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消失

作者: 王刚

穆桂珍洗漱完毕,对着镜子抹护肤霜。她又瘦又高,像扭曲坚硬的树根。老左穿衣起床,打算溜出卧室,去卫生间洗漱。穆桂珍咳嗽一声,头也不回地说,喂,买两棵白菜,割一斤肉。老左说,我要去学校,参加教师节庆祝活动。穆桂珍撇撇嘴,活动活动,顶吃还是顶喝?老左说,行了,我买还不行吗?穆桂珍用手掌反复摩挲干瘦的脸颊,就像用熨斗碾过褶皱纵横的布料。老左等了一会儿,说,我去洗把脸。穆桂珍说,记得给小雪打钱。老左愣了愣,问,多少?穆桂珍的手掌熨过面颊,沉声说,两千,再转两千。

小雪是他们的宝贝女儿,正在外地读大一。穆桂珍是某私立医院的产科医生,已干了近二十年。用穆桂珍的话说,她接生的孩子,比地里的西瓜还多。近几年,医院效益不好,工资不够理想。腰包一天比一天干瘪,穆桂珍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随时随地板着一张脸,动不动甩脸色。小雪初到大学,说好每月生活费两千。没过多久,小雪撕毁协议,抱怨着用钱的地方太多,每月不得低于三千。小雪特此声明,这三千只是基本费用,如果遇上其他事情,比如买化妆品之类的,还得另外打钱。这样一来,家里的财政开支紧张了许多。穆桂珍埋怨说,工资还没捂热,就得给女儿打过去。

十几分钟后,老左骑车出了小区。他把车靠在行道树下,走进荷城羊肉粉馆,叫了碗热腾腾的羊肉粉。他好这一口,几口辣辣的热汤下肚,比神仙还逍遥快活。一碗粉吃完,他终于作出决定,先去学校搞活动,再去菜市场买菜。

老左骑上车,沿金山路跑了五六分钟,然后拐上诚信路。太阳挂在高楼上,又红又大。他握住车把,嗅着空气中幽幽的桂花香,跑进铺满阳光的大街。手机骤然响起,一声比一声急。他按了按,懒得理睬。手机唱一阵,停顿片刻,又唱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靠边停车,把手机掏出来。

您好,请问是左先生吗?对方是个女的,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是的,你是谁?

打扰您了,我们是XX银行的工作人员,找您了解一点情况。

好吧,你说。

刘小敏女士在我行贷了一笔15万元的贷款,您还有印象吧?

老左一震,问,贷款?刘小敏?她怎么了?

对方告诉老左,贷款已经到期,可刘小敏一直没有还款。银行工作人员联系多次,但她的号码被告之不存在。如果她不能在规定的期限偿还贷款,银行将提起诉讼。对方特地提醒老左,到了那个时候,老左须履行担保人职责,负责偿还贷款及利息。

老左仿佛挨了一棍子,满脑子嗡嗡乱响。刘小敏?贷款?担保?诉讼?这到底是哪门子事?他把自行车推到路上,扔在一根电线杆下,找到刘小敏的号码,拨了过去。手机里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老左愣住了。这明明是刘小敏的号码,怎么会无法接通呢?再拨,老样子。对方好像铁了心跟他过不去,冷冷地重复着一句话。老左蒙了,这是怎么回事?

点开刘小敏的微信,点击视频通话,无人接听。老左连试几次,铃声徒劳地呻吟着,一直没有回音。他关闭视频,输入一条信息……

小敏,尽快回电,找你有急事。

他想了想,又点开QQ,拨打语音通话和视频通话,却提示告知对方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他运指如飞,在对话框输入同样一句话:

刘小敏,找你有急事,尽快回电话。

最后一次见到刘小敏,是一年前的教师节。

老左记得很清楚。那天阳光灿烂,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味。他骑着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哼着小调,去教育局参加表彰大会。他锁上车,踩着热烈的旋律,跟随人流涌进大厅。颁奖会上,老左戴上大红花,挂着绶带,站在灯光闪耀的台子中央,接过优秀教师奖状,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大信封。回到台下,他摩挲着奖状奖金,久久不能平静。手机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刘小敏。刘小敏说,祝左老师荣获大奖,教师节快乐。老左回了条短信,问她怎么知道这事。刘小敏答非所问,说她就在教育局大门外,等着见左老师呢。老左问她有什么事,她回个笑脸说,没什么,只是想见见老师。

刘小敏是老左十几年前带的学生。她家条件不好,父亲早年去世,母亲以捡垃圾收废品为生。这孩子有股狠劲,平时很少与同学交流,成天埋头苦学。按她的实力,就算上不了985,211肯定没问题。谁料,高考那天,刘小敏高烧三十九度九。她挂上点滴,咬牙走进了考场。可叹,她还是没有斗过高烧,成绩大幅度缩水,只得勉强上了个二本。值得一提的是,这孩子重感情,时不时给老左发个短信打个电话。这一点让老左感叹,教了那么多学生,能有几个记得老师呢?不得不承认,刘小敏算是百里挑一。

老左推着自行车走出教育局大门,看见高挑的刘小敏穿着白裙,站在行道树下。见到老左,她笑着迎上来,把祝贺的话又说了一遍。老左说,得得,打住,别人听了会笑话的。刘小敏说,实话实说,怕什么?老左笑笑说,走吧,请你吃铜锅鹅。

老左驮上刘小敏,晃悠悠跑过诚信路。这条街道,老左每天至少跑两次,闭上眼也能从街头跑到街尾。他微昂头颅,握住车把,弯着身子蹬车,像一尾灵活的大鱼。工商银行、新华书店、邮政局、电影院……从眼前一一闪过。刘小敏抓住车架,侧身坐在老左的身后,盯着他硕大的后脑勺。她惊讶地发现,他的后脑勺上有了几根白发,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她忍不住伸出手,揪住一根白发,稍一用力,连根拔起。

老左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小敏,你干嘛?

刘小敏红着脸,举起那根白发说,左老师,你看。

老了啊,老了就是这样。老左笑笑。

刘小敏低下头说,你不老,你是太操心了。

我一个教师,上上课,看看书,有什么操心的?

左老师,你操的心还少吗?其他且不说,单说你这自行车,究竟驮过多少学生?我每一次生病,都是你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到医院,并垫付费用……

老左忽然加快蹬车的速度,拐进了新河巷。刘小敏闭上嘴,微微仰起头,盯着老左的后脑勺。刺眼的阳光下,她又看见了那些闪光的白发。

老左把车锁在行道树下,带着刘小敏走进“佟掌柜”。这是家百年老店,老板姓佟,手艺家传,专做铜锅鹅。铜锅鹅用料讲究,绝不用隔夜食材。炖鹅用砂锅,什么时候用猛火,什么时候用文火,均有严格的把握。佐料看似平常,实为独门配方,秘不外传。不得不承认,佟家的铜锅鹅确实安逸,色香味俱全,入口即能抓住食客舌头。凡吃过铜锅鹅的顾客,离店后总会念念不忘。老左对学生说,这就是所谓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高三下半期,学习压力大,同学们全疯了,个个眼睛充血发乱如草。一个周末,老左请学生们吃铜锅鹅,美其名曰减压美食。刘小敏记得很清楚,他们围坐火锅边,大碗喝汤,大口吃肉。老左妙语如珠,讲了几个笑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那时的老左浓眉黑发,脊背挺直,举手投足洋溢着书卷气。看着笑容灿烂的左老师,刘小敏下定决心,将来也要做一位老师。如今,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放弃了那个幼稚可笑的念头。

两人边吃边聊,聊到了刘小敏的同班同学。十几年过去了,有的当了公务员,有的当了老师,有的当了医生,有的成了领导,也有的成了司机,成了小摊小贩……有的结婚生子,有结婚又离婚,有的还是剩女或光棍……有的买房买车,有的吃上顿愁下顿;有的年薪百万,有的欠上高利贷;有的骗吃骗喝,有的贪污腐败……几年前,刘小敏和班长商量,让班长呼吁呼吁,搞个同学聚会。结果呢,响应者寥寥,只好不了了之。

汤喝完了,肉吃光了。桌上一片狼藉,摆放着杂乱的碗筷餐巾纸,还有残破细碎的鹅骨头。老左喝了口茶,打破沉默说,小敏,说说你吧。

刘小敏咬了咬嘴唇,吞吞吐吐地说,老师,我,找你有事。

什么事?说吧。老左坐回椅子,望着刘小敏。

刘小敏沉默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说起她的事。她仿佛一下子变了个人,讲述结结巴巴,表述含混不清。老左费了半天劲,终于搞清了她的意思。

大学毕业,刘小敏干过十几份工作,最短的两个月,最长的不到一年。她做的那些工作,不过是别人挑剩的歪瓜裂枣。让她心冷的是,尽管她舍弃尊严,一次次委屈自己,用人单位却不把她当回事。怎么说呢?就像抹布,用一下丢了。前不久,她遇上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打算自力更生,一起投资办公司。她把这些年积攒的家底全掏出来,也只有五万元。无奈之下,她到处跑银行,打算贷款15万。经过多方努力,某家银行答应放款,但要求有人担保。她找过几个同学,可他们毫无例外地说了一些无可辩驳的理由,把她晾在了沙滩上。

刘小敏掏出一张单子,抖抖地递给老左。那是一张资料清单,列举了该准备的资料,如工资证明、银行流水、身份证等。刘小敏说,银行那边已经谈好了,只要把担保人的资料补上,就可以把15万办下来。这件事关系她后半辈子幸福,她希望老师帮她一把。

老左放下单子,笑笑说,没问题,我帮你。

刘小敏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老左拦住她,连声说,干什么,干什么?

谢谢你,左老师,真的谢谢你。刘小敏哭着说。

老左扯了一张纸巾,塞到她的手里。

校长抱着麦克风高谈阔论,老左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坐在座位上,低头盯着桌下的手机。校长发言完毕,老师们使劲鼓掌,他却一动不动。掌声接近尾声,他忽然惊醒,赶紧噼噼啪啪鼓掌。老师们诧异地看着他,有人低声说,老左,你是不是睡着了?校长瞪大死鱼眼,阴恻恻地看着他。老左停下巴掌,愕然地看看四周,尴尬地笑了笑。

会后,老师们赶往操场,进行下一项活动:篮球比赛。老左避开众人,走进教学楼,踩着台阶往上爬。昔日热闹的教学楼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爬上顶楼,走进一间教室,靠窗而坐。从窗子望去,同事们在操场上跳来跳去,貌似一只只青蛙。

老左拿出手机,按照字母排列,从头查看通讯录。他的想法很简单,查找刘小敏的高中同学,看能不能找到线索。他从桌斗里找到一张纸,半截铅笔,把查到的号码记下来。从几百个号码中,他最终筛选出15个。他从第一个号码开始,一一拨打电话。一圈打下来,六个停机,四个无人接听。有一个接了,没等他说完,骂了声神经病,直接挂断电话。有四个接通了,并承认了他这个老师。不过,他们说与刘小敏没有来往,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有一个是班长,他对刘小敏这种做法表示强烈谴责,并把老左拉入班级QQ群。老左进群后,查看群成员,问候昔日的同学们。班长说,刘小敏性格孤僻,与大家格格不入,一直没有加入班群。过了好半天,有几个学生稀稀拉拉做出回应,均表示刘小敏独来独往,谁也不知道她的行踪。有个学生开玩笑,说刘小敏是一只老鼠,肯定躲进了幽深的洞穴。

老左再次翻到刘小敏的号码,查看通话记录。最后一次通话,时为2017年9月10日。老左记得很清楚,他和刘小敏走出佟掌柜后,骑车去学校打了工资证明,然后赶往诚信路某银行。刘小敏在银行办理贷款手续,老左回家拿证件。当他走进家门,却意外地看见穆桂珍坐在沙发上。穆桂珍跳起来,伸手说,拿来。老左一愣,把信封从兜里抽出,交到她的手里。趁她低头查看信封,老左迅速溜进卧室,打开抽屉,翻找证件。穆桂珍跟进来,抓住他说,干什么,你要干什么?经不住穆桂珍的再三追问,老左只好说了担保的事。穆桂珍不干,叫他关掉手机,甭理那个小骚货。老左叫她别乱说,刘小敏是他的学生,能帮就帮一把。穆桂珍拦在门边,不许他出门。推搡之中,手机陡然铃声大作。老左急了,使劲推开穆桂珍,夺门而出。他抱头跑下楼梯,身后扔来一串咒骂,噼噼啪啪砸到头上。

出门后,老左给刘小敏回电话,说他马上就到。他骑上车,匆匆赶往银行。远远地,看见刘小敏站在银行门前,眼巴巴望着大街。他跑上去,把证件递给她,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接过证书,掏出一张纸巾,递给老左说,左老师,怎么回事?你脸上有血。

老左的脸一下子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小心碰的。

那天下午,他们办理了贷款,走到诚信路十字路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从那以后,刘小敏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也没见过刘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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