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三人

作者: 安庆

那年夏天,我无所事事,经常游荡在蒲苇河边。那段日子里,我认识了富有银。他家在对岸的梨湾,与我不同的是,他经常赶着鸭子来到河边。他泳技好,在河水里钻来钻去,和鸭子捉迷藏。有一次,他把鸭子赶到下游的蒲苇河里。河里的蒲苇格外茂盛,水拐了几道弯,苇莺儿喳喳叫着,白色的水鸟在水面上盘旋。鸭子走失了一只,富有银在蒲苇河里寻找,天近黄昏才在一片蒲苇丛里找到,原来那只鸭子被荆棘挂住了翅膀。富有银抱着鸭子出来,身上多出几道划痕,岸边的十几只鸭子仰着脖子,朝那只鸭子嘎嘎叫。

我们就这样开启了河边的聊天。我一次次渡船到对岸,一次次看见富有银和他的鸭子。那个夏天,让我觉得不再孤单。

有一天,我没有看到富有银和他的鸭子,就去了他们的村庄梨湾。我在梨湾后街找到了富有银家,见院门敞开着,十几只鸭子被圈在栅栏里。鸭子看见我便叫,像记得我一样,和我打招呼。我见到了富有银的继父,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瘦削脸,短头发,胡子浓密,说话有些结巴。他看着我,问,你,你找谁?我说,我找富有银。老人告诉我,富有银去邻村的面粉厂了,一会儿就回来。

富有银家在梨湾的北头,透过院墙,我看见千米之外的河堤,水鸟从河堤上隐约飞过。他们家院子里长着一棵梨树,梨花落尽,叶子青翠,青皮的小梨悬挂在树枝间隙。接着我见到了富有银的母亲,一个清瘦利落的女人。她的话我勉强能够听懂。过了十几分钟,富有银回来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袋白面和半袋麦麸。我帮他卸下东西,富有银从袋子里捧出几抔麦麸,在一个塑料盆里拌了拌,又往鸭圈里撒,鸭子们欢快地啄食,嘎嘎直叫。

富有银的房间有些凌乱,房间里有一个简易的书架,让我意外。书架上除了一部分初中、高中的语文、历史课本,还有几本文学书,我竟然看到了《约翰·克利斯朵夫》《茶花女》和巴金的《家》。富有银床头的桌子没有了漆色,桌面上放着一本书和一个笔记本,他匆匆收拾起来,把书和笔记本搁进一个抽屉里。

出去散步时,我发现富有银家房后竟然有一大片野地,开阔而空旷,长满了野草。野地上飞舞着蝴蝶、蜻蜓、麻雀和黑领椋鸟,几只羊在自由地啃草。走到一片更稠密的野草处,富有银拉着我坐下。草毛茸茸的,能把人遮住。富有银说他常在这儿躺着,遥望天上的云、星星、月亮和夜空的飞鸟,夜里会有更多的蝙蝠。有一天夜里他睡着了,一只狗在他的脸上嗅,才把他唤醒。

我们走到河边,富有银突然问我,你写过诗吗?

我没说话,摇摇头。富有银很诚恳地说他写过诗,他写诗是因为想念那个记忆模糊的故乡。富有银告诉我,他是随母亲迁过来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嫁到了梨湾。他望着眼前的蒲苇河,背诗给我听:河流从上游来,从上游来,可曾飘来故乡的影子……那些抽芽的小草,干枯的小草,嗓音喑哑的鸟鸣,似乎都是故乡的影子……

他眼里噙着泪水。

好诗!我不禁赞叹。

你写过诗吗?他又问我,带着疑惑或者质问,像是笃定我是写过的。富有银和我目光相对,仿佛看到了我有些伤感的内心。他说,我能感觉到你是写过诗的,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想了想回答他,我写过,我的第一首诗是写给母亲的。那是前年,母亲不在了,我写下人生中的第一首诗《母亲的坟树》。我背了几行诗给他听:朝河对岸看,仿佛能看见母亲的坟树。我说我写的第二首诗叫《哀鸣》,是写给村里一个拉二胡的老人的。老人去世后,他的儿子连续几天在他的坟头拉他的二胡。

我和富有银就这样开始了交往。

富有银说他喜欢养鸭,喜欢和鸭子一起下水,在河里漂流,生活在水上,凫过所有的河流,有一天会凫到老家——自己的故乡,或者变成一只鸭子,一直生活在水草丰茂的水边。

我听着他充满幻想的理想。

这时候,一只船沿着河床悠悠荡荡而来,我们不说话,看着漂流的船。船上的人戴着发黄的草帽,帽檐下的脸膛黧黑,鼻梁高高的。小船顺水漂着,鱼鹰不断往水里潜,再从前边钻出来。船上的人朝我们挥挥手,朝前方划去。

富有银带我去红马村见高振宇。高振宇比我们年龄大很多,还是单身。富有银说,他一直在写一部戏,那种戏台上唱的戏。说着还比画了几下。

到了高振宇家的小土楼门口,富有银喊起老高。随着几声喊,一个大高个、腰稍弯的男人出现在院子里。他脸红扑扑的,面带笑容地迎过来,把栅栏院门移开。院子不大,很静,有两棵高高的桐树,一朵朵桐花落在地上,像一只只小喇叭。忽然楼顶上飞过几只白色的鸽子,响起短暂的鸽哨声。一层有三间房,外边有两间客厅兼做高振宇母亲的住处——他母亲的床就靠在一角的墙边,床边拉起了一块布帘。高振宇住在里面的小隔间,有些狭小。进门是一张床,床边搁了一张三斗桌,我们只能坐在他的床边说话。我发现靠床的那头放着一个柜子,墙壁上挂了几件东西,包括高振宇的草帽和冬天的棉帽,另一面的墙上张贴着那几年流行的年画,两张画中间挂着一把笛子。我初进屋时,以为笛子是画上的静物,待适应了房间的光线,才看清是一把真正的笛子。高振宇能吹出好多笛子曲。那天没好意思让他吹,但之后,我们听过好多次,包括我们三个人在河堤上以及他去找我都带着他的笛子。

高振宇床边的桌子上搁着几本书,大都是些老书,有《三国演义》《老残游记》《黄河东流去》《苦菜花》。桌子上正摊开的是一本戏剧杂志,杂志的封面上是一个当红的戏剧演员,瓜子脸,长辫子,脸红扑扑的。

相互介绍后,高振宇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沓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他翻着稿纸,给我们讲他写的那部《没有出嫁的儿媳》:一个女孩没能成为男人真正的妻子,却在男人牺牲后,悉心照料他的父母,履行着一个儿媳的义务。剧中的男主角是一军人。

高振宇动情地给我们念唱词,脸上不时浮现几片红晕。那个女孩的形象在他深切的叙述里高大起来。

我问了一句,有地方排戏吗?我问得认真且天真,没注意富有银对我的阻拦。我想知道一个答案,一切东西都要有落脚的地方,有一个归宿。就是一朵花也要有开放的方向,比如向日葵是朝着太阳开,晚饭花是朝着夕阳开的。

还没有。高振宇把手中的剧本放回桌案,厚厚的一沓剧本发出沉闷的响声。高振宇说,还在改,等改好了,去找几家剧团试试。

那几年老高什么也没干,就只埋头写他的剧本,我一直想不通,他怎么偏偏动了写剧本的执念。

我和富有银离开时,高振宇把我们送过桥头。直到再也看不见高振宇,富有银才问,你看见那把笛子了吗?我点点头。

富有银说,我认识高振宇就是从那把笛子开始的。那是一天傍晚,夕阳照在河面上,夕阳的橘红渐渐被河水淹没,几只鸭子趁我不留神顺水而下,我顺着河边追鸭子。我们说着话,已经走到一处河湾。河湾开阔,比两边的河面宽出几米,像一个圆弧,水在宽阔的河湾里盘旋,显得很雄浑。河边有几棵大树,大树中间有一片土岗,土岗上长满旺盛的野草,间杂着野花。富有银说,我当时在河湾上边拦截鸭子,太阳落下来了,在我赶着鸭子准备离开时,土岗上传出了笛子声。最先的几声有些沙哑,几声过后便悠扬起来。我看见一个人,坐在土岗上,投入地吹着笛子。这个人就是老高,我就这样认识了高振宇。几天后,我又专程来河湾,没见到人,又过了两天,我快走进土岗时,听见了笛声。

我问,老高为什么要天天在这里吹笛子?

富有银说,这里曾经是练嗓子的地方。我有些懵懂,富有银东一句西一句,让我摸不清头绪,我让他好好讲讲。我们把自行车停在路边,郑重其事地坐下来。富有银说,戏班子里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练过嗓子——老高和那个女人都曾经在他们村的小剧团里,老高不仅吹笛子,还拉板胡和二胡,人又高大英俊,那个女人暗地里和他热乎起来。女人在戏里唱青衣,唱过秦香莲和王宝钏,可她和老高的事家里人非常反对。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就这样耽搁了。最后,那个女人是从这里坐船跟一个外乡人私奔的,一直往下游,嫁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忽然想听老高的笛声,还有他的二胡。

我们站在河湾处,水在夕阳里流淌,树枝轻拂,麻雀和水鸟不时穿过树杈和河床,我想象着那些在河湾练嗓的女人,她们窈窕的身姿和嘹亮的嗓音。蒲苇河早已经没有那种载人的船了,货船也越来越少,河流上正在修桥。我在想,老高和那个女人还会见面吗?老高的剧本最后能上演吗?

这年秋后,我从农村出去打工,落脚的地方是城市的建筑工地。我在工地上写过一首短诗:蜂拥而出的庄稼人,去过很多的地方,很多的城市。但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是民工;去过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工地。

我离开村庄前去见富有银。深秋的河水有些清冷,船上的缆绳开始发凉,树叶一片片朝河面、朝河滩上散落,草梢上覆盖了厚厚的落叶。富有银没在家,十几只鸭子孤寂地待在栅栏里,嘎嘎叫着,像是畏惧陌生人,又像是和熟人打招呼。富有银的母亲和继父告诉我,他出去了,去北城县参加一个养殖培训班。我有些失落,走到他们家后边的草地上,见几只羊在草地上撒欢,蜻蜓藏了起来,草和野花都在逐渐枯萎,那片空地更加寂寞和荒凉。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瓦塘南街。那时候,铁路线上还有很多四等小站,我上车的地方叫塔岗站,我坐了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叔叔所在的济州。

那是一个工地,有几座正在扩建的厂房,我成了民工中的一员。我在济州的工地上运砖、爬脚手架、刮墙缝、截钢筋。我的叔叔是厂里的工程师,他是我们家庭的“叛逆者”,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考上北方的一个院校,学的是热力专业。但我是一个民工,一个高考失败的回乡青年,我身上并没有其他优势,他帮不上我。我在工地上悟到:从来就没有救世主,这世上能拯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让我欣慰的是,厂区里有个报刊亭,还有一家小书店,我可以在雨天不能上工的日子,去小书店里翻书。我在书店看到了苏童、张承志、余华、残雪的书,还看到一本叫《红月亮》的书。我去报刊亭,买到了一堆杂志,那是文学杂志开始泛滥的时代,也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我在杂志上同样读到了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

在工地上看书几乎是一种奢侈,上工的日子我每天累得精疲力竭,身体发沉,躺下就不想动。况且几十个人睡在一个工棚里,嘈杂且混合着各种气味,灯泡的亮度不可能让你看清字,只能让你勉强找到自己的床铺和衣裳。但我还是挤时间看了一些书,在那些偶尔的雨天里,或有特殊情况暂停施工的日子,我拿着书找到暂时停工的楼房,或坐在一片静寂的小树林里,就这样看完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张承志的《黑骏马》和《北方的河》,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和《拇指铐》……

我找到了厂里的体育场,大多数夜晚那里空荡荡的。我在空旷里蓦然想起老高的笛子,想起蒲苇河上的老船,那个坐船离去的女人,想起放鸭子的富有银。在空旷的体育场里,我有时候想得很多,有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偶尔我也会看到夜间的球赛和集体练歌。那样的日子过得很快,夜晚大都是在疲惫中度过的。

那年冬至后,接连下了几场雪,工地上的活被叫停了,工友们纷纷收拾行李,准备踏上回家的路。工头宣布工地上要留下几个人时,我坐在收拾好的行李上突然站起来,举了手。我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奇怪,之前我还想着早一点回到瓦塘南街,可工头宣布留下的人可以加一倍工资时,我条件反射般地举起了手——加倍的工钱是有诱惑力的。

我最终留了下来。

留下来不用天天出工,只要看好场子,打理一下停下来的工地。那年的大年三十,我在叔叔家吃了年夜饭,吃了北方春节必不可少的饺子。下雪了,我冒雪走在空旷的厂区。我没有直接回工棚,而是去了更显空旷的体育场。我站在看台上,看着除夕夜寂寥的灯光和远处天际上的烟花。

过了年,我回家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我知道我的决定不好理解,叔叔问,年都是在厂里过的,为什么过完年却不干了?我没有解释,没有对叔叔说我不想自己的时光日复一日在工地上度过,我想重新寻找生活的方向,即使不能复读,再走进考场,也要去参加函授或者电大学习。

我回到了蒲苇河边,回到了瓦塘南街,回到了家乡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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