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讲座之一

作者: 叶兆言

第一讲:开场的话

同学们好,很高兴有这个机会,与大家在岭南大学的教室里相遇。中国有句古话,叫“教学相长”,什么意思呢,就是通过老师的教和同学们的学,大家可以一起进步。

你们的老师告诉我,第一节课还是很重要的。因为很多同学只是先过来试听,听过第一节课后,才会慎重考虑要不要选这门课。

这多少让人感到有点紧张。我本来就对上课有种天然的恐惧,不知道怎么当老师才好。现在听了这样的提醒,难免会变得更加紧张,更加手足无措。不过,我也私下安慰自己,如果真没有多少人来选这门课,也挺好。人少了,或许我还可以更轻松一些。

对我来说,人生最害怕的事,就是当众演讲。必须非常坦白地告诉同学们,我几乎没有上课的经验,是一个没有真正当过老师的人。想到现在居然要在讲台上讲课,还要坚持一个学期,我真的很慌张。

毫无疑问,我是个“菜鸟教练”。熟悉体育的同学,一定知道菜鸟教练这个词。菜鸟教练很可能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手,他匆匆上任,冒冒失失地就来了,并没有多少教学经验。好在事情都有二面,菜鸟教练的好与坏,可能我都会具备。

首先说缺点,我并不知道同学们想听什么,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同学们感到满意,不能投各位所好,这显然是不太好的一面。其次,我也有好的一面。我是一个有实践的写作者,有太多关于写作的体会和感悟,这些都可以和同学们分享。我想我会很认真、很努力地教学,绝对不偷懒,尽量把这个课上好。

事实上,在很多年前,我也曾经当过一年的大学老师,但是并没有坚持下去,原因有几个:

一是那时候我太年轻,不相信老师可以教好写作。大学生嘛,大多是很狂妄的。文科生尤其狂妄,觉得用不着去听老师讲什么写作。二是,我不想面对一群没什么写作经验的大学生。我的经验告诉我,学写作还是要靠自学,靠自己去写。写作这玩意,老师是教不了的。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第三点,就是我接受的是非写作教育。那时,不管是哪个大学的中文系,或多或少都有着看不上写作的传统。

我自己就是中文系毕业的本科生和硕士研究生,算是科班出身了。可大学老师给我们的教导,都是别光想着写,别想着当什么作家,中文系不出作家,想当作家没必要上中文系。老师谆谆教导,前两年一定要泡图书馆,必须一头钻进资料堆里,千万不要急着写什么论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因此,我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还真坐了三年图书馆的冷板凳。

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作为一种常见的保守观点,不仅会影响学生,也影响着老师的实际教学。我所在的大学,有一个传为美谈的风气,就是述而不著。越是有名的,有一肚子学问的老先生,越是没有写过几本书。

譬如黄侃先生就不喜欢写书,不喜欢著作。他老人家指导陆宗达先生研究《说文解字》,简直就跟闹着玩一样。他拿出一本《说文解字》,让陆宗达先生去标点,并且对自己的学生提了三点要求:一、所标标点不要求全对;二、所读内容不要求都懂;三、通读之后不要求全记住。

我想中文系的学生,应该都知道《说文解字》这本书。这是一本工具书,是古代的《新华字典》,不过要比《新华字典》更博大精深。陆宗达先生开始老老实实地去标点,态度很认真,不仅标点,还要写上密密麻麻的注解。等他终于完成了,信心满满地拿去给黄侃先生看,像通常的优秀学生交作业那样。

没想到黄侃先生接过他的作业,看都不看,直接就扔进了废纸篓。然后,黄侃先生又递给陆宗达先生一本新的《说文解字》,让他回去继续标点。如此反复,连续丢进废纸篓三本《说文解字》后,黄侃先生告诉陆宗达先生,这个活你算是干完了,该学的东西差不多已经学到了。

陆宗达先生后来成为小学方面的大师,在文字训诂领域,有着非常高的地位。他这种做学问的方法,在如今的电脑时代,听起来有些古板,有些落伍,然而在学界则传为美谈。那时候,大家觉得做学问就应该这么做。

事实上,我觉得同学们在学习写作方面,可以参照黄侃先生要求学生的三个要点去做。不要求全对,不要求都懂,也不要求全记住,只要能够全身心投入就行。

我读硕士研究生时,导师是叶子铭先生。他是学古典文学的,研究方向是苏东坡。因为他大学三年级时写的学年论文《论茅盾四十年的文学道路》轰动一时,他后来改行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成为研究茅盾的权威。叶老师做学问的方法也是十分古典的,他经常跟我们说,对于茅盾的一生,他甚至比茅盾自己还熟悉,可以说,他比茅盾还了解茅盾。茅盾什么时候写了什么,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与谁通过信,谁骂过他,凡此种种,他无不知晓。茅盾的家人要查找什么资料,要核对什么信息,经常写信向他打听。

叶老师对我们的态度非常宽松,我们去他家里上课,先是聊天,然后他便把我们赶进图书馆,让我们去看旧刊物,查旧报纸。学期末的考核也很简单,写个象征性的读书报告就行,汇报一下自己看了什么,花了多少时间。有想法最好,没想法也可以。

叶子铭先生花了很多精力研究茅盾,用的是研究古典文学的态度。后来,他成为研究现代文学的学科带头人。我是叶老师带的第一批硕士研究生,在同门弟子中,我的岁数最大,算是大弟子。可惜最后我未能继承他的衣钵,属于典型的不肖子弟。在同届叶老师的五个弟子中,我是唯一没有拿到博士研究生头衔的人。

叶子铭老师是个很认真的人。他说起胡小石先生,说他老人家名士风度,改学生作业,抱起一堆作业就扔出去,摔得最远的那一份,给最高分,然后依次递减,差不多快低到及格线时,再往回调。我听叶老师说起这件事时的语气,一方面,他是赞成要死读书的,另一方面,他又十分佩服胡老先生的名士气,不太看重学生的作业。毕竟是学生,作业能好到哪里去?所以作业好不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学习方法。

事实上,考试分数和作业,对于中文系的大学生来说,有时候确实不太重要——起码不像大家想得那么重要。教学,教学,首先是教会学生如何学。路要一步步地走,学霸和学问,本来就不是一个概念。学霸无非是比别人聪明一点点,更会考试而已,而学问不是靠聪明和会考试就能获得的。传统的中文系教学,更看重的是坐冷板凳的功夫。从表面上看,好像更在乎的是一种形式,就仿佛行为艺术,并不在乎内容。比如说,你怎么标点《说文解字》不重要,你怎么泡图书馆也不重要,关键是你要这么做,能这么做就好。

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呢,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我作为一个过来人,心里也一直在犯嘀咕,到今天也仍然没完全弄明白。

中文系究竟能不能出作家呢?这个话题在目前还是充满了争议。不久前,广州中山大学的谢有顺教授,曾在朋友圈里发过这样一条内容:这十几年来,毕业于中山大学,在全国影响力最大的作家是文珍、王威廉和冯娜。他们分别就读于金融系、人类学系、公共传播系,没有一个是中文系的。真诚请教:这只是个案还是各大学的普遍规律?

中文系不培养作家是普遍规律,直至今天似乎依然如此,谢教授发的这条朋友圈就是证据之一。考察以往的历史,看一看今天的现状,中国的很多作家并不是中文系出身,这绝对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真要掰手指算一下,大陆出作家最多的大学,相对而言,可能就是北京师范大学了。他们有一个全是作家的硕士研究生班,这个班人才济济,不仅出了作家,而且还出了大作家。

但这种情况也禁不起仔细推敲。明眼人都知道,北师大的这个硕士研究生班里,很多人之前已经是作家了,他们能进中文系,能去攻读这个学位,首先是因为他们已有的创作成绩。像余华和莫言这样的作家,还有迟子建、刘震云,他们的加入,只是为学校锦上添花罢了。

还有很多例子可以证明,当作家可以不用经过大学文学系的培养。譬如说海明威和福克纳,他们甚至没有上过大学。又譬如契诃夫和鲁迅,他们都是学医的。事实证明,不上大学也可以成为作家,学医的人也可以成为作家。

说来说去,说到现在,我几乎一直都是在打自己的脸。因为我说了半天,无非是在说中文系不一定能培养出作家,或者说中文系轻视写作。既然如此,我作为一名从中文系出来的作家,为什么还要跑到这个教室里来,给中文系的学生浪费口舌,说这些反话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清楚的,而最说不清楚的,可能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写作。应该怎么教写作,应该如何进行创作,可能注定是个说不清楚的话题。既然说不清楚,何必又要拿到课堂上来硬说呢?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说一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首先,我当年进入大学时,中文系的传统虽然是不鼓励同学们写作,轻视写作课的,但是,在私下里,并不是所有的先生都是这么认为。

当时,南大中文系的陈瘦竹先生跟我父亲认识,他知道我进了南大中文系,便让他的学生带信给我,让我去他家。我老老实实地去了。这位陈先生不是以老师的口吻,而是以家长的语气,给我布置了功课。他让我在接下来的学习中,每周写一篇散文,每个月写一篇小说,每天学两小时古文和两小时外语。

陈瘦竹先生是学外语出身的,他的专业是西方戏剧研究,他是研究莫里哀的,可是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位私塾先生。他说,如果是别人,我不会这么要求,对你则不一样,你应该照着我的话去做。当然,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培养我当作家,只是为我将来做学问打基础。他认为不管做什么学问,写作能力是非常重要的,因此他很看重写作。

这是陈瘦竹先生与别的老师不一样的地方。为什么他的这种观点不拿到课堂上公开讲,却要向我私下传达,我觉得还是与中文系的传统有关。传统不是轻易就可以改变的,大家必须尊重传统。

时至今日,这种传统显然是禁不起推敲的。我们必须用另外一种眼光,对传统进行重新思考。毫无疑问,我能够成为作家,陈瘦竹先生私下为我开的小灶,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我不敢说自己完全按照他的话去做了,但起码是很努力地这么做了。我下功夫学古文,下功夫学外语,不停地写。乱写和多写对我来说,效果确实好。

还可以举一个例子。我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攻读方向是中国现代文学。前面已经说过,我的导师是主张学生泡图书馆的,主张学生在图书馆里没完没了地看原始材料。从研究的角度说,这样的学习方法确实比较扎实,听上去也更有道理。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有一位钱谷融教授。钱先生毕业于我的母校,他辅导学生的方法,却与我母校的传统很不一样。钱先生的方法在当时可以说是别具一格。他认为时间宝贵,主张要尽快投入,在一开始就要明确你准备写什么,研究哪位作家。他让自己的学生先把研究课题早早准备好,然后在读研的三年时间里,全力以赴研究你准备的作家,完成一本专题著作。

记得我的导师对钱先生的这种教学方法表示过质疑。我的导师认为,学生应该先进图书馆,先撒开网,进入要研究的时代,感受时代气氛,然后再决定自己研究什么。我的导师觉得学生一点基础都没有,冒冒失失地瞄准一个作家,就开始写书了,似乎着急了一点。

事实证明,钱先生的教育方法更有道理,更有效,也更容易出人才。他的弟子显然比我们更出色,其中一位就是岭南大学中文系的前系主任许子东老师。许老师当时研究的是郁达夫,他一门心思钻研郁达夫,很快就完成了一本书。从结果看,同样是攻读现代文学专业,许老师是我们那一批里最快出成绩的。

钱老师培养了许多优秀弟子,与许子东同届的还有一位王晓明老师,也是非常著名的学者。记得我和王老师曾一起聊过天,聊起不同学校不同的教学方法。他对我的资料功夫曾表示过赞扬。事后我想,他嘴上那样说,心里会不会觉得我们只是死读书呢。图书馆当然要泡,资料也是越多越好,但是看太多了,也可能贪多嚼不烂。

我举的这两个例子,无非是想说明动笔写作的重要性。中文系里不主张多写的传统,显然是不对的,这种传统必须改变。事实上,写是一种最好的学习方法,很多问题都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才逐渐弄明白的。

在今天的开场白中,我唠叨了半天,其实就是想强调动笔的重要性。动笔去写,才是最重要的,比什么都重要。我在许多大学做过讲座,在要求同学们多写这方面,我是始终如一的。

接下来,我想讲讲创意写作这门课,讲讲我对创意写作这门课的看法。

创意写作这个词让我想起了“美文”,想起了“美食家”和“书法家”。这个世界上有些词本来是没有的,但大家都这么说,都这么叫,也就成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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