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善记
作者: 张中民善人者,人亦善之。
——管仲《管子·霸形》
一
正是初春天气,空气里带着丝丝寒意,地上、树上、田野里该绿的全绿了,到处弥漫着春天的气息。田野里的油菜花开疯了,灿烂的金黄混合着一大片一大片绿得耀眼的麦子,使早晨的空气里散发出一种格外清新的芳香。整个天堂村沉浸在一片湿漉漉的晨雾里。天刚蒙蒙亮,张绍堂肩挎一个青布包裹出门了。他一身暗深色绸缎衣裤,长袍马褂,脚穿一双白底快靴,背着手,脑后拖条大辫子,行色匆匆地走在早春的晨雾中。
三月三,去登山。三月三这天,相传是祖师爷下界显灵之日,这天,许多人都会赶到建在西南山的祖师爷庙里,烧上一炉香,拜一拜,保佑自己心想事成,保佑家人和和顺顺、平平安安、幸福美满,今后的日子里就有了寄托和念想。
这一大早,张绍堂就是赶着去祖师爷庙里烧香的。
身为大户人家的老爷,按说这种事情根本不用他亲自出面,完全可以由别人代劳即可。然而他觉得,任何事情都可以派人去做,唯独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叫人代替,不然显得自己不够虔诚。心诚则灵,早在几天前他就计划好了,三月三这天,推掉家里所有事情,亲自一人去西南山祖师爷庙里烧上一炉香。同时他还想趁祖师爷庙门前起大会的机会,到这个一年一度的大庙会上看看,感受一下那里的热闹气氛。习惯早起的他,那天就在别人还在梦乡里时,就已经顶着晨雾上路了。
张绍堂六十出头,高个,白脸,留着一把短胡须,嘴里咬根巴掌长的旱烟袋,边走边让烟杆下边那个黑金丝绒的烟布袋左右晃荡着。烟布袋上用金线绣着一朵荷花,随着走路的摆动,那朵荷花也随之晃动起来,给人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这是一个比较讲究仪表的人,他把所有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在后边辫成一根油光可鉴的大辫子垂在腰上,露出半个明亮的脑袋和前额,一看就是个气度不凡的乡绅。
张绍堂一路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当他走出村外半里多地,快来到天河边时,远远看见前边桥头处有团黑乎乎的东西倒在那里。走到跟前他发现,地上蜷着一个瘦弱的老人,花白头发,梳在脑后的发髻有些散乱地歪在一边,两鬓掉落的乱发遮盖着半边脸。身上穿了件打着几块大补丁的旧衣服,一件斜襟青布衣衫从左肩斜到右肋下,一看打扮就是乡下人的样子。更引人注目的是老人脚上穿了一双尖口黑布鞋,鞋帮与鞋底处裂开一条大嘴巴,露出里边的袜子,眼看破得快要裹不住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她怀里抱着一个破碗,旁边斜放着一根弯弯曲曲的打狗棍。张绍堂推断,这是外出逃荒要饭的乡下人,看她的样子,面黄肌瘦,颧骨高耸,完全是饥饿过度所致。张绍堂顿生怜悯之心,急忙上前弯下腰,像个行医郎中那样,把右手食指和中指放在老人鼻孔下边探了探,发觉老人鼻息尚存,气若游丝,如不及时救治,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张绍堂急忙站起来,考虑着自己该怎么救她。
可是大清早的,自己孤身一人,该怎么救她呢?张绍堂有心回去叫人,可又想到来回往返时间太长,不如在此守候,待有人来时,让他帮助对老人进行施救。想至此,他站在旁边连旱烟也顾不上抽了,守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还好,过了一会儿天亮了,就有人开始下田干活了。有几个人扛起锄头说笑着往这边走来。他往前走了两步,认出这是自家长工要下田干活。
喂,李胜、赵小福,你俩快过来一下!他朝走在最前边的那两个人招手叫道。
张绍堂指着躺在地上的老人,对急忙跑过来的两个长工叮嘱,你们看这个老人又饥又饿,已经昏倒过去,你们赶快把她背到我家里去,叫伙房给她弄点吃的。
老爷,你这是干啥?李胜和赵小福两个长工勾着头,看看地上的老人,又抬起头对张绍堂疑惑地说,没看她都快要死了,还救她干啥?
你懂什么?张绍堂板起脸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听我吩咐,赶快把老人背回去,先给她加床厚被子,再烧碗热汤给她喝,知道吗?
哎,知道了!一看张绍堂生气,两个人不敢怠慢,急忙放下锄头,把地上的老太太搀扶起来,李胜一哈腰把她背在了背上,赵小福则在旁边帮扶着向村里走去。看着两个人背着老太太走远,张绍堂这才放下心,掸掸衣服,重又起身上路,跨过架在天河上的那座老桥后,大步向西南山上的祖师庙走去。
二
张绍堂家是远近闻名的大户。自明朝末年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到这里,张家就在此生根发芽繁衍生息。如果往上查三代,都是当地的名门望族,高过丈余的雕花青砖门楼,占地四五亩的大宅子,用小瓦扣出来的蓝砖墙瓦房,一间接一间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庭院深深的四合院。在这个规模庞大的四合院里,上房、正房、偏房、厢房等都结构合理地分布在那里,而且这个大院的后边还外带着一个后花园,里边繁花似锦,花香扑鼻,引得蝴蝶和鸟雀在此流连忘返,无论什么时候进去,都会发现院子里人来人往,繁而不乱,透出那种大户人家的气派。更让人羡慕的是,张绍堂家良田百顷,仓廪殷实,骡马成群,家里雇着几十个长工和仆人,这样的人家,别说在天堂村,就是在整个天河镇也是数一数二的。
被张绍堂救回去的老人姓何,一个与张家很不相配的姓,一“张”一“何”(合)怎不犯忌?这是后来算命先生的说法。不过张绍堂当时没想那么多,他是看老人可怜,就把她留了下来。直到后来才弄清,老人是山西坡何家庄人,丈夫因病去世多年,家里只有一个儿子,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儿子三十多岁,因为穷,一直没有成家。眼下赶上青黄不接的春荒,家里日子眼看就要过不下去了。为给儿子省下口饭,老人这才出门沿街乞讨。听说山这边日子好过,她就翻山越岭,一路蹒跚着走来。据她说本是冲着张绍堂家来的,结果没想到由于年岁过大,加上一连几日没吃饭,身上没有一丝力气,还没走到天堂村,就饿昏在地。如果不是那天早晨遇到张绍堂,说不定就饿死在桥头那里。
弄清何氏身份后,张绍堂不觉动了恻隐之心,有心想把她留下来帮上一把。于是打算先让何氏在家里休养几天,待身体好转,再安排她到下房找份轻松活儿。
经过一连几天调养,何氏的身体恢复很快,腰板硬实了,苍老的脸上也变得红润起来。直到此时大家才发现何氏并不老,也就是五十多岁的样子,虽然两鬓斑白,身材干枯,但是气色已经明显比刚来时好了很多。何氏在张家养了几天,身体好转后,看张家是殷实富足的大户人家,又看张绍堂乐善好施,内心十分欢喜。一天上午,她在下人指点下,穿庭过院,径直来到上房拜见张绍堂。何氏还算懂得规矩,迈过门槛,站在张绍堂的面前,她没敢抬头,急忙把腰弯下去,屈腿作了一揖,对坐那里的张绍堂道了声“万福”,然后低眉垂眼地站在那里,说了一大堆感谢救命之恩的话。
看何氏身体已经恢复,张绍堂很高兴,抽着旱烟,问了她家里一些情况后,着人把刘管家叫来,要他给何氏派个活干,好让她安顿下来养家糊口。听东家发话,刘管家不敢怠慢,根据她的能力和特长,安排到西厢房里纺棉花。
谢谢老爷,谢谢刘管家!听说自己有活干,有碗饭吃,何氏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的样子,表示一定要在这里好好干活,不辜负老爷对自己的恩情。
大概看张绍堂神态悠闲地抽着旱烟袋,心情不错。何氏偷眼看看他,接着便大起胆子,得寸进尺地求道,大老爷,我这老婆子能遇到您这样的大贵人,简直是我的福气,您对我的大恩大德别说今生今世,就是下一辈子也报答不完。不过我想求您件事,我还有个儿子在家里歇着没事干,张大老爷,您看能不能开开恩,叫他来这里找个活干,讨碗饭吃……
好了何氏!大老爷能留下你就已经是开恩照顾,你竟然还要蹬鼻子上脸地提要求?站在旁边的刘管家马上瞪着眼训斥何氏,赶快下去干你的活去!
刘管家的话把何氏吓得面如土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
那天的天气真是不错,阳光明媚,微风吹拂,张绍堂的心情也像门外的天气那样晴好,他半躺在那里换了个动作,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站在面前的何氏。看她不像坏人,又听她说得如此可怜,制止住刘管家对她的呵斥,接着没怎么考虑就点头同意了。
看主人点头,刘管家不好再说什么,扭头对何氏说,既然老爷已经发话,你还不赶快把你儿子带来看看。
好好好,谢谢老爷,谢谢刘管家,我这就赶快找人把我儿子叫过来。
何氏的儿子曹阿虎得到消息很快赶了过来。那天上午,他身上斜背一个破灰布包袱,走进张家大院,在一个下人带领下,由母亲何氏陪着,绕过张家头道门里的影壁墙,跨过二道垂花门,来到后院。当他绕过雕花细格的屏风,站在上房客厅里拜见张绍堂时,样子显得既诚恳又谦卑。
张绍堂坐在一把棕色雕花太师椅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打量着曹阿虎。曹阿虎长相粗野,看人时骨碌着眼睛,透出让人琢磨不透的光,给人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张绍堂心里有些犹豫,不过有他母亲何氏站在旁边的介绍,加上曹阿虎左口一个老爷,右口一个老爷地叫,沉吟一会儿,便叫刘管家把他领到前院,随便给他派了份活儿干,算是看在何氏的面子上给他一碗饭吃。
说到底,张绍堂还是太善良,他最看不得下人可怜,只要平时看到谁有难处,不管认识不认识,他总是会尽自己所能给予帮助。对别人这样,对待何氏母子也是如此。
为照顾何氏母子在一起生活,后来,张绍堂又特意让人腾出一间厢房,叫曹阿虎和他母亲同住。
从那之后,何氏给张家纺花,曹阿虎给张家种地,母子两个和其他雇佣的人一样,开始了在张家的长工生活。
三
那年麦天,张绍堂家喜获丰收。岗岗洼洼,岭岭坡坡,百十顷地里全都是黄澄澄的麦子。张绍堂高兴坏了,嘴里噙着旱烟袋,站在天堂村外的麦地边,看着接地连天的麦子一望无际地向远方伸去,脸上的笑意就像田间地头开出的野花那样灿烂起来。
开镰之前,张绍堂照例去土地庙里烧了香,磕了头,许了愿,保佑麦子收得顺利。
麦收那几天,张绍堂按照往年惯例,派人到天河镇上买回一头猪杀了,叫伙房里烙油馍、打鸡蛋,改善伙食,他要在麦收大忙里犒劳长工们。
俗话说,麦熟一晌,蚕老一时。如果不抢时间赶快把麦子收回来,麦子就会炸芒裂口掉落进地里,造成减产。可是要在短时间内把这么多麦子全部收回来,单靠张家那几十个长工是根本不行,百十顷地的麦子呢,要收到什么时候才会完?这时候,张绍堂只好像往年那样,掏钱雇佣附近村里一些人前来帮助收割。这样一来,上百人在天堂村周围的麦地里撒豆成兵,一字排开,在无边的麦浪里挥起手里的镰刀,抢收着麦子。
看着众人在宽展无边的田野里挥汗如雨地收割麦子,张绍堂抽着旱烟袋,站在麦地边上,望着眼前的一切,手里捻着颌上的短胡须,不觉吟起唐诗《观刈麦》里的句子: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张绍堂早年在学堂里读过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是个粗通文墨之人。
割回来的麦子用大车拉到麦场里,堆起来的麦垛像大山一样高。等到打麦子的时候,那情景就更加壮观了,几十头犍子牛被两个一犋两个一犋地套在一起,拉着一架架浑圆巨大的石磙,跳进摊开后半人多厚的麦场里,开始在那里碾压起来。远远看去,刚才还站在那里人高马大的一头头牛,这时却随同使牛的把式们一起被淹没进去。人和牛在那里,画圆似的转着圈子碾压着脚下的麦子。
挑场的时候,几十个壮硕的青壮年男子,人人手里握着一杆三齿桑木大杈。个个像威风凛凛的勇士那样,向手心里啐口唾沫,一齐发力,在正午的阳光下扎下身子,扭动着腰肢翻腾着,把碾压过的麦子挑起来翻过去,翻过去又挑起来……半个时辰过后,刚才还如烙饼一样摊在阔大麦场里的麦子,在长工们一杆杆桑木杈的抖动下,这时都抖掉了穗子上的麦粒,变得轻起来薄起来,像极了刚生过孩子的女人,软塌塌地摊在那里,和天上的太阳一起,晃动着耀眼的光芒。
曹阿虎也在这样的干活队列里,和其他长工一起在那里干着活儿。只不过他在这样的劳动场合里,不像别人干得热火朝天的,而时不时站在干活的队伍里偷懒耍滑,不是磨磨蹭蹭,就是装模作样,很多时候都是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麦子出神。他怎么也想不到张绍堂家会有这么多的土地和收获,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这样想着,一走神,他的动作更慢了,本想趁机停下来歇息一下,可是突然发觉张绍堂在刘管家的陪同下,正站在旁边的树荫下向这里注视着,心里一惊,急忙扎下身子刹刹腰带,提了口气,卖力干起来。
紧赶慢赶,一连打了一个多月的麦场,直到种下去的玉米拱出地皮后长到膝盖那么高了,张家的麦子才算完全收打完毕。往家里运粮食的时候,几十架大车装载着摞得高高的大麻袋麦子,个个像移动的小山包一样,在天堂村的道路上连成一排,走出车水马龙的气势,而后浩浩荡荡地运进张绍堂家的仓库。望着这样的场景和阵势,许多人面露惊异和羡慕之色站在村口,不由啧啧地称赞,看,老张家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