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珠

作者: 张学东

女人下床时双手掩胸,光着身子踮脚踩着厚实的驼色抓绒地毯,美人鱼般闪入盥洗间,莲蓬头喷薄而出的一簇水音霎时奏鸣。那里有一面正对卧室的玻璃隔墙,里面的遮帘牵引机关出了故障,帘子一时怎么也放不下来,好在玻璃面上很快镀上了一层薄雾。背靠床头半躺着的男人呷了一口干红,慢慢卷起舌尖,任由葡萄酒的甘和涩在味蕾间来回荡漾,半晌才扬起脖子从容咽下。双目半睁半闭的男人,一边回味着酒之甘醇,一边恰到好处地鉴赏着沐浴中的女人。女人始终背对着卧床,头发自脖根处自然分作两缕,在水流冲击下,长发宛若绵长幽暗的水藻,在女性光洁柔美的裸体上蔓延而下。那发梢竟然垂至紧致的腰际,愈发衬出丰盈翘耸的臀部来。

——赶在星期五傍晚,他俩驱车到达这个僻静寓所。从两人生活的城市出发,向南沿着绵延百余里的河西金岸,一路可以饱览公路两旁的自然景致,河汊、鱼湖、玉米地、水稻田、杨树林、葡萄园、芦苇丛……应接不暇。他显得有些急切,女人一上车,他就凑过脸去索了个香吻,然后一只手操纵方向盘,腾出另一只手轻柔地放在对方的大腿上,谈话间不时会心地摩挲两下,表现出足够的亲密和温存。看得出她还穿着藏蓝色的职业套裙,小西服里露出雪白的吊带内衣,胸口恰到好处微微隆起。他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问他,不会是现在吧?太突然了,人家一点准备也没有。他不无幽默地说,准备什么,你来了就是今晚最好的准备。她没再说什么,眼眸顺从地望定他,然后媚媚地还他一个笑脸。他喜欢看她笑,这时的笑里丝毫没有那种职业式的逢迎和虚情假意,更像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大学生。他趁机抬起右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下颌,手指间的那种柔滑感让他不能自已。

这幢二层小楼是他的一个挚友买下的别墅,因为产权关系,加之地理位置较偏,价钱倒也不贵。朋友手里有点儿闲钱,一时性起便买了,但计划不如变化快,朋友的孩子大学毕业后留在国外,做父母的这两年少不得老往那边跑。这套房子简单装修后一直闲置,朋友知道他经常要熬夜写文章,就留了一套钥匙给他。他之前来过两趟,一回是一大帮狐朋狗友打牌烧烤折腾了半宿,另一回则是他自己到附近办事,顺路开车过来瞧瞧房子,算是替老友尽一份心。跟这女人的关系发生质的飞跃后,他就计划着要带她来这边过夜。进了房间,只开了一瓶红酒,碰了个交杯,两人便迫不及待上床滚作一团。

大席梦思床的中庸方正以及大同小异的铺设,很容易限制人的思维模式,就连“床笫之欢”这样的词语也会变得老气横秋。西洋人把男女之事统称为“上床”,而国人更是连床字也省了,拿动词“睡”直奔主题,听起来确乎粗鄙而又怪诞。此时的男人在乎的是被点燃后的那种恣肆汪洋和无拘无束,火焰的燃烧从来没有固定的模式,只要可燃物、空气、引火之物三者存在,随时随地都会引发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

几乎很快,女人就听到了他均匀的呼吸声。她趴在枕头上,用眼睛盯着这张脸:五十岁的男人依旧棱角分明,显得深沉而性感。两度痴狂后的男性汗液闻起来特别过瘾,她终于忍不住伸出一根食指,轻柔地来回摩挲这张脸,继而,又将鼻孔轻轻凑近,去嗅男人额角潮湿的发丛。这裹着古龙水的知识分子气息让她十分着迷。女人有过短暂的婚史,她的前夫不到三十岁就踊跃谢顶了,额头到脑顶心油汪汪一大片,看着就叫人生厌。这倒是其次,关键他还嗜酒如命,每饮必贪杯,晚上回来醉猫似的脚下打晃,满嘴臭烘烘喷着烟气,然后睡得跟死猪一般,鼾声雷动,总把她一个人丢在寂寞的黑暗中。后来经过了一些纠葛,她毅然决然跟他离了婚。

其实,他俩好上之前,有过一个小前奏,可当时彼此浑然不觉。好比一部恢宏的乐章,开篇总会有一段风轻云淡漫不经心的柔情慢板,及至转入波诡云谲电闪雷鸣高潮迭起时分,听众方才回味到前一段铺垫恰到好处又绝妙至极。那阵子,恰好迎来高校合校后第二十个年头的院庆,上上下下忙得团团转,筹办庆祝大会、印发海报、制作纪念品、组织师生文艺演出、邀请各路嘉宾和媒体记者捧场……感觉院里从来没有如此忙乱过,他自然也不例外。院长资格老、年事高,这种时候更乐意坐镇在家颐指气使,而他作为第一副手当然得积极配合,事无大小动脑动手动腿成天忙得不亦乐乎。老院长一再释放某种信号,说等把院庆的事弄完,他人就到站了,以后院里的工作就全仰仗年轻人了。这种口气或多或少让他吃了颗定心丸,虽然成天累得东倒西歪,但还是感觉前途一片光明。扪心自问,他做副手多年还是称职的,可以说院长指哪他就打哪,无论是日常教学还是院务工作,他都驾轻就熟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年届五十的男人,应该说熬到了一个绝佳时期,前些年能拿的荣誉都拿过了,该评的高级职称也早收入囊中,挡在他面前的只有院长一人,眼下就等对方回家抱孙子,自己可以顺理成章地爬到那个位置上,然后甩开手脚大干一场,不负平生所愿。

有一天,院长把他叫过去。办公室沙发上端坐着一位年轻女性,红唇皓齿细眉亮眸,贴身的黑裙下,一双藕白长腿非常优雅地叠摞在一处。院长先介绍了他的职务,又指着沙发上的女人说,这位是青鸟文创的虞女士。咱们院庆宣传策划这块,具体都由奚副院长负责,希望你们多多沟通,精诚合作。可以说,他俩的相识没有丝毫特别之处,完全是因为工作关系凑到一块的。学院成立二十周年是院长主抓的一项重要工作,因此,事无巨细需要统筹考虑。这个女人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他提出的方案后来一一落实,在院庆当日受到各方好评。

活动结束后,院里安排了一个小范围的饭局。院长说前段时间大家辛苦了,晚上出去放松放松。其实是这家文创公司的答谢晚宴,做生意的深谙此道。当晚的气氛比较特别,院长当众赞许了他,说他业务能力和协调能力都很强,是个当领导的好材料。大伙也都借花献佛,频频跟他碰杯,甚至在祝酒词里,也都表达了以后让他来领导学院的心愿。他免不了一连喝了十来个满杯。女人就坐在他旁边,自始至终很殷勤地给他布菜斟酒倒茶。两个人毕竟合作得很愉快,席间又谈得十分融洽,如此你来我往,他就喝得有些高了。散席时客人分成几拨,院长早让另一个副手开车先接走了,她跟他大致同路,主动提出来负责送他。

女人请了代驾,她陪他坐在后排。车子一跑起来,他的醉态愈浓,眼神发飘,身子几乎不受支配,她少不得要用手臂时刻撑着他点儿。尽管这样,他还是东倒西歪,两个人的身体不知不觉贴在一起。他多少有点儿失态,竟莫名其妙地抓住对方的手,嘴里嘟囔着,小虞,你不光天生丽质,做起事来更是有条不紊,我很欣赏你,以后找机会,咱俩再合作……车子到达住地,他却靠在女人肩头呼呼睡着了。她一时半会儿也弄不醒他,只得先打发了代驾员,索性陪他在车内坐着。喝了酒的男人更像固执的孩子,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几次想把手抽出来,竟未能成功,后来也就默许了。

那时已过凌晨,女人有心用他的手机给他家属拨个电话,可他手机设了密码,根本打不开。转念她想,要不要直接找院长?可太晚了,老同志恐怕早就睡下了,这会儿去电话也太那个了。最后,女人干脆耐了性子,等他醒来再说吧……不知过了多久,她也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蒙眬中觉得有什么人,正盯着她看呢。她激灵了一下,还没明白是什么状况,就被身边的男人轻轻吻了一下,继而,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温柔而又霸道地搂住……狭窄的车厢内,酒精和荷尔蒙瞬间将一对男女点燃,他俩谁都没有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就被卷入暧昧的旋涡中。

多年待在象牙塔里,有一根弦他始终紧紧绷着,那就是绝不跟年轻女性有染——直到二十年院庆这个历史节点。事后,他也冷静地思考过,这一年注定会发生一些事情,比如儿子离开他们到外地读书,比如他们的夫妻关系越来越僵,几乎形同陌路,再比如他在院里被排挤,原以为顺理成章的院长一职,轮也该轮到他头上,可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后来辗转从人事处那里得到消息,其实在干部推荐和民主测评阶段,老院长并无意举荐他,甚至跟组织谈话时,还不阴不阳地发表了一些看法,说他这个同志能力和才情都具备,可为人未免清高,不太合群。结果院长职务果然旁落,倒是让一直排名在他后面的副院长捡了个大便宜。

九月一开学,老院长光荣退休了,新领导走马上任,他的心情一度跌至谷底。在新院长办公会上,他以手头有两个重要的国家级科研项目要结项为由,推掉分派给他的院务工作,平日只负责学刊编委事宜和给一班研究生授课。新领导对此颇有微词,但碍于他在学院资历老,又是省级学科带头人和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一时也拿他没辙。学院的事让他打不起一点儿精神,日常除了不定期去开个会或参加集体学习外,只要上完研究生的课,他多一分钟也不愿待在院里。

可回到家里,耳根子也片刻不得消停。自从老婆得知他没有当上院长,整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早在上个学期,老婆就常在他耳边磨叽,让他没事多去分管校长那里坐坐,给人家送些烟酒名茶打点打点,可他死活就是听不进耳朵里,还嘴硬说,不年不节的,去了说什么好?多尴尬!现在,老婆可算逮住了他的七寸。哼,让你假清高,让你臭摆谱,人家都把校长的门槛踩烂了,你就知道傻坐在书房里看书。他故作不在乎,撇着嘴辩白道,当不上院长咋了?又不是世界末日,反正学校不会少我一分钱,我做我的教授,带我的研究生,倒落得逍遥自在,省得去看一帮小人嘴脸。

哪知,他这句话,引来老婆一火车皮的牢骚和挖苦。你这个人真是太自私了,活了半辈子就想着自己一个人。如今咱儿子都念大一了,过不了三四年总得毕业找工作吧?家里要是有个院长一把手撑着,到时候给儿子运作运作,不是更便利些?老爷子当初真是瞎了眼,亏他那些年用心用力栽培提拔你一场,到头来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就算你不为我们想,也该顾及一下老人家的感受吧?早在没合校前,你已经是堂堂系主任了,就算后来合校,上面硬要塞进别的学校的人当院长,可这些年,你这副院长是吃干饭的吗?位置是死的,人是活的,但凡你能把我平时的话听进去一星半点,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吗?眼下你瞧瞧,让后面的人反过来踩着你,整天指手画脚派你干这干那,我就不信,你心里一点不难受……

难受!怎么能不难受?近来他连去院里开个会,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老是坐立不安,总有股凉风从背后嗖嗖吹来,间或还有叽叽喳喳的嘀咕声。一群知识分子聚在一起准没好事,扇阴风点鬼火见不得别人好,巴不得谁摊上事,好作谈资逞口舌之快。他知道老婆之所以这样说,肯定也是对他失望透了。想当年,他初出茅庐,被分配到这所大学工作,正是得益于系主任(也就是岳父)的赏识和提携,才一路顺风顺水走到现在,而他后来之所以选择跟她结合,不过是投其所好投桃报李。他心底里从来没有真正强烈地爱过这个女人,那时他太年轻了,不懂什么爱情,选择结婚对象的出发点根本是错误的,反正自己没少落实惠。

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他推说要去院里取份重要资料,就匆匆跑下楼。偌大一所校园,被他逛得百无聊赖。灯光昏暗的林荫道上,总晃悠着勾肩搭背的身影;绿茵场上,时不时会撞上一对对青年男女席地缠绵。他一时竟对学生们的夜晚生活感到了某种真切的羡慕、嫉妒和恨了。他读书的年头,可谓是一清二白三规四矩,几年下来连女生的手都没有好好拉过,更不消说像现在这群孩子,肆无忌惮随处拥抱亲吻,甚至同居一室过起了夫妻生活。那时候,他家里条件不好,父亲在小县城当教师,母亲只是个普通的临时工,身体一直不太好,常年吃药打针。他下面还有一双弟弟妹妹,家里供他到外地上学实属不易。为了筹措学费,父母跟好几家亲友借了款,所以他除了一门心思钻研功课外,平时还需要兼干一两份勤工俭学的活儿,以补贴日常生活开销。至于情感方面,他是从来都不敢奢望什么的,一心只愿各科成绩优异,能拿到头等奖学金,日后毕业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不过,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白纸一张,这中间他还是单恋过同届的一个李姓女生。小李虽说长相平常,但体态丰满,浑身上下总散发着一股向日葵般的温暖气息。每次打她身边经过,或待在某个角落默默地看着她,他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满足感。就在他试图向小李表白的时候,家里传来噩耗,母亲突然病故。如遭五雷轰顶的他匆匆归家奔丧,这段情感只能深深埋藏起来……

当他漫无目的胡思乱想时,女人打来电话,问他明天上午在不在学院里,说上学期校庆有些账目,还得麻烦他给签个字。她的语气既客气又柔和,不掺杂一丝个人情绪,好像他俩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或者,那次不过是醉酒后的荒唐闹剧,根本不足挂齿。于是,车里的一幕,立刻鬼使神差般浮现在他眼前:那晚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当他迷迷瞪瞪睁开眼时,她居然微闭双目坐在自己身边。她的面容自带一份诱人的生动和娇媚,他一旦意识到她的一只手竟被自己牢牢攥握时,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几乎不假思索地吻了她。更未想到的是,她也没有丝毫要拒绝的意思,而是稍犹豫了几秒,就很忘情地回应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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