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通州
作者: 陈集益1
每个人的一生,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总会有那么一两次高光时刻:有人是在比赛中勇夺桂冠,登上领奖台,受万众瞩目的那一刻;有人是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的那一刻。我呢,什么荣耀都谈不上,仅仅得到了一个能留在北京继续上学的机会而已。年少的我,却把这当作了我的高光时刻,以至于从查到央美附中校考成绩的那天起,我的心里,就迫切地等待着邮递员的到来。我想象着霞光万丈的早晨,清风徐徐,一名裹头巾、戴套袖、穿制服的邮递员,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口中不断地喊着“八百里加急”,正快速穿越通燕高速的白庙检查站,朝通州这边奔跑而来。嗒嗒嗒,嗒嗒嗒!马蹄扬起滚滚黄尘,汽车避让,行人侧目,那情形如武侠电影里的大侠从天而降,何等英姿飒爽!
“喂,打开拦车杆!”
邮递员话音刚落,温馨家园小区的保安大叔,就屁颠屁颠地打开了小区大门。邮递员不再言语,跳下马,牵着屁股两侧挂着绿色邮包的枣红马往里走去。不一会儿,马嗒嗒嗒上了六楼,站在我家门前噗噗噗打着响鼻。邮递员边敲门边喊:“陈和平同学,祝贺你!央美附中录取通知书到啦!”我一个激灵。每次幻想起这一幕,我都有跃起欢呼的冲动。
很不巧的是,录取通知书真正送达的那天,我偏偏跟父亲回浙江去了。父亲的老家在浙江金华,我有好几年没回去了。陪爷爷奶奶度过一周后,当我从浙江回到北京时,录取通知书已经被母亲拆开了。母亲焦急地说:“平平,通知书里有入学要求,新生报到要带三甲医院体检表,还要到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手续。”我说:“体检表早就准备好了。”母亲把装录取通知书的信封递给我,说:“你打开看看。”我本来想补拍一个边拆信封边跳起来大喊的视频,发到朋友圈炫耀一番,看到已被撕开的封口,只得作罢。
母亲说:“你先去休息一会儿,饭后就去把头发理了。明天我带你回老家迁户口。”
这个老家当然是指山东,因为母亲是山东枣庄人。
我犹豫片刻说:“我是美术生……以后想把头发留起来呢。”
母亲说:“留长头发?你现在就想做艺术家了?”
我支吾说:“那算了,还是去理了吧。”
父亲插嘴说:“随他吧,孩子都这么大了。”
母亲说:“你不懂,以后他可是北京人了,怎么能整得这么埋汰呢?”
父亲说:“难道长头发就不给办北京户口了?真是的!”
母亲生气道:“你怎么回事,刚回家就跟我抬杠?”
父亲说:“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平平够争气的了,靠自己的本事考进了央美附中,你还想怎么样?等拿到学校集体户口,他就能在北京参加高考了!”
母亲说:“你就得意吧,就跟你帮他考上的一样!”
父亲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母亲说:“哼,你就吹吧!平平,我告诉你,就算你是陈逸飞第二,也得老老实实听我的。人家名气那么大,也没留长发。”
父亲说:“平平,你还是去把头发理了吧,我说不过你妈。”
父亲倒腾行李去了。母亲走开,坐到一边不说话。这两人就这样,一周没见也不显得亲昵,反而是隔几天不拌几句嘴,就不舒服。不过话说回来,父亲今天的脾气确实有点反常,可能跟他在老家受了点刺激有关。熟悉我们家的人都知道,以前父亲带我回浙江探亲,村里人都爱说他有出息。这次回去就不一样了,感觉谁也没把他当一回事。究其原因,一是父亲的亲戚朋友都有钱了,有在镇上开厂的,有在城里做买卖的,钱包都鼓鼓的;二是我家的确穷了,被比下去了。虽说我家也开了一家公司,但现在是一家负债公司。这次父亲回老家,本想为公司筹集些资金的,但是对比今昔,身份财富的落差让他开不了这个口。就在刚才,父亲在楼下看到我家那辆老爷车,像条老狗似的趴在车位上,痛心道:“你妈当初夸下海口,说等你考上了,要买辆新车送你去燕郊,看来是没指望了。”我想,父亲一定是因为回到家后,即刻要面临公司缺钱及家里柴米油盐的事,心里不痛快。
片刻后,父亲还是服软了,朝母亲柔声问:“你打听过要交多少学费、住宿费了吗?”
母亲没好气道:“一年学费才八千块,不用你管!”
第二天,我跟着母亲马不停蹄地回枣庄去了。严格来说,我对母亲老家的熟悉程度比对父亲老家的熟悉程度高了好几倍,因为我回枣庄上过学。总之,母亲在枣庄大酒店以力所能及的体面,请亲人们吃了一顿饭,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当我们带着一身疲惫回到通州时,我眼尖,一眼便看见我家的老爷车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几个掉漆处补了漆,轮胎打足了气,一副老骥伏枥、整装待发的样子。
母亲也快认不出她的车了。到家一问,果然是父亲把车修理过了。
“虽然没有新车送平平去燕郊,但是仪式感还是得有。”几天没见,父亲一扫从浙江回来的颓势,笑嘻嘻地说。他还拿出几面小彩旗和一盒气球说:“到时用透明胶贴在车身上。”
母亲哭笑不得:“别丢人现眼了。这样大张旗鼓、骄傲自满,只会让别人觉得可笑!”
父亲说:“那好吧,听你的。到时,我在车上放首《阳光总在风雨后》的歌,总可以吧?”
母亲说:“随你!”
2
我是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去学校报到的。从通州到燕郊,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想起我这个非京籍学生这一次不再是去借读,我的心里多少有些骄傲。没错,去年三月父母送我来燕郊时,我还是一个没有摸过画笔的零基础小白,在一个叫壹画室的美术班学习绘画,酸甜苦辣尝遍。现在回想起来,我怎能不感慨万千呢。我想,当我再次回到燕郊,肯定不会像过去一年那般在无助、委屈、迷茫和绝望中煎熬。老实说,我害怕辜负父母的期望。路上听父母说,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光我的集训费就花了二十万。同时,我家的公司又亏掉了十七万。现在家里就剩了八千块钱,交给央美附中后家里就真的没钱了。父母说这些并不是向我诉苦,而是抒发送我到校后,再也不用为我支付高额集训费的一种情感。
父亲说:“用二十万换来你能在北京参加高考,很昂贵,但很值。现在你上学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我要把精力都用在做生意上了。你俩就等着吧,总有云开雾散时,我就不信,我一个脑瓜子不笨的七尺男儿,会赚不到钱!我会让那些瞧不起穷人的人好看!”
母亲说:“咱们尽量努力吧,争取早日把债还了,其他的先别去想。”
父亲说:“我以后不写作了。滚他妈的诗歌、小说,可把我耽误惨了。以后我要务实求真、洗心革面,让咱家的日子好过起来!”
母亲说:“好了!你今天怎么跟喝醉了似的。现在生意不好做,你少说几句,今天的主角可不是你!”
父亲硬是把话憋回去了,说:“你这女人,就知道扫兴。”
父母送我到燕顺路,我竟然有些紧张起来。我想起自己在壹画室集训时,多少次,我有意无意地朝这边的校园眺望,祈求上苍保佑我;多少次,我担心自己考不上,心情焦虑,夜里暗自流泪。此刻,当我站在学校门口,噩梦终于变成了美梦……
父亲送我到报到处,等办完手续,帮我找到宿舍,又帮我铺好了床,然后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了。我总感觉他今天有很多话想对我说。等了一会儿,他终于说了起来,先是说了一遍他在车上说过的话,大意是让我好好学绘画,他负责把家里的经济基础打好,接着他站了起来,说:“唉,我也就这样了。尽管我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文学,热爱写作,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可能写出啥名堂了。加上你妈开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破公司,我只能去帮她,否则就血本无归了!”然后他又抱怨了一会儿电商平台的黑心、消费者的精明,说电商环境就是一台大型绞肉机,又说文学圈是个名利场。他整个人气鼓鼓的,边说边往外撒气,撒到最后气没了,又说:“平平,你等着,你爸算是把一些人事看透了,名是虚的,有钱才是大爷!”
我觉得母亲说得对,他今天好像有点喝多了。我说:“爸,你早点回去吧。”他语重心长道:“我跟你说,咱陈家,怎么说呢,人都不笨,但是读书都差,还没有出过一个高层次人才呢,出的都是些农民、厨师、手艺人、小老板之类的。”父亲顿了一下:“你就不同了,考上了央美附中,不就是一只脚迈进央美了嘛!”我说:“爸,我一定好好学绘画,为陈家争光。”我不想扫他的兴。父亲说:“好在我……不能说万里挑一,至少千里挑一的文艺细胞,在你这儿得到了遗传。我转行做生意,如果能把你培养成大画家,不也很好吗?”我希望他早点走,不想听他絮絮叨叨的,我说:“知道了。”
父亲转身往外走,我送他到楼梯口,他郑重道:“平平,别畏畏缩缩,拿出你在壹画室备考时的精神来!我也一样,回去再拼一次!俗话说,好饭不怕晚——告诉你吧,我已经找到发财的路子了,不过还没有跟你妈说,到时你们就知道了。我走了!”
在我印象里,父亲一直是个淡泊名利、深沉内敛的人。来北京后,他在出版社工作了很多年,曾是个严谨细致、逻辑清晰、任劳任怨的老编辑。我印象中,他从来没有这样“轻浮”过。看着他一步步走下楼梯,看着他开始弓起来的背,逐渐露出白色头皮的头顶……我有些伤感,甚至隐约不安。说不出具体原因,仅仅一刹那的直觉:父亲可能真受了刺激,鬼迷心窍了。他提到“发财”时两眼放光,唾沫四溅的样子,与之前那个清高,甚至迂腐的老编辑形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我后悔没有问父亲到底是怎么个赚钱法,他要是把事情说透了,我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回到宿舍,我的眼皮就开始跳。我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可转念一想,父亲马上要回到车上了,他要是听到了,我岂不成了一个告密者?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听到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我往外一探头,看到有个披头散发的长发男,提着行李背着吉他朝我走来。不用问,是个新同学。
他主动打招呼:“你好,414是这间吗?”
我说:“嗯。”
他进屋,问:“床铺是自由选择,先到先选吗?”
我说:“当然。”
他选择了我对面的床位,开始将东西归位。我们宿舍是六人一屋,上床下桌。他把被褥扔到床上,将杂物往储藏柜里塞。
放完行李,他很自然地问我:“你是哪里的?”
我愣了一下,说:“通州。”
他说他是山东青岛的,叫魏海浪。说完羡慕地看着我:“通州好啊,离这儿一步之遥!”
我们就这么聊开去。怎么说呢,虽然聊了很多,但总感觉隔了一层。尤其他说他考央美附中前没有进画室集训过,简直惊掉了我的下巴。“那你是怎么学的?”“我爸从小教我书法,有一定的基础。”“今年校考没有考书法呀。”“素描和速写就更简单了,有铅笔和纸,平时自己照着画册练嘛。”“色彩呢?”“我色彩不太好,这个需要有人教,调色太难了。”“我的色彩还可以。”“那太好了,以后我就跟你学了!”——我本想请教他一些别的问题,想了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真的没有进过画室,裸考就进来了?我不信。这是一个谜。
3
我不知道该怎么讲述我在央美附中的学习生活,这四年中我学到的、看到的、获得的,怎么赞美都不为过。央美附中虽然是一个美术中等专业学校,却有顶级美院的配置,因为它与央美的城市设计学院共处一个校区,很多教育资源可以共享。我们这帮来自五湖四海的幸运儿,除了继续学习素描、色彩、速写三科以外,还要学习艺术史、中国画、书法、版画、雕塑、设计等课程。然而,不得不说,在央美附中的四年,我只有头一年可以心无旁骛地学习,剩余三年,至少有两年,我在为生存而奔波。尤其有一年,我既要迎接联考、校考,还要艰难地准备高考。这个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能考进央美附中,本身就带有运气成分,而那点运气在我入学一年后就失去了。不过,现在的我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所以那段日子,我沉浸在附中浓郁的艺术氛围里,认识新同学,熟悉新环境,每天都很快乐。不上课的日子,我们相约去潮白河边写生,还会坐校车去央美本部看展、听讲座,简直就是提前上了大学。事实也是如此:我们的专业课老师大多数是国内知名的艺术家,上课时除了教我们画画,还会给我们讲国内外最新的艺术思潮。他们从来不会逼我们把每一个细节都改成范画的样子,而是鼓励我们保留自己的天性——他们似乎更愿意以艺术家的身份与我们相处,而不是以严肃的知识灌输者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