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微明

作者: 海峡

躺在床上看着微明的窗户,我真的怕,这副身子骨在床上放得久了,就像是被遗留在田里的麦秆一样,会慢慢变朽。到了秋后,一阵风来,便能把看似还是麦秸秆形状的东西,吹成片片碎屑,一倏忽,或飞扬四散,或混进土壤,一个有形的东西,就这么消失了形状。只是消失了形状还好,分明是连灵魂都消失不见了。

我动了一下身子,似乎听到身体在变朽的声音。一整夜我都试图翻一个身,腿和腰却一次次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翻个身并不是一件小事情。我不甘心,又做一次翻身的努力,疼痛像冰冷的河水浸泡着腰和腿,我立马放弃努力,躺平在床上,多年前的那场大雨又清晰地落下。

傍晚放了工,我和林红到生产队仓库门前的大树下配农药,准备第二天早上给棉田施药。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支书的女儿花儿边哭边喊叫着从东边河堤上跑进村子。她的声音都嘶哑了,说,我和苏青去放牛,苏青牵着牛过河时,人和牛都被突涨的河水卷走了。林红扔下手里的活就钻进了雨中,我跟在他身后向东河跑去。

我跑到河堤时,林红已经跳下河,苏青被一个树桩挡在河中央,苏青不会水,手扒着树桩一动也不敢动。树桩很细,是平日里人们扯网拦鱼时栽下的。看着苏青惊慌无助的样子,我真担心他用力不当会把树桩扳倒了。我跳下水时,林红已经游到苏青身旁,拉上苏青往岸边游,他猛挥着手对在水中沉浮的我喊,你不会水还跳下来添乱。幸亏我也抓到了一根木桩,扶着木桩看林红把苏青推向岸边,花儿伸出手一把抓到了苏青的手,这时,支书也跑来了,帮花儿把苏青拉上了岸。林红又回头来救我,把我推向岸边,当我被花儿和支书拉上岸时,一扭头看到林红被越来越大的洪水卷走了。这时,支书一纵身就跳进了洪水,追向下游,我和花儿在岸上追着他们的身影跑。河水已经没过了木桩。支书顺着水势往下游奋力游着,终于在接近桥洞的地方把林红抓着了,拉着林红一起游到岸边,我和花儿还有先后赶来的群众一起把他们拉上了岸。这时我感觉自己腰和腿冰冷异常,站在地上挪不动步了。我原以为自己只是受凉腿抽筋了,没想到之后的许多天我都躺在床上不能动。老支书找来偏方,让花儿天天熬草药给我热敷身体,后来虽然能正常行走了,却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

我躺在病床上问苏青和花儿,下午刚放工,你们怎么就去河对岸放牛了?花儿红着脸低下了头,苏青急忙说,你不是说,要利用闲暇多为生产队做贡献嘛。我瞪了苏青一眼,恨恨地说,就你这德行,不如让洪水把你淹死。凭直觉苏青在说瞎话掩盖什么,只是我一时也搞不清楚他在掩盖什么。从小到大,他每次做错了事,都会当着我妈的面,七拐八拐怨到我身上,我不服气就跳起来跟他争吵,他则一脸无辜地一言不发了,妈妈却骂我欺负他,我不服气,跟我妈吵,他乖巧地躲在一旁看热闹。

窗户越来越亮了,我总得起床呀。我试着先让上身慢慢转过左侧位,再试着将不是很疼的右腿搭到左腿上,一点点试探着一动弹就疼得厉害的左腿,稍动一下,它没有立马疼得更厉害,我就得寸进尺,再按着这样的方位更大幅度地动一下。它疼了一下,没有比原先疼得更厉害,我便懂得它对我的这一动作做出了妥协,心里便有了试探之后达到目的的喜悦。按着这个方位动着,却没有忘乎所以,依然动作很慢很慢。终于我成功达成侧卧的姿势。接下来,信心大增。我用两只手肘支撑起上半身,慢慢地让上身直起。上半身与床的角度越来越大,我靠手掌支在床上,将左腿一点点从右腿下移到床帮上,右腿迁就着左腿,也一点点搭到床帮上,这时,右脚已经触摸到放在地上的拖鞋,随后左脚也摸到了拖鞋,我又试探着我的身体,看它是否允许我立马踏在拖鞋上。我先欠起右边的屁股,没有感觉到腰或腿或任何一个部位的疼痛,便让右脚踏在拖鞋上,左边屁股一步一步地滑到床帮下,终于左脚也下了地,两条腿却依旧靠着床,左手还支着床帮,在没有确信我的身体允许我真正站立之前,我是不会轻举妄动的。这时我听到敲门声。

敲门声很谨慎,敲两下停了,过一会儿,又敲两下,像我试探自己的身体一样,敲门声也在试探着我的反应。

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开门。我一边答应着,一边仍然在耐心等着身体适应行走。我不着急开门,不怕敲门人等不及开门而离开。如果是非要敲开门不可的人,即使走了还会再来。否则的话,开门也没有必要。

年轻时,我可不是这样的慢性子。那时在农村,林红总是当着全生产队的面批评我的火爆脾气。他说,尽管你是对的,也要等大家都接受了你的建议后一致行动吧?靠你一个人雷厉风行能办成事吗?一根筷子能夹菜吗?我反驳,这不只是我和你两个人的事,不是一根筷子和两根筷子的事,你这个比喻不恰当。让我和大家行动一致,是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事。我又转过身对着大家伙煽动性地问一句,对吧?大家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质问着,你们俩的事是什么事?是一双筷到两双筷子的事吧。林红听了脸红到脖子根,有些气恼地制止着大家,别胡说,现在说正事,大家讨论一下苏培关于棉花打叉的新方法可行不可行吧。大家并不听他的,又有人对我说,苏培技术员,你说说你和林队长的事嘛,现在说棉花打叉的事,分明就是打岔嘛。我听任大家一阵阵起哄,看林红气急败坏地拿眼睛瞪我,便有了恶作剧后的快感。我大大咧咧地说,我就喜欢你们粗暴简单的说话方式。他们中便有人说我,你哪里像城里来的女知青,分明就是一个在农村长大的野小子。可大家给林红起的绰号,却是林大小姐。事实上,我也觉得林红颇具大家闺秀气质,没有一点阳刚之气。可他竟然被大家推举做了生产队长,我多少心里有点儿不服气,所以处处找碴戏弄他。

敲门声不言放弃,我便一步一顿慢腾腾地向着门口走。我拉开门,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姑娘,高高瘦瘦,一头短发,大概二十出头,看上去很健康。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神情告诉我,她是一个不拘小节的女孩子,或者说,她是一个错长成女孩子的男孩子。就像当年林大小姐讽刺挖苦我时常说的,你分明就是长错了,你妈栽种下一棵树时,原本是要收获温润多汁的桔,却不承想,只得到了你这个勉强可以叫作枳的东西。我顶他一句,你才是东西。他说,我说错了,你不是东西。我摸到手边随便什么东西扔向他。他并不躲闪,突然间就转移了话题,让我感觉自己好没趣。这个可恶的东西。我心里暗骂一声,不再理他,哪怕他已经开始转移到的话题有多么正经,多么关乎农业生产大计。

小姑娘看我打量她,并不急于介绍自己,很认真地打量着我。我说,你是?她说,阿姨,我看到墙上的招租信息,我想,我符合您的要求就跑来了。我说,进来吧。

我这一室一厅总共30平方米,是经济适用房。这么小的房还要招租,我的初心只是找一个伴,能让屋里有一些人气。当然也妄想这个住进来的人能帮一下我这个被腰腿疼困扰的人。我不为房租,而且愿意被蹭饭。

我看一眼墙上的钟表,已经九点多了。窗外已经有明亮的阳光。我自言自语似的讪笑说,从窗户微亮我开始试探身体,准备起床,到这会儿还没有真正起床,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适应起床后的状态。小姑娘说,阿姨身体不舒服吗?我说,腰腿疼。她说,现在天亮得晚,八点钟天还没有完全亮。这会儿太阳才升起来。冬天晚起对身体好呢。她的声音很好听,爽朗干脆。我不由得笑了,说,你吃早饭了吗?她说,我正要去吃早饭时,一眼瞧见墙上的招租广告,没顾上吃饭就跑上来了。我说,你怎么没有先打电话给我?她说,我就站在楼下,干吗要打电话?直接来看房多好。阿姨,你身体不方便干吗不住一楼?我无奈地笑笑,没有回答她。心想,我要有钱我也想换房。我问她,要不要尝尝阿姨做的炸酱面?她说,好呀好呀。我最喜欢吃炸酱面。阿姨这是同意让我租房了吗?您还是先看一下我的身份证吧。我说,不戴老花镜,我是看不清楚的。我老花镜在里屋床头柜上,你帮我拿一下吧。她像小鹿一样跑进里屋,拿了老花镜出来递给我,将身份证也递给我,说,阿姨,给您。你叫林纠,二十三岁,家是千城的。刚刚大学毕业吧?我边看身份证边问她。她说,是的。我刚刚应聘到的公司离这里很近。我摘掉老花镜和身份证一起递给她,继续往厨房走。她跟在身后,很小心地问,阿姨,你这里就一个房间,你不会是要出租你的小客厅吧?我头都没回继续往厨房走,说,对呀,还出租我的一半厨房和卫生间。那张沙发拉开了就是一张床。她说,阿姨,我有一个想法。我站住了,问她,什么想法?她说,阿姨,刚才我看了您的卧室,里面还可以并排放一张小床。我看一下窗外,阳光透过厨房的小窗一下淌进我的心里来。我等着她把话说完。她却不说了。我正要继续往厨房走时,她跑到我前面观察着我的表情,更小心地问,我可不可以放一张床在您的卧室里?您看您房租要得也不低,不能让我住客厅吧?我知道您会说,我可以不租。可是,阿姨,这里离我上班的地方实在太近了,这附近的待租房再没有比这个价位更适合我。阿姨,我会讲故事,我每天讲故事哄您睡觉。我给您捶背,每天睡前给您捶背。对对对,我差点忘了,我身体可捧了,您不是腰腿不方便嘛,需要的时候,我背您下楼跟街坊邻居聊天。还有,还有,我说了您别生气,您需要去医院时,我可以随时背您下楼。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我说,我还没有那么老,也没啥大毛病,就是腿和腰老是疼,白天起床后活动开了倒还好,晚上一睡到床上就很难动弹,翻个身都非常困难,可越是翻身困难,就越想翻身,翻不了就睡不着,几乎整个晚上都在试图翻身,你不怕影响你睡觉的话,就跟我住一个屋吧。她立马眉开眼笑了,说,谢谢阿姨。我平时睡着跟死狗一样,打雷都惊醒不了。不过您要是需要我帮您翻身的话,就使劲推我。我笑得都流出眼泪了,说,那倒不会,我只怕影响你小孩子家睡觉呢。她说,阿姨,今天礼拜天,我这就赶去旧货市场买一个小床去。透过窗户,我看到那排行道树,灰绿的叶子在风里晃动,想起它们春天时泛出新绿的样子,那在叶子上动的风,也有了春风的温暖样子。我说,说好的吃我做的炸酱面的,吃过了再去。她说,那好,我帮您择菜,我说,你到楼下帮我买半斤瘦肉,一些香葱吧,说着到口袋里摸钱,她一下子便冲出了门,说,我有钱。其实,冰箱里有肉,我只是想给她做得更好吃,才让她下楼买新鲜的肉。我有点儿后悔,早知道她要用自己的钱买肉,就用冰箱里的肉了。香葱也可以不用嘛。

以前在农村插队时,逢年过节,生产队也会偶尔杀一头猪,老乡便会给我做炸酱面,那个时候的猪肉比现在的猪肉好吃多了,香,香得纯正。我也就是那个时候把炸酱面装在了味蕾里,永远都能感受到它在味蕾里的悸动。回城后,我自己试着做炸酱面,反复试验,似乎做出了老乡的味道,又似乎比那个味道更好了,那是因为我放进了老乡没有放过的香葱。

那时的乡下,别说是香葱,连大葱都很难吃到,田里种的全都是填饱肚子的粮食,蔬菜是从来不种的,大家都到田里挖野菜。但却没有听说过谁在田里挖到过香葱,大葱也没有挖到过。不过林红说,他有同学在山区插队,说他们那里的山上到处可见野葱野蒜。我呛他,赶明儿你带上花儿去山区引种野葱野蒜呗,那样我们的饭食质量就指日可待了。林红认真地说,野菜不用引种,适合生长的地方一阵风便把它们引种了。花儿却红了脸说,引种干嘛是我和林队长呀?你和他不能去引种吗?苏青在一旁说,苏培,你别老拿花儿开玩笑,人家不像你一样粗糙。我瞪我哥一眼,你是我哥吗?咋老说我不好?插队到这里的知青只有林红,苏青,还有我,苏青和林红是同班,我比他们低一届。按理说就我一个女生,没有受到过他们两个的保护也就算了,还常常被他们两个贬损。大家又是一阵起哄,有人说,引种引种,听起来让人想起牵着牛去配种。于是便引起一阵浪笑声。林红的脸也红了,大声说,大家都干活吧。别说这有的没的。

直到林红娶了大了肚子的花儿,我才开始恨自己,是我总拿他俩开玩笑,最终促成了他们。

第二天都要与花儿进洞房了,头天晚上,林红喊我到生产队仓库,说让我和他一起清点一下库存的粮食。我到仓库时,他已经在那里。他说,你这次咋没有提前到?这好像是我们约会时你第一次没有提前到。我说,约会?你明天就是别人的丈夫了。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说,我不知道咋给你解释。反正你马上要回城了,以后日子肯定过不差,这样我就安心了。我说,我要想回城早就走了,不会等到这个时候。他叹气说,我知道,我懂。我与花儿结婚了,你就可以安心回城了。听上去,他把花儿肚子搞大,跟花儿结婚只是为了让我回城似的。我狠狠地啐他一口唾沫说,你真可恶。说完扭头就走,再也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离开了村子,我不想看到他们的婚礼。前些天我妈写信要我和我哥一起返城,我还说不离开这里,没想到哥才走几天,我就脚跟脚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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