东望向慧欣,笑着说:“早就听阿莲说,她有个在咱们时光里物业工作的好姐妹,今天有幸见到,高兴啊!”
王卫东摆出东道主的架势,极其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转向阿莲说:“阿莲呐,你的好朋友有多久没见了?难得相聚,我去小区东面的那家仙客居定个位子,咱们边吃边聊。”又冲着慧欣、董德说:“二位可否赏光?”
慧欣知道仙客居是这一带有名的高档饭店,觉得初次见面就让人家破费不妥,便起身说:“王大哥,我们今天赶巧路过,就上来看看阿莲。下午还有事要办,就不打扰了,改天吧。”
董德也站起来说:“可不是,哪天有时间咱们再喝,不醉不归。”
阿莲有些不舍,王卫东向她把手一摊,做了个无奈的动作。夫妻二人把他们送到门外,王卫东从公文包里拿出两张名片递给他们,嘱咐他们常来常往。
下了楼,董德长吁了一口气,冲着慧欣念叨:“你说,阿莲怎么会找这么个老公呢?太不般配了,有没有点像嫦娥和猪哥哥?”慧欣斜了他一眼,没做声,其实在她的心里也有跟董德一样的困惑。
她从衣兜里翻出那张名片,上面写着“鑫瑞电厂厂长王卫东”的字样,还附有联系电话。她不禁一皱眉:这个王卫东的年龄好像大阿莲很多,莫非阿莲也经历了婚变?
慧欣的猜测在两周后得到了证实。一天中午,阿莲打电话让她到自己家里来。慧欣进屋的瞬间吓了一跳,以为阿莲家遭了贼。客厅沙发、茶几上零乱地堆满了杂物,阿莲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无精打采地蜷在沙发上,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我的天,你不去上班,窝在家里睡懒觉?你还真当起了贵太太呀!”
“是呀,不去上班了,就让王卫东养着我。”阿莲懒散地从沙发上下来,倒了杯水,把一粒药丸放进嘴里,仰脖喝了下去。
“你吃了什么药?生病了吗?”阿莲一反常态的举止,让慧欣不安,她关切地走向前。
阿莲摇摇头,耸了一下肩,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丝苦笑说:“是病了,病得还不轻呢。只有吃了它,我的心才能安静下来。”
“阿莲,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慧欣扶着阿莲重新坐在沙发上。阿莲双手抱头,突然哽咽起来说:“我,我是最失败的女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头啊……”
“阿莲,不许你这么说,能有多大的事让你这么想不开?你可是咱们三个之中唯一考上大学的高材生啊,我们俩只念了职高,都没说自己失败了呢……”慧欣让阿莲倚在自己肩膀上,想尽快平复她的心情。
“慧欣,你不懂,我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当年村里人都羡慕我钓了个金龟婿,可谁知道我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我前夫一家怪我不能生育,逼着我离婚,我怕别人笑话不肯离,他们就趁我上班时,偷着把房门的锁换掉了,把我扫地出门。我是让人家赶出来的呀。没有了家,还要听别人的闲言碎语,让人家指指点点,谁受得了?我开始抑郁,整整五年。”
“不,阿莲,你没错,只是遇到了渣男!这样的婚姻不要也好。”
“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王卫东。他比我大十四岁,长相你们也看到了,可这些都不重要,他对我好,这就足够了。”
“找个知道心疼自己的老公是福气,你怎么还这样呢?”
“王卫东是电厂的厂长,做事讲究,人前人后要面子。他最恨别人骗自己,听说他前妻就是骗了他,跟别人跑了。我对他也有隐瞒,他不知道我得了抑郁症服药的事情。现在,我的眼睛又出现了问题,瞒是瞒不住了,他早晚会知道,也会像我前夫一样嫌弃我,把我丢到门外的。我该怎么办?”
阿莲的身体因抽泣而抖动着,像是一个在陷阱里无望挣扎的羔羊,这让慧欣的心滴血般的疼痛。
“阿莲,别瞎想,你的眼睛怎么了?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城里又不比山村,医疗水平高着呢!我们去北京,去上海,你的眼睛能治好的。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从阿莲家出来已经傍晚,夕阳正红,慧欣的腿却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她陪了阿莲一下午,听她哭诉,给她安慰,看着她沉睡。直到她再醒来,帮她收拾好房间,看她脱去家居服,换上旗袍,把凌乱的头发重新盘成发髻,沏好茶,平静地等着男主人回家。
慧欣只觉得心疼,她很想告诉阿莲:醒醒吧,傻阿莲,做回自己,为自己而活,别再强迫自己成为别人眼中完美的样子啦。可当她看到阿莲嘴角边,那~抹努力表现出来的微笑,不忍心再刺痛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慧欣经过湖心亭,刚好又看到夕阳下的彩羽,不知怎么的,那几丛曾经倍感亲切的彩羽此刻却变得刺眼而不真实。她突然觉得阿莲就像这彩羽,没有了男人的光辉,她就没有了色彩,而这夕阳的余晖又能光照多久呢?如果不活出个自我,接下来就只能是颓废地等待黑暗……
三
慧欣赶回枫林小区的家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客厅里没人,厨房里传来叮当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从门缝里时不时冒出一股股饭菜浓郁诱人的香气,引逗得她肚子咕咕直叫,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饭,确实饿了。
“小轩,是你回来了吗?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她径直奔向厨房。果然是儿子在厨房里忙活着。小轩已经高过自己半头了,依然满脸的稚气。他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向慧欣摇手说:“妈,不用你帮忙,你在沙发上坐会儿,今晚让你尝尝你宝贝儿子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