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微米

作者: 祁娟

光线好得惊人,站在窗前,总能看到一条马路之隔的森林,会在一阵风过时,像波涛一样起伏不定。我喜欢这样的绿色波涛,令人心旷神怡,会使得纷乱的心处于宁静状态。所以在闲暇之余,我喜欢站在二十二楼居所的落地窗前,久久地凝视它们,想象着林子里有小鹿跳跃奔跑的样子。室内的冷气充足,门外那个穿湖蓝色连衣裙的女人,将双腿轻微地错移,高跟鞋摩擦地板划出了低哑的声音,这才将我的视线转移,我扭过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她裸露出麦色皮肤的表面凸显了一层颗粒,是那种受到了外来刺激后的应激表现。

我不讨厌她。她好像经常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无论是西门大街还是东直门,她麦色健康的皮肤总能引起我的注意。不知道是不是记忆出了问题,我们似曾相识,但又记不清到底是否真的相识,她出现在我二十二楼敞开的房门之外时,我毫不惊讶她的到来,只是微微地点了头,她便轻盈地走了进来。

我带了你爱吃的酱牛肉,你爱喝的德国黑啤。她从容地从提着的浅黄色袋子里掏出切好的熟牛肉和两罐德国黑啤。汤纳,她轻声叫了我的名字。我注视着她有点冒汗的鼻尖,有几颗雀斑在汗水下调皮地若隐若现。当然,她知道我的名字一点儿都不意外,三十多岁的我是一名健身教练,身材健硕,有着良好形象的我,还是一家知名刊物专栏作家,且这家刊物经常用我的帅气图片打广告,我的连载悬疑小说颇受读者欢迎。我经常走在外面被人认出,是些青春逼人的女孩,她们看到我会忍不住一番大叫,那激动引起的波澜,又像湖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让人很享受这种明明白白的扩散。

眼前这个穿着湖蓝色连衣裙的女人,毫无例外,也是我的追随者吧。我自信地扬起下巴,看着她年轻柔美略带忧郁的脸庞。我喜欢她这种类型的,我之前爱恋的一个女人,跟她如此相似。我坐下来,拉开啤酒易拉罐的圆环,啤酒像憋足了劲,“噗”地窜了出来,我的脸上洒满德国啤酒的香,她抽出纸巾熟练地替我擦拭,我惊讶地望了她一眼,毕竟我们还不太熟悉。当然,我也无法拒绝她传递过来令我奇怪而熟悉的亲切感,和她身上淡淡散发出的迷迭香的味道,这些令我心安。

你多久没有下楼了,她依旧像老朋友般地跟我说话,并从厨房取出一个铮亮的不锈钢刀叉递给我,出去透透气也好啊。

我盯着她红润的唇,她抿着唇的样子很可爱,脸上的酒窝盛满了笑意。我发现她身上除了迷迭香之外,还有一股隐隐的来苏水的味道。这些味道好像在记忆的时空曾被占据过,但又无从记起,只是让洁癖的我略微踏实些。我卷起白色的亚麻短袖,吃了几片牛肉,喝了一大口黑啤,肉糜的香和黑啤苦涩的香在舌尖和唇齿间回旋。我将头摆向窗口一侧的健身器材,示意给她看。跑步机、哑铃、杠铃等等,闪着金属冷幽的光,我不也经常锻炼吗?我捏了捏自己结实的臂膀,看着她有些泛红的脸颊朗声说。

我又望向窗外,那片森林在太阳下面闪耀着,依旧有徐徐的风在它们的叶片上滚动,每一次起伏,明亮和阴暗缓缓地交替着,像极了晨曦和暮晚在眼前可见的瞬间变化。那些小鹿呢?我自语道。她顺着我的目光看着窗外,什么?她挑起淡淡的眉问。我摇头,转过头继续喝啤酒,不再说话。

汤纳,她吸了口气轻声说,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呢?

当然不觉得,奇怪的是变幻莫测的世界吧。我笑得呛了一口说,肩膀抖动着,让线条毕现的肌肉都跟着抖动了起来。她忧郁的眸子讶异地望着我的脸,无辜清澈如鹿般的眼睛盯了我片刻。她的眼神使我迅疾地想起了我的祖母。看着她有些瑟缩地收紧了身体,我起身调高了温度。我从她身旁的沙发换到对面,我习惯面对面地与人交流。突如其来的说话欲望,使我变得有些亢奋起来,更也许,啤酒里的酒精也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那满满的一大罐液体注入肠胃,五脏六腑包括全身的毛孔都在欢畅地舞动。

我的祖母有一双和她一样的眼睛。我看着她的脸沉思,接着开始了让我有些兴致盎然的话题。

要知道,我的处所可是少有人光顾的。我的确是个奇怪的人,鲜有人交往,经常独来独往。但独来独往更便于思考问题,或者说对我的创作有利。我对周围熟悉的人设置的聚会和活动,压根不感兴趣。我厌倦他们醉醺醺之后,那些放浪形骸的语言和动作。我那个笑起来一脸褶皱比我还老的表弟,说我是个极度自律的人,不过很无趣。

我在三十岁时曾经深爱着一个女人,她来自西部的一个边远小镇,皮肤麦色,有健壮优美的身材,经营一家旅馆。我在游历的路途中邂逅了她,我们一见钟情。我说。

不妨说说看。她微笑着看着我,饶有兴趣的样子。

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夏日的午后,对这个女人打开了话匣子,时间正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排序进行着,或交错,或平行,让我以往的经历如同骏马飞驰,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

这是一群互不认识的人组成的旅游团队,我在一个冬天参加了这次所谓探险之旅。看到的景点不过是几个空荡荡的、类似黄土砖块建成的空城,绕来绕去要绕迷路的,给人的错觉是无休止的空和绕,那一个个巨型的土黄色没有章法的构造,参差不一的门洞和窗子,像一双双瞪大了的眼睛和张开的大嘴,再加上风沙激荡空城,所产生的呜咽和呼啸声,令人惊悚。

这多刺激!跳下车后,我暗自狂喜,感官带来的高度紧张激化了身体的某些功能潜质,相比较同行的其他十来个男女——他们大多是疲倦掺杂着瑟缩或者畏惧的反应,他们打着呵欠,踢着僵硬的双腿,扭动着脖子,凑在一起不敢单独行动。我仿佛比一般人更为精神和果敢些。我直着脖子,双目炯然,不想漏掉任何一个观察的细节。一个面相猥琐却女人缘极好的瘦高个男人,一路上不停地和几个打扮时髦的女人们说笑,他凭借自己抹了蜜一般的嘴巴,哄得女人们花枝乱颤地笑,我还看到在空城时,有两个女人装作惊恐的样子拱在他怀里。而他居然放肆而淫荡地在我身旁,毫无顾忌地、趁机伸手在其中一个女人的乳房上揉了一把,我看到女人的乳房硕大无比,像两个水袋子挂在胸前晃晃悠悠的,但我认为这两个水袋特别廉价。我对萍水相逢就这样做派的女人不屑一顾甚至是嗤之以鼻的。直到我遇到了微米。

那晚下着瓢泼大雨,天地一片混沌,白天通畅的道路在蛮荒的野外,在视线的尽头看到的仿佛是悬崖的边缘,前方永远是在无边的黑暗里,好像一不小心,连车带人都会跌入万丈深渊。车灯照耀着湿漉漉地面上散落的枯枝败叶,车上的一行人在喝醉了酒般的旅游车的摇晃下,开始变得不耐烦和恐慌。司机一脸严肃地瞪着眼睛看着前方,毫不理会车里嘈杂的声音。

见鬼,这要走多久才能看到城市,我们可不想在这荒郊野外发生什么意外。瘦男人看了看周围,又大声骂了一句脏话,其他人都安静下来。我环顾了一下视线能够触及的地方,突然发现了左前方不远处,隐隐约约有灯光,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夜幕,好像还传过来一阵歌声,像被风雨切割后断开,又连接上的声音。

啊,前边有人家,也许是旅店呢。我抑制不住惊喜的情绪,大喊:朋友们,你们看左前方。司机依旧不说话,他拧着眉头握紧方向盘,加大了油门。车里的人们开始激动起来,气氛热烈。

汤纳!有人开始欢呼,并有人叫着我的名字说,还是汤纳先发现的。于是有几个人带有感激的目光齐齐地看了过来。

果然是旅馆,一家有着古老意味一排连在一起的两层楼房,在灯光下闪着古铜色的字体:微米旅馆,顶部有椭圆形装饰几个带有藏青色和宝蓝色、以及暗红色花纹的方形和尖形的固体物件。车停靠在旅馆的一侧空场,人们鱼贯而出,进入灯火通明开着暖气的室内。我扫视着附近的地形和风景,门前的四个大理石柱子上,吊着的环形缀件上,挂着几个花朵状罩着奶白色玻璃的灯。地势略微不平,有阶梯递增的即视感,灯光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是荒漠或者土坡都不一定。天色愈加沉暗。旅店内,一楼是一个大房间用木篱简单隔开,显得很规整,木篱上缠绕一些粗粝的藤蔓植物,烤肉和啤酒以及异域风情的音乐,使得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看起来都醉醺醺的,油亮通红的脸,狂放的声音,放浪的笑,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拥挤而不真实。

我将行李提到二楼的客房,帮我开门的是一个麦色皮肤身材健美的女孩,她用那双鹿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的脸庞,说了一句: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谢谢。我冲她点头,她那双眼睛让我心里微微一震,但却说不清什么原因引起的震动。然后关上白色的房门,进去冲洗了一番,在柔软洁净散发着百合花香的床上躺了片刻,然后下楼准备吃点东西。

一楼的大厅里那些隔断里各型各色的人们,兴致盎然地和门外的大雨一起放荡着。夜晚旅店的歌舞升平和人声鼎沸,对我这个有着孤僻性格的人来说,有些不合时宜。看着喧哗的人们,为了不表现出我的不合群,我在柜台点了一大罐啤酒和一份只有三片的烤肉。找了个临窗靠后的位置坐了下来,一个柔软的带有靠背的沙发,在凉意十足的冬天,让人很是舒适。

不久,带我上楼的女孩端着盛有烤肉的白色盘子,拿着啤酒走近我,我才注意到她穿着水红色的长裙,带着大大的金属质地的耳环,波浪大卷的乌发垂肩,身上香味淡雅。我吸了口气,挺直了脊背。女孩放下食物和啤酒后,并未马上离开,而是在我对面一张空沙发上坐了下来。

怎么一个人?她带着一抹笑容看着我,又扭头看着不远处另一拨和我同行的人,他们正热火朝天地猜拳行令,瘦高个男人正好朝这边看来,他一脸坏笑地冲我眨眼睛。我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表情,瞪了他一眼,心想,自己才不会和他一样下作,对女人一点都不尊重。

就这几片牛肉,够你吃饱吗?女孩的眼神带着关心。

晚上尽量少吃,不增加肠胃负担,也对体型的保持有好处。

啊,和我一样。另外,我也不喜欢热闹。

女孩像遇见知音一般身子向前倾,她的声音轻柔婉转,略微有些西部人独有的鼻音,这更增加了她的妩媚。

旁边有人在大谈人活着的意义,和关于人死后发生的种种奇怪现象。那位胡子稀疏眼睛凸出,像得了甲亢的老头参与的讨论最多,每说完一段,就抬眼看着旁边另外两个听得津津有味的年轻人。老头神情得意且自负,瞧他扬起脖子灌酒的样子便知,一大杯烈性酒痛快地干掉,一滴不剩,并用看起来脏乎乎的手指捏起酒杯,反倒过来,在另一个手掌上猛磕一下。

我是个不善于观察且有些迟钝的人,但今晚我却细致入微地观察了身边的人,包括面前的女孩。我叫汤纳。你的名字子呢?冒昧问一下。我拿刀叉吃完第一片撒有胡椒粉和薄荷沫的牛肉,用餐布抹了抹嘴,看着一脸淡定的她问,你怎么看待活着的意义?

她愣了一下,继而语速缓慢地说,我知道你,汤纳。微米,我的名字。我没那么多大道理可讲,只是我觉得活着就是把我的这个旅店经营好,等我的母亲回来。每天醒来看到窗外的阳光和生机勃勃的植物,感觉日子充满希望,这就是意义吧。

我沉默了一下,不再多问。因为我看到了她眉间的忧郁,这个花儿一般的年纪,不该有忧郁的,也许生活遭遇了什么变故才如此吧。寥寥的几句,让我脑补了一个凄凉哀婉的场景,日复一日,她独自经营这旅馆,和住店的陌生人逐个说着客气而礼貌的话语,千篇一律的热情,千篇一律的微笑下藏着深深的孤独,她只字未提的父亲,等待归来的母亲,都令人遐想联翩。

那晚还说了什么,我记得不太清晰了。第二天,又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我就多睡了会,醒来已经接近中午。我下楼去餐厅找吃的,一楼仍然有滞留的客人,他们有的骂骂咧咧地抱怨:这个鬼天气让人无法脱身,烦死了!男人们喝着酒,脸色酡红地在和身边的女人调情。

我点了一份牛肉炒面,一罐黑啤。仍然坐在一个角落,低着头默默地嚼着面,炒面混着牛肉粒和洋葱,混着几条火红的辣椒很是刺激味蕾。微米悄悄地坐在我对面。她穿着件鹅黄色的衣裙,外罩一件长款棕色毛茸茸的大衣,看起来像小熊一般可爱。她眨动着眼睛对我说,不如出去走走?

我咽下了最后一口面,啤酒还剩大半,取了餐布擦了擦嘴巴,起身跟她一起走出门。门外的雪已经铺得很厚,枯萎的灌木和花草都披上了银色的毯子。我听到瘦高个男人在我和微米的身后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远处一望无际,阒无一人,分不清哪里有道路。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