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沙漠
作者: 王淼1
那条棕黄色小路夹带砾石和沙,以对角线的形式穿过棉花地,通往不远处的沙漠。
十几天前,赵小香从平原城市飞抵这广袤的西北边境,脚踩足踏之地整整抬高了一千多米,越往西北越高,直至抵达“世界屋脊”。在遥远的汉唐时期,“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故事就发生在此地。半年前,那个错过的电话便是由此拨打而出——姨母一开始以为是诈骗电话,待她反应过来,对方告诉她,打电话的女人刚刚离开。
赵小香从黄页本上获悉地址一路找过去,找到一家杂货店,各种商品胡乱摆放在货架上,林林总总,沾满尘埃,好似“三无”产品。一名瘸腿男子坐在门外台阶上,喝着当地产的地瓜酒。赵小香注意到玻璃柜台上有一本倒扣的书,封面画着黄褐色几何图形,有城墙、沙丘和烽火台——后来,她才知道这本小说写了一个军人在边疆等待建功立业,临死才等来敌人入侵的消息。街对面,一个小男孩蹲在角落里玩沙子,偶尔朝他们这边张望一眼。这里的街上到处都是沙子,风沙拂面,就像秋天里的落叶。
货架上陈列着一排墨绿色杯器,其颜色很是醒目。男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告诉赵小香,这就是夜光杯,用祁连山玉石做成,倒入酒液后,还会变色。赵小香不敢想象这就是唐诗里的“夜光杯”,那种神奇的杯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家不起眼的小店里。
赵小香并不指望找到她,但既然来了,总要问询一番。讲起半年前的那个电话,男人居然还记得:“她来打电话那天,带着一只小狗,她管那狗叫豆豆,还给它买香肠吃。她和你一样,也对夜光杯感兴趣,捧着那杯子,看了又看。”
“从那以后,你还在别的地方见过她吗?”
男人摇头,退回角落继续喝他的地瓜酒。赵小香买下他的夜光杯——那么美的名字,总能让人忆起过往岁月。
赵小香在小城的绿洲旅店住下,每天跑到一个叫春花桥的地方看人酿酒。听旅店老板说,那一带住着很多来自江浙的生意人,或许可以打听到一点儿有用的消息。连着去了好几天,都一无所获。离开春花桥,赵小香经常去桥头的王记面店吃面,此地的面食真是好吃极了,面质柔韧、劲道,很有嚼劲。
待店里只剩赵小香一人时,她随口问那个包头巾的女人,是否见过一个来自南边的女人。她想了半天,直愣愣地看着赵小香,好像在说,可能见过这个人,也可能没有。
那天下午,赵小香在旅店房间里休息,店主过来敲门,“有个狗狗娃找你。”此地居民称小孩子为“狗狗娃”,既是贱称,也是亲呢表达。
打开门,一眼便认出是杂货店门前玩沙子的男孩,他说要带赵小香去个地方,她要找的人可能就住在那里。昨天,他们店里来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说起有个来自南边的女人帮她找到沙漠里的寺庙,让她的儿子转危为安。
他们穿过卖黑枸杞和香料的店铺、散发出奇异香味的酿酒作坊和驴肉黄面店,看到一些本地人,坐在杨树下喝一种叫“醴泉”的白酒。一年四季,他们不是喝酒,便是等雨。为了祈雨,有人不得不跑到沙漠里,寻找传说中的寺庙,以此显示自身的虔敬。
在男孩的带领下,赵小香走到街道的尽头,再过去就是沙地了。男孩停在一棵核桃树下,指了指那间蓝色铁皮小屋,“她应该就在那里面,你自己过去吧。”赵小香来此地多次,但从未注意它的存在。
很多个黄昏,赵小香试图走进那片沙地。哪怕仅仅是靠近它,都异常艰难——好像那是大海或者陆地的尽头。每次,赵小香都犹豫地站立许久,再掉头回去,好像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沙漠很危险,到处都是虫子和毒蛇。更重要的是,里面很难找到水源。一个人如果长时间无水可饮,便会面临灭顶之灾。
小屋里显然有人居住,床上物品叠放得很整齐,锅碗瓢盆看上去像是刚刚被人使用过。可能,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赵小香知道钥匙在哪里。从前,在那个写满“拆”字的楼房里,她将它藏在门口地垫下。果然,它还在那里。眼前的这一枚,树叶般轻盈,拿在手里有种奇妙的质感。
赵小香退了房间,将行李搬过去的那天下午,有人来敲赵小香的窗户。一个小女孩站在窗下,仰头,踮起脚尖,好奇地望着赵小香。她的眼睛介于琥珀色与肉桂色之间,很像是某种玉石的颜色。看到赵小香的刹那,她眨了眨眼睛,很快跑掉了。
第二天一早,一个包彩色头巾的女人站在门外。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机警的大眼睛,猎鹰一般。赵小香从末在一个女人身上,目睹过这种眼神。她从肩上甩下一个包袱,丢下一句话——“帮我交给这屋子的主人”便气呼呼地走掉了。赵小香打开包袱一看,里面除了面粉、土豆、白兰瓜、苹果外,居然还有一簇带露珠的苦水玫瑰。
三天过去,屋子里来了好几拨人。他们像是有求于这个屋子的主人,却因为某种原因无法说出。临走时,他们都说过几天还会再来。
那天早晨,赵小香穿过什么也没种的荒野,来到被夜晚冷却的沙地里。这是她第一次走那么远,有些兴奋,还感到莫名的担忧。沙子在脚下蔓延,就像水,但它们无法留住赵小香的脚印,她完整的脚印还落在核桃树下。她没有走得太远,总在还能看到铁皮屋时及时返回。
赵小香经常在梦里听见女人回来的声音,赤脚走过核桃树,来到窗下,推门而入。或许,还有那条狗的身影,很多人都跟赵小香提到它。好几次,赵小香看见黑影从门外飘然而至,杵在她的床前,当睁开眼睛,眼前却什么都没有。
2
这一切还得从那个电话讲起。赵小香还能想起那天早晨,电话那端,姨母带着哭腔,向她诉说她的不是:既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她当然没有人间蒸发,她只是不想见人,哪怕是自己的母亲。
那次,赵小香遵姨母嘱托,寻到女人租住的小区,找到那幢临河的房子,楼道很暗,有一股子潮腥气。门铃坏了,赵小香敲了一会儿门,停下,犹疑着,再敲。赵小香怕吵到左右邻居,这种房子墙壁薄,隔音效果差。赵小香希望是地址错了,女人应该住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女人不缺钱,她的丈夫很有钱一一至少不该是眼前这种房子。铁门外还设有一道铁栅栏门,上面蒙着一层沾满尘埃的纱帘,就像一个洞穴。
可开门的人就是她。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口,怔怔地望着赵小香。屋里光线很暗,所有透光的地方都有窗帘遮挡着。空荡荡的房间,除了一套沙发、一张方桌、几只塑料椅凳,几乎没别的了。赵小香的目光扫过光秃秃的墙壁,看见一两处铁钉存在过的痕迹,可能那上面挂过明星海报、世界地图之类的东西,属于一个叫小伟的少年。
见赵小香目光游移,她开口道:“没什么东西了,都被我送人了。我买的那些东西,都被我送掉了。这些是房东的,不能送。”她指了指沙发桌椅,忽然笑了。
“表姐——”赵小香讪讪地叫了一声,某种飘忽不定的情愫随着这一声叫唤,似乎又回来了。
“是我妈叫你来的吧?你去告诉他们,我不打算回去了。”她一向快人快语。
赵小香想着该如何说服她,说出口的却是,“方便的时候,去我那里住几天吧。”
“去你那里白吃白喝白住,直到有一天被你嫌弃?”她一双眼睛斜觑着赵小香,好像在观察赵小香的反应。
“那总比流落街头好。”赵小香尴尬地说。
“不,我宁愿流落街头。”女人笑了,看到赵小香的窘态,似乎更得意了。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她总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这是中学毕业后,第一次与表姐正面接触。这一年,表姐四十一岁,与十几年前相比,模样并没有改变太多,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从前,她可是个“乖乖女”,父亲早逝,不得不听从母亲建议,在一大堆追求者中,选了一个家境富裕的年轻人。之后为了顾全婆家生意,辞去教书育人的工作。孩子生病后,她更是独自带到省城寻医问药。母亲告诉赵小香一些不得不相信的事,说表姐曾跪在某专科医生面前,求他救救自己的孩子;为了讨到所谓的秘方或偏方,被人骗去大笔钱财。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亲人们认为她能做的就是回到丈夫身边,过完平静、安稳的下半生,这也是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所能获得的最为保险的人生。
那天,例行公事地劝说一番后,赵小香就回去了。赵小香根本没想要说服她,这是不可能的。后来,大概还是她丈夫过来把她带走了。她在老家待了半年不到,便离开了。离开前,她办了两件事,一是离婚,二是把丈夫分给她的钱都留给了她母亲。此后,便从镇上消失了。
对她的拜访只是赵小香日常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如果不是后来她们的生活再度出现交集,它根本算不上什么。那天,赵小香在外面散步,竟然接到表姐的电话,说房子到期了,想要来赵小香这里住两天,等找到新的住处,马上搬走。
赵小香居然感到意外和受宠若惊,没想到,她会给她打电话。血缘关系曾给过她们温暖和依恋的感觉,但早已随风而逝。当晚,她就过来了,除了皮箱和一只随身携带的背包,没有更多的行李。她瘦了一些,皮肤变黑了,看着精神还不错。
餐桌上,她略有些兴奋地告诉赵小香,她已经找到一份好工作,没有老板管束,无须处理复杂的同事关系,不仅上班时间自己说了算,还绝不会被拖欠工资,很自由。
“那是什么工作呢?”
“你猜猜看。”
“猜不出。”赵小香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隐隐的担忧。
“我在做外卖送货员,没想到吧?”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到,但当她这么说时,还是有些吃惊。
几天之后,在赵小香出门办事时,她将赵小香屋子打扫干净后,留下一张纸条,走了。她的房子已经租好,在城郊接合部。赵小香松了口气,以为她不会再联系她。没过几天,她却发来租房照片,说那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差,反正房租便宜,也不需要拼命干活来养活自己。她告诉赵小香那里住着一些外来务工人员,她帮那些孩子补习功课。后来,赵小香才知道她不仅帮他们免费补课,还给他们钱治病。他们都是以前她在医院里认识的。小伟离开后,她还和他们保持联系。
赵小香一直想去那里看看,但脑海里一旦浮现那种混乱不堪的场景,便本能地想要躲避。刚毕业那年,赵小香在那种地方住过三个月,夜里睡觉也不得安生,随时担心有人破门而入。眼前总浮现出衣衫褴褛的人,心里非常害怕他们——实则害怕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七月半那天,她发了地址过来,邀赵小香过去吃饭。赵小香坐了一个多小时公交,下车后又走了十几分钟,沿途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那幢砖瓦结构的灰房子。水泥外墙上写着一个个“拆”字,字形慌乱,没有样子。门前是荒草丛,半昏暗的光线中,蚊蝇乱飞。赵小香沿着没有栏杆的楼梯往上走,一口气走了五层楼,热得直冒汗。
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房间依次排开,赵小香寻着门牌号,一直往前走,到底。煤气灶摆在过道上,她正在炒菜,看见赵小香,努努嘴,示意赵小香先进屋坐下。屋里开着空调,内机漏水,底下接着一瓷盆,正叮咚作响。只是一个单间,客厅兼餐厅与卧室之间以门帘相隔。
小屋气氛诡异,除了灯光,还有摇曳不定的烛光,蜡烛燃烧的气味让赵小香想起早年祭祀先祖的场景。黑压压的祠堂里,一桌子家乡菜,鸡鸭鱼肉,九大碗。她娴熟地焚香、点蜡。赵小香站立一旁,恍惚看到外祖母的身影。
其实,从进门那一刻起,赵小香就想夺路而逃,但终究没这么做。终于,她结束了仪式,将祭品重新加热、上桌。她们围坐一起,听着空调内机的漏水声,狼吞虎咽。饭后,赵小香帮着她整理、收拾,打扫卫生。她站在门外过道的水槽前刷碗。赵小香等着外面的流水声停止,就告辞回家。赵小香要赶在最后一班公交车收车前回去。
今晚,赵小香绝不能留在这里,滴水的空调内机会让她发疯,蜡烛燃烧释放出的刺鼻气味会不断地往她的鼻孔里钻。
“好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她微笑着,挽着赵小香的胳膊下楼。一路上,赵小香都想着如何挣脱她,去赶那最后一班公交车。
“我该回去了……”像有什么东西阻隔着,赵小香始终不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她们摸着黑在大楼里走。没有栏杆,楼梯好似在摇晃,要将她们甩出去。待终于走出楼宇,来到地面上,有草叶擦着赵小香的脚踝,有蚊蝇追逐、叮咬,她才感到落了地。不敢回头,生怕那黑暗中的庞然大物轰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