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作者: 李加福一
安民上山砍柴时,从雪松家门前经过,看到雪松仰头望着杏树,一动不动的那样子,像极了狩猎飞虫的壁虎,显得滑稽可笑。他喊了一声,雪松,你在看什么呢?雪松没有回答,安民以为他没听见,连着又喊了两声。雪松头也没回,他说,我找一找,看看树上还有没有杏子。安民说,你糊涂啦?现在是什么季节?哪儿还有杏子?雪松转过头来对着安民淡淡一笑,笑得有点落魄,有点凄凉。安民觉得雪松怪怪的,他听见雪松说,我找找看,万一还有呢。安民说,不要找啦,肯定没有。他说,你为什么非要找杏子呢?现在是秋天啦,现在是栗子的季节,你家的栗子该往家里收啦。安民看到雪松家屋后的那棵早板栗树还没有采摘,枝头上挂满了笑开的栗壳,有的栗子还嵌在刺壳里,有的已经掉下来了,只剩下空壳还挂在树上。安民走到树下,捡了几个落地的栗子塞进兜里,又伸手从枣树上扯了几个枣子,往嘴里塞了一个,枣子很甜。雪松家的门前屋后一年四季都有各种各样的果子,现在是秋天,一眼能看到的就有石榴、葡萄、枣子、栗子,安民不明白雪松为什么偏偏在秋天里想吃杏子,他觉得雪松今天真的有点怪怪的。这时他听到了从雪松房里飘出来的歌声,他知道那是电唱机放的,雪松家有全村唯一的一台电唱机。安民便亮开喉咙朝门前喊了一嗓子,雪松,你房里电唱机还在开着呢。没听到回应。他又喊道,没人在房里,你开着电唱机干吗?你家用电不要钱吗?他不知道雪松有没有听见他的话,反正他是没有听到回应,只听到电唱机里传来女歌手优雅的声音。
雪松听见了安民的话,但他没有回答,他没有心情回答,也没有力气回答。他知道电唱机开着,那又有什么呢?开着就开着呗。他依旧抬头望着杏树,杏树上当然没有杏子,却飞来了一只相思鸟,又飞来了一只,两只小鸟在杏树上跳上跳下的。雪松隐约觉得,自己的灵魂也在杏树上跳上跳下的。
一阵微风吹过,桂花香飘四溢。雪松恍惚觉得自己的灵魂融化在桂花的芳香之中,跟随微风在空气里游荡飘浮。现在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可他一点儿也精神不起来,他知道自己现在很颓废,他担心自己将延续这种状态,无休无止,一直颓废下去,一想到这点他就害怕。对于明天会如何,他心里更是塞满了迷惘。他魂不守舍的,想着自己应该是丢了魂。以前他经常听人说谁谁谁丢了魂,他也曾见识过老年人给年轻人喊魂的画面,没想到现在轮到自己也丢了魂了。
正月初八原本是他的婚期,那是他母亲匆匆决定的。去年秋天,他母亲躺在病床上预感到了自己的末路穷途,拍着床沿说夜长梦多,匆忙之中将他的婚期定在开年后的第一个黄道吉日。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去年腊月,母亲已然等不及她自己定下的日期,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他,和他父亲汇合去了。父母的忌日刚好相隔一年,两次葬礼蛮横地霸占了他的两次婚期。母亲的去世正验证了她生前的担心——夜长梦多,他的婚事因此就被耽搁下来了。
当春天走到尽头时,在一个暮春的傍晚,玉梅的母亲秀云,也就是他的未来丈母娘来找他,一番转弯抹角的谈话之后,她向他表明来意:他和玉梅之间要清算一下。
雪松的脑袋嗡了一声,心脏突然一阵抽搐,整个人都痛苦起来。
雪松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自己应该想到终归会有这一天的。他问秀云,是您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秀云说,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你们俩八字不合,在一起不会幸福的。雪松默然无语。秀云又说,你自己想一想,你们俩处了五年,每次临近婚期都发生意外,这难道只是巧合吗?临走前,秀云丢下一句话,你跟你家其他长辈商量一下定个日子。
两个月过后,秀云又来了。她向雪松讨要一个明确的清算日期。雪松这回淡定了很多,他说,我们之间不用清算。秀云误会了他的意思,显得很激动,还说了一些过激的话。雪松待她说完了,不慌不忙地又补了一句,玉梅想嫁谁就嫁谁去吧,我又不拦着她。他说得轻松随意,秀云就没他那么云淡风轻了。她很坚决地说,必须算得清清楚楚,让你家其他长辈作个见证,做一个光明正大的了结,你们之间好聚好散。雪松想了一会儿,他说,也好,但我希望她能亲自过来,亲口跟我说。不必了,秀云说,忘了她吧。
之后的日子里,雪松一直在心里寻寻觅觅,他企图弄清玉梅在他心里所占的位置,他想知道她在他的生命之中究竟有多重要,结果令他大感意外。那是一种幸福,同时也令他痛彻心扉,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她在他生命中的重要性。他想如果不能跟她在一起,未来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答案很显然,他无法面对一个缺少玉梅的未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跟她虽然处了五年,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古老而又传统的,直接的接触少之又少,没拉过手,也很少说话,按理说清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她在他的生命中显得如此重要。他一遍又一遍仔细地想,想了几个通宵,最后得出了令他自己都颇感意外的结论:那是因为她的眼睛。雪松觉得玉梅的眼睛会说话。
从梓树街回来的香炉山人不断地带回了一些有关玉梅的消息。
小丽的出现让香炉山人大吃一惊,她烫了一个大波浪,那是香炉山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波浪发型。许多人围着她看,惊奇,羡慕,大惊小怪地嚷嚷,七嘴八舌地问。小丽耐心地一一回答,她说是玉梅给她做的,她说,玉梅在街上开美发店了,她现在也是街上人啦。神情和言语里流露出了抑不住的羡慕。
从县城回来的金柱说,他是坐街上小刘的客车去县城的。小刘是专门跑运输的,他开着一辆中巴来往于县城和梓树街,这个香炉山人都知道,他们不知道的是金柱后边说的。金柱说胡老师他们也去县城了,他和他们同车。他说还有玉梅,玉梅也去了。最后金柱感叹了一声,他说香炉山已经落伍啦。
从街上传回来的只言片语,让雪松一次又一次陷入深深的沮丧和绝望之中。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内心的焦虑与日俱增,他越来越确信,玉梅不会来找他了,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让他从消沉中振作起来了。
昨天秀云又来了。她来的意图很明显,雪松当然知道。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虽然在她心中,他已经不是女婿了,但是形式上还是,他知道她不想看到已经被她判了极刑的女婿中秋节那天还厚着脸皮去她家送节礼,所以,必须得清算了,否则她不放心。他很清楚,他和玉梅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这在秀云第一次说出清算两个字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有些字眼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一旦说出来,就是覆水难收了。他一直拖着,不过是想见玉梅一眼,听她亲口说出来。然而现在,连这一点期盼都变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了。他满心疲倦地对秀云说,您先回去吧,中秋过后就清算。
最近他做了很多梦,玉梅一直出现在梦中,有时熟悉有时陌生。
昨晚也许是他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他比往日做了更多的梦,醒来后有两个梦异常清晰。在一个梦里,他跟她并排坐在床上,商量着到县城去开一家服装店。他盯着她的眼睛,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温柔风情令他心醉神迷。然后,秀云突然出现了,吓得他破门而出,落荒而逃。在另一个梦里,他看到她和一个陌生人在一条宽阔的路上并肩行走,她和别人说话,就是不跟他说话,这让他心情难受得近乎窒息。忽然,他脚下的路开始塌陷,身体陷入了黑暗的深渊,他满腔绝望,毫无办法。就在这时,他醒了,拯救他的竟然是残酷的现实。
这真荒谬!只有现实才能带他走出噩梦,而只有梦才能拯救他的灵魂。
梦是很奇怪的,梦的逻辑他也理不清,他想也许是一半源于现实,一半源于虚幻。在现实世界里,他跟她相处五年,几乎没有说过话,双方都太过于羞涩,他觉得他们就像一对古董,不属于当前这个时代。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他们那么大胆,醒来后他又是那么脆弱不堪,他的眼眶变成了泉眼,流出了一条小溪。
夜莺在窗外啼鸣了一声,随后就是一片空灵的静寂。
他躺在床上,凝视着月光从窗外泻到床前。梦里的景象历历在目,仔细回味起来,有一股难言的滋味。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是,悲酸中也掺杂着一丝幸福的影子,但更多是绝望的余味。他想分享她的未来,可窗户已经被她无情地关闭。他只能钻进她的梦里,就连在梦里,他也被毫不留情地伤害。在这寂寞的夜里,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是多么希望能在她身边。还有明天,他又是多么希望能跟她在一起。以及未来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个时刻,为此他等待了五年。可是清算猝不及防地来了,这是他无法控制的,他又能怎样呢?他曾经无数次地憧憬过,与她一起的美好未来,然而现在,那些美好的期望都已化为泡影,破灭了。现在,他万念俱灰,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没有她,他什么都做不好,做什么也都失去了意义。一想到这些,他肝肠寸断。他心里感到深深的倦意。他觉得这个世界辜负了他。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寂寞、悲哀可怜的人。
从早晨到现在,雪松一直在门前屋后徘徊,他感到百无聊赖,心情糟透了。他的脑海里不时地浮现出那双眼睛,那双致命的眼睛总是令他无法释怀。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像自己的灵魂一样纤细瘦弱,轻轻一折就能折断。他抬头望向天空,有一朵云在天边飘荡。自春天以来,他每天都在门前研究自己的影子和天上的云。现在,他不用走到井边就能知道,天上的那朵云肯定倒映在墙角边的水井里,云在天空里飘荡,而云的影子在水井里徘徊。
他依稀觉得自己的灵魂就像那朵云,时而在天上飘来飘去,时而在井里徘徊摇曳。
杏树上的那一对相思鸟对着雪松啼啭了几声。雪松觉得相思鸟红红的嘴很可爱,相思鸟的啼鸣很悦耳。小鸟在杏树的枝叶间不知疲倦地跳跃着,跳上跳下的,雪松觉得自己的灵魂和那小鸟一样,在树枝间跳上跳下的。
雪松心里塞满了许多诡异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属于天空、白云、水井、小鸟,就是不属于他自己。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灵魂飘浮在天上,荡漾在水里,跳跃在杏树的枝叶间,融化在桂花的芳香里,就是不在自己身上。
相思鸟看着他,他也看着相思鸟。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他看到一只小鸟飞走了,紧跟着另外一只也飞走了。雪松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跟着飞走了。
他想得没错,秀云确实希望赶在中秋之前清算,这样就可以避免节日的尴尬。不过昨天秀云去找他时,从他的言语中,她明白了他不会纠缠,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而且,他亲口说了,中秋过后就清算。雪松说话算话,在这一点上,秀云对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二
秀云现在不喜欢雪松了,她似乎忘了以前她是多么喜欢他的,就如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然而现在变了,一切都似过眼云烟。
回想整个事情的起因,秀云觉得根源在于她没有生一个男孩。秀云喜欢男孩,这是众所周知的。然而,从玉霞出世的那一刻起,她终于向命运妥协了,一刀砍断了心中的执念。玉霞是她的第五个女儿。
那时候,每天都有许多人往香炉山跑,本地人和外地人,寻找生计。他们去香炉山买各种山货,挑到百里以外的平原地区转手,赚个差价。为了生活,他们起早摸黑,像蚂蚁或蜜蜂一样勤勤恳恳,在通往香炉山的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来回穿梭。香炉山人则不需要这么辛苦,他们坐在家里,等钱财送上门来,他们个个都是坐在家里的财神。香炉山有满山的杉树、檀木、毛竹、茶叶、板栗……这些都是生生不息的财富,卖到猴年马月也卖不完,香炉山人都坐在家里,等着外地人上门来收购。那时候香炉山人真是有钱,他们有大把的钱没处花。特别是在过年期间,他们怀揣着大把的钞票到梓树街来办年货,一个个走在街上昂首挺胸,趾高气扬。梓树街根本就没有足够的商品让他们买,每年腊月甫一开始,他们就早早买空了整条街。那是香炉山最风光的岁月,整个梓树乡的姑娘们都抢着要嫁到香炉山去。
在那些涌向香炉山的人流里,秀云也混迹其中。她一边不停地生育着一个又一个女儿,一边挺着大肚子上香炉山去挑炭、扛树、采茶……她觉得自己必须这么做,因为她丈夫是一个无用的人,一辈子只知道挑粪锄地,在其他方面一无是处。她是一个要强的女人。
秀云上香炉山时,有时晚了不方便回家,就住在桂芳家。桂芳家有五间宽敞明亮的瓦房,方便提供住宿,比这更重要的是,桂芳对秀云非常热情。香炉山的妇女喜欢热闹,每年正月她们都会成群结队地上梓树街去看戏。礼尚往来,桂芳上街看戏时会特意到秀云家住一晚,有时候还带上她的亲戚或乡邻。秀云高兴地款待她们,在她心中,她把这当成她们之间友谊的象征。
桂芳就是雪松的娘。秀云记得她初见雪松时,他不过一两岁,刚会说话。秀云第一眼看到雪松时,就被他的伶俐可爱迷得神魂颠倒,她在桂芳面前把雪松夸了一番,她说,我要是有一个这样的宝宝那该有多好啊!言语里的羡慕之情是不加掩饰的。桂芳笑着说,你要喜欢就抱走!秀云说,可惜你只有一个。桂芳说,我们换一下,把你女儿给我,我就喜欢女儿。秀云笑了笑,笑得有些落寞,有些失意。这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及至二十年后,当村里的一位妇女和秀云偶遇,提起要把玉梅讲给桂芳做儿媳时,秀云未加思索,毫不犹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