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作者: 王俊义

阚寨紫檀

一条河流拐一个弯,就会拐出一个村寨。

拐弯上边的村寨,居住的人们可能都喜欢当木匠,拐弯下边的村寨,居住的人们都可能喜欢当篾匠。

这样的差别,被这条河流两岸的人们叫做风水。

河流拐弯了,风也跟着拐弯了,水也跟着拐弯了,风水也就拐弯了。两个山寨居住的人们,就拥有了不同习俗和性格,拥有了骨子里的爱好和厌·倦。

阚寨,就在老鹳河上游一个拐弯里。

顺着老鹳河往北看,看不到阚寨,阚寨被一座迎山挡住了。顺着老鹳河朝南看,也看不见阚寨,阚寨被另一座迎山挡住了。

西峡口把一座山寨或是一个村庄对面的山叫做迎山,一切财运一切鸿运的来临,都决定于一个山寨有没有迎山。在民间流传的堪舆学里,迎山被叫做应山。一个村寨财运和鸿运,决定于一个村寨自身,附近对应的山峰只是对于村庄命运的呼应。西峡口自己的堪舆学,诞生于西峡口,把应山叫做迎山,大概是一座座山峰都在欢迎一座山寨那些有财运和有鸿运的人。

老鹳河两岸的人,把阚寨的两座迎山,叫做两块元宝。一个摆在阚寨南边,一个摆在阚寨北边。阚寨只要伸出手,就能摸着两个大元宝。

阚寨人却说:谁摸着了?谁也没有摸着。西峡口一街两行商铺,最大的有六家,没有一家是阚寨人的。阚寨人说自已伸手都能摸着俩元宝,是做梦抱着杨贵妃,想的怪美,都是空的。

阚寨出紫檀。在满山的橡树林里,中间夹杂着一些山荆橛,也就是檀树。山荆橛分两种,一种是黄檀,树芯是深黄色的。山荆橛树质坚硬,从山上砍下来,就能烧锅。阚寨人一年不知道烧掉了多少山荆橛,也就是后来被人们视为珍贵树种的黄檀。

在山荆橛里,还有一种稀少的,砍开后的切面,是紫红色,阚寨人把它们叫紫檀。紫檀生长的速度很慢,几十年上百年,一棵紫檀才能做笔筒。一个紫檀笔筒,背到西峡口能卖一块银元,背到老河口能卖三块银圆。紫檀有结疤的地方,做成笔筒后,有一个图案,树纹细致,很是耐看,这个笔筒就更值钱一些。西峡口巡检司的巡检,把阚寨的紫檀笔筒当礼品,送到内乡县衙,送到南阳府衙,甚至送到开封都督府。那个时候,知县知府和都督,都是一路考出来的,最少是个举人。见到了紫檀笔筒,有点爱不释手。西峡口的巡检通过紫檀笔筒和知县知府甚至都督相联系,后来都做的不错。

紫檀笔筒成为阚寨的标志,阚寨人就把紫檀视为银圆树,谁找到一棵能做笔筒的紫檀,就等于种了两三年庄稼。阚寨私塾先生就说:管子说,想要当年有收获,就种植稻谷。想要十年有收获,就栽种树木。百年以后能看见收获,就栽种会读书的人。咱们阚寨的紫檀,也要百年才有收获。按照管子说的谷子、树与人的关系,咱们阚寨一棵紫檀,就相当于一个会读书的人。

毕竟阚寨人是没有读过很多书的,也没有把一棵紫檀看成一个会读书的人。紫檀长到大拇指头粗,就把它们砍下来,在院子里镟成紫檀珠子,中间挖一个洞,串在一起,带的时间长了,紫檀珠子就乌黑发亮,成为珍品。阚寨没有被人记住,阚寨的紫檀珠串被人们记住了。

木质稍微粗的紫檀,长到大拇指头粗,阚寨人就砍回来镟成算盘珠子,不用染色,紫得闪亮。紫檀珠子做算盘珠子,坚硬又滋润,拨拉起来声音入耳细腻。西峡口商铺账房先生,都以有一把阚寨紫檀珠子做的算盘为荣。阚寨私塾先生说:阚寨人疯了,大拇指头粗的紫檀就砍了镟算盘珠子,都钻到钱眼里了。按照管子说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砍掉十棵紫檀,就相当于砍死一个人。阚寨人谁也不会听一个私塾先生的,到了紫檀能做算盘珠子,就砍掉了。慢慢的,阚寨再也没有人到西峡口卖紫檀笔筒了,因为阚寨紫檀再也长不到能做笔筒那样粗了。

阚寨出紫檀算盘珠子,也出账房先生。西峡口从南到北大大小小几百家商铺,一大半账房先生都是阚寨的。他们读书不多,算盘打得很是麻利精准。他们记不住唐诗宋词,但是对于账目流水却记得一清二楚。西峡口商铺的账房先生老了,或是升任掌柜的了,老板就到阚寨来找账房先生。西峡口商铺的老板说:阚寨的账房先生,不仅是算盘打的好,心底清楚,而且不会从商铺的流水里摸走一块银元。在外地找的账房先生,三五年过去,就在老家起梁盖屋,买十几亩甚至是几十亩地。阚寨的账房先生,从十八九岁做到老,家里还是老房子,土地也没有多一分一厘。外地的地理先生说:阚寨在老鹳河拐弯的地方,人应该是曲里拐弯的,是会多长一只手抓钱的,但是阚寨的账房先生们,不知为啥把第三只手裰掉了。阚寨本来应该是青堂瓦舍的,却没有见到一座一进三道院的青砖卧顶的房子。阚寨的账房先生们,不是圣人胜过圣人啊。

在阚寨中间有一棵几百年的紫檀树,树下有三间老瓦屋,摆了五张紫檀木桌子和五条紫檀木板凳。阚家初来阚寨,紫檀树能做檩条做大梁,也能做板凳做桌子。过了很多年,阚寨有了私塾,桌子和板凳都是紫檀做的。阚寨的私塾先生,要教阚寨的孩子们读之乎者也,也要教孩子们打算盘。阚寨人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者,他们认为之乎者也是不能当饭吃的,学精了抠算盘珠子,就能到西峡口商铺里当账房先生,风不刮日不晒就能养活一家子人。阚寨的私塾先生,就顺腿搓绳,写了“算盘学堂”四个大字,刻在紫檀木板上,挂在门楣中间的位置。进了算盘学堂的孩子们,把抠算盘珠子看得重,把之乎者也看得轻。十三四岁之后,进过算盘学堂的孩子们,就把算盘抠得很是精当,就等着西峡口商铺的老板们来了,把自己挑选去当一个账房先生。

商铺老板来了,对私塾先生说:“找几个算盘珠子抠得利麻的娃子。“

私塾先生就到阚寨走一圈,领着腼腆的阚寨孩子们过来。他们每人背着一个算盘,珠子都是紫檀做的。他们把自己的算盘搁在桌子上,说:“老板,我们抠抠算盘,你看看。”

老板点点头,孩子们就给老板熟练地打民间很难计算的账目。阚寨的孩子们算盘都抠得很好,老板就笑眯眯地看着几个孩子,挑一个面相憨厚一点儿的,领着去西峡口。私塾先生说:“你挑来拣去,这个孩子并不是最精当的,也不是最聪慧的。”

老板说:“憨厚也是聪慧,憨厚也是精当。”

离开阚寨的那天,老板骑着马走在前边,新账房先生走在后边。马蹄敲着石板路,踢踏踢踏响着。阚寨孩子背着自己用惯了的算盘,走一步算盘珠子呼啦呼啦响着。自此,这个孩子就成了西峡口商铺的人,阚寨就成了他的老家。过年回来,声音就有点柔软。商铺里的账房先生,是一个商铺的面子,说话是不能生硬的。满脸堆着的笑意,已经成了习惯。谁看见了这张脸膛,就如同看见了一块银圆。

阚寨人对自己的儿子做账房先生,是充满喜悦之情的,但是对儿子当了账房先生说话像个女人,总是耿耿于怀。过年回到阚寨,父亲会问:“到了西峡口,声音咋变成婆娘了?”

儿子说:“老板说,做生意的,声音不能像炸雷,一开口就把人吓跑了。”

父亲说:“那也不能捏声扭气的,像是男唱女戏的麻子娃。”

儿子说:“麻子娃在西峡口唱戏,你咋跑百十里去看戏?不是为了听麻子娃的男唱女声。”

父亲说:“麻子娃是戏台子上的,你是在戏台子下的,那是不一样的。”

儿子说:“老板说,我的声音还有点大,还有点粗。”

父亲说:“娃子,为了几块银圆,老板把你毁了。”

儿子说:“不会的,不会的。”

父亲就领着儿子,攀爬到阚寨的顶峰,对着群山大声喊叫。回音从一座山峰激荡到另一座山峰,最后又拐回来,落在阚寨。儿子也扯开嗓子大声喊叫,回声和父亲的一模一样。父亲说:“这才像个男人。”

儿子说:“是不是男人,不是听粗脖子浪嗓喊出来的声音,是听口袋里银圆碰撞声音的。”

父亲说:“皇后口袋里装满银圆,也不是个男人。”

儿子悻悻离开阚寨,忽然阚寨就无限遥远了。

阚寨最出名的账房先生,是阚富贵。西峡口同济堂的老板来阚寨挑选账房先生,文弱的阚富贵坐在算盘学堂最后一张桌子上。左手边放一个算盘,右手边也放一个算盘。老板走到阚富贵身边,对白净白净的阚富贵说:“这娃子,一脸白净,一脸聪明相,到西峡口,我供养你读白羽中学。”

阚富贵说:“我爹说,阚寨的男人,混的最体面的,就是个账房先生。”

老板说:“白羽中学读完了,可以到开封读河南大学,也可以到上海读交通大学,还可以到北平读协和,混的就比账房先生体面多了。”

阚富贵说:“我能当好一个账房先生,就很体面的。”

老板叹息了一声说:“阚寨看到的天,很窄的,到了上海和开封,天就宽了。”

阚富贵说:“宽是个天,窄也是个天。”老板就注视着聪慧的阚富贵两只手抠算盘,许多从中国历史缝罅间留下来的算盘难题,都在阚富贵的两只手下很随意地抠出来。私塾先生读得毛了边的绵纸《九章算术》,里边所有的疑难,都被阚富贵用算盘珠子的形式表达出来和计算出来。老板说:“走吧,到西峡口同济堂当账房先生吧。”

阚富贵临走的时候,父亲对老板说:“我们阚家的男人说话声调本来就不粗,到了西峡口商行,就是少发一块银圆都行,但是不能让我们阚富贵变成婆娘腔。”

老板说:“好的。”

父亲对阚富贵说:“我给老板说的,你都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人的根,是父母给你的,是苍天给你的,你不要把它变成了婆娘腔。”

阚富贵说:“不会的。”

对着阚寨上空正在飘移的云朵,阚富贵大声喊叫,回声扩散到云朵里。他对父亲说:“过年回来,我还是这个声音,对着天空喊一声,声音要是变细了变尖了,我就不是你儿子。”

同济堂是西峡口三大商铺之一,阚富贵进了同济堂,老板就让掌柜的给阚富贵换了对襟的藏青色山丝绸褂子。风从门口吹进来,褂子随风摆动。西峡口人就把山丝绸褂子,叫做疙簌簌。老板说:“富贵啊,穿上疙簌簌,说话的声音自然就绵软了。”

到了冬天,老板拿出来一件狐狸皮领子的大氅,让阚富贵穿上。大堂里,墙壁上镶着一面镜子。阚富贵抬起头,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才知道在阚寨,那一身撅屁股小祆子穿在身上,叫做富贵,就是对自己的讽刺。这件狐皮领子大氅披在身上,阚富贵才真的叫做阚富贵。老板说:“富贵啊,披上狐皮领子大氅,你还好意思对着阚寨大喊几声?”

同济堂老板没有让阚富贵改变声音,只是让阚富贵从穿衣裳开始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账房先生,几个月过去,阚富贵的声音就绵软了。

阚富贵两只手抠算盘,同济堂一年上千宗生意的流水,被阚富贵整理的井井有条。进的出的花的剩的,老板一目了然。一年的银圆盘点,账面上的银圆数目和库房里的银圆数目,对的齐齐整整,一块也不多,一块也不少。到了腊月二十七,阚富贵要回阚寨过年,要换自己在阚寨穿的袄子,掌柜说:“老板让我扔了。”

阚富贵说:“我咋好意思穿着狐皮领子大氅回阚寨。”

掌柜说:“富贵还乡,就是要锦衣而不夜游。”

阚富贵对掌柜说:“我是第一年当账房先生,没有一块银圆。能不能从账房里支出三块银圆,让我回家过年,明年有银圆了还上。”

掌柜问:“富贵啊,当了一年账房先生,十几万块银圆的流水,真的没有摸一块银圆?”

阚富贵说:“没有。那是老板的银圆,不是我的银圆,我咋能摸一块穿到自己尾巴骨尖上。”

掌柜告诉老板阚富贵要三块银圆,老板走到大堂里对阚富贵说:“富贵啊,当了一年账房先生,没有捂揽一块银圆,是同济堂开天辟地遇到的第一个。”

阚富贵说:“我来西峡口那天,我爹说,不是自己的银圆,一块也不能要。”

老板说:“同济堂的银圆,你一天拿走一块,也拿不穷同济堂。”

阚富贵说:“我不会拿走一块的。”

老板拿出三十块银圆,递给阚富贵说:“给你三十块银圆,这是今年的。”

阚富贵说:“第一年是没有工钱的,明年才有三十块银圆。我只拿三块,明年给我二十七块。”阚富贵拿出三块银圆,装进大氅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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