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蛋糕

作者: 卫鸦

认识马诺那年,我三十七岁,她二十五岁,我们之间隔着整整一轮。她是一名旅游博主,常年在国外,拍摄一些风光、民情、文化,以及美食类的视频。这些情况是她堂哥告诉我的。那时我对新媒体还一无所知。我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佩服。身为女性,她单枪匹马走过了二十几个国家。在好几个视频平台上发布了上千条作品,但她始终不温不火。到土耳其后,遇上边境战争,她混在一群难民中间,从战区一路辗转,狼狈不堪地到了伊斯坦布尔。途中她拍了一些呼吁反战的视频,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些视频就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一波流量。那些人们流离失所的画面,激起了无数网友的悲愤和同情,她的粉丝量直线上涨,不到两个星期,就突破了百万。她从一位默默无闻的旅游博主,摇身一变,成了网红博主,可谓时来运转。这就是命,她觉得伊斯坦布尔是她的应许之地,于是她决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马诺的堂哥是我的大学同学,当年我们一个宿舍,上下铺住了四年,关系很铁。马诺在伊斯坦布尔待了两周之后,她觉得有些无聊,就打电话给她堂哥,问他在这边是否有熟人,最好是能一起喝酒的那种。还真有,那家伙一秒钟都没犹豫,立即想到了我。当然不是我很能喝,而是在他看来,我具备作为投靠对象的所有条件。在这座城市,我已经待了五年。我有家手机专卖店,赚钱不多,但也衣食无忧。此外我还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这很关键,没追求的人往往性格随和,好说话。这是他对我一贯的认知。通电话时,他压根不像是有求于人,而是在下达命令。简短的几句寒暄之后,便以不容推辞的语气,把马诺托付给了我,让我务必好好招待。然后简单地向我介绍了一下她的情况。

你确定是堂妹?我问他。因为我无法将他的介绍跟一位女孩对上号。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着一位江湖游侠的影子。他说,对,堂妹,有什么问题吗?我说,没有。他说,那你废什么话?我想了想,说,你就不怕我把她拐跑?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说,就你还想拐跑她?差远了。

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别瞧不起人。他说,就是别上一万日,你也不行,我这堂妹可不是一般人,大半个地球都跑过来了,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不是我小瞧你,她不把你拐跑,就算你走运。我说,那我倒要试试了,对了,人长得怎么样?

他嘟囔一声,说,问题那么多,你相亲啊。接着便是一串忙音,他把电话挂掉了。过了一会儿,手机震动,他发了一条微信过来,里面是马诺的联系方式以及一张照片——一个女孩骑着一匹骆驼,停在金字塔前。照片中的时间是黄昏,太阳低悬,万缕霞光从沙漠边缘斜照过来,勾勒出一个起伏有致的侧面轮廓。她的曲线很好。我回信息过去:放心,你堂妹就是我堂妹,我一定尽我所能,搞好招待工作。他发了个动画表情给我:一个黄色的大头娃娃,忽然跳出来,朝我伸出一根中指。

也许是同学给我带来的运气,这天店里生意不错。挂掉电话之后,来了几位中东的客户,我忙前忙后,顺利地谈成几笔订单。我算了算,有了这几笔订单,这一年的目标,也就超额完成了。接下来,我可以轻松地过上一阵子。这很好,我说过,我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而伊斯坦布尔也不是一座催人奋进的城市。千百年的习性和传承,就像基因,赋予这座城市一种亘古不变的秉性——它热闹、拥挤,却从不匆忙。

送走客户,已是下班时间。两名员工准时走了,这座城市没有加班的概念。我有点累,便关了店门,走进办公室,把椅子放平了躺上去,想打个盹儿。眼睛刚闭上,手机却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我十分烦躁,想挂掉,手指戳向屏幕时,突然记起老同学所托,于是接通。

哥!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干净,明朗,就像一阵清风拂了过来。我倦意顿消,翻身起来。哪位?我问道。她说,你猜。我说,马诺。她嗯了两声,说,聪明,然后哈哈笑了起来。

我有些迷惑,不知道她的笑点在哪里。过了一阵子,她止住笑,继续跟我说话。她告诉我,遵他堂哥所嘱,来找我了,现在到了独立大街。这地方你知道吗?她问我。我说,知道。

我当然知道了,那是伊斯坦布尔最著名的地标。从塔克西姆广场往南,到加拉太塔,全长约四公里。这条古老的街道就像是一本厚重的史书,以不同的建筑风格,呈现出一个国家在不同时期的文明和风貌。从外地来的游客,到了这座城市,第一站要去的地方,必定是独立大街。她确实是行走天下的人,会挑见面地点。

我又说,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来。她说,哥,我给你定位,你快点,我都快热成狗了!然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里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铃声,混乱和嘈杂,像潮水一般聚拢,又像潮水一般散去。我听得出来,有电车开过来了,正在驱散密集的人群。我想象着那辆红色的电车从她身边经过,带起一阵微风。

挂掉电话,我立即出门,坐两站电车,到了独立大街。街上确实很热,阳光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地面。但再热也阻止不了这条街的热闹和繁忙,街上人头攒动,在写字楼里困了一天的人,正源源不断地被释放出来。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烤肉的味道。我看了下表,六点半,这座城市到了晚餐时间。

我加快速度,一路小跑。五分钟后,在一家烘焙店门口,见到一位风尘仆仆的姑娘,黄皮肤,黑头发,满脸汗水,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一只巨大的旅行包歪斜着靠在她脚边。不用问我也知道,就是她了。

我迅速打量了一下她,中等身材,短发,瓜子脸,素颜,肤色偏黑,但富有光泽,上身纯黑色T恤,下身卡其色工装裤,脚上是双人字拖。工装裤一侧的口袋里,插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说实话,作为女性,这样的装扮有点简陋,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称得上漂亮。

很显然,她也看过我的照片,目光交会的瞬间,她立马认出我来。哥,她喊了一声,走过来,手伸到我面前,说,我是马诺。我说,你好,马诺。我接着她的手,握了握,握到一手的汗。

你看起来比照片上帅多了,她说。她抽回手去,在裤腿上擦了擦。我手上也满是汗,因为紧张。这些年我习惯独处,很少与人交往,与异性的接触就更少了。

我说,就不能来点新鲜的词?都奔四的人了,老腊肉一块。她说,奔四怎么了?现在流行的就是大叔款。说完大胆地盯着我看,眼神直勾勾的。她是那种不惧生的女孩。我不行,迎着她的目光,对视两秒之后,我就扛不住了,脸上开始一阵阵发烫。我把头扭向一边,避开她的目光。

她扑哧一笑,说,没想到你还会脸红。我说,我看上去脸皮很厚吗?我的本意是想开个玩笑,让气氛轻松点。但是很遗憾,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我是那种缺乏幽默感的男人,同样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玩笑,从我嘴里说出来,就变得一本正经了。弄得她有点紧张,连忙解释着,我不是那意思,夸你呢,这年头,厚黑当道,见到女孩会脸红的男人太少了。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的时候,嘴角上扬,牵出半边酒窝来,浅浅地挂在脸上,活泼中带着几分喜感。

我终于明白她的笑点在哪里了。她压根无需笑点,笑只是她的习惯,或者说,是她用来打破陌生的一种方式。我承认,这样的方式很有效果。对爱笑的女孩,我有种偏执的好感,印象中,她们性格不会太差。我说,这里太热了,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她点点头,伸手在额头上擦了把汗,说,听你的。我问她,住的地方找好了没有?她说,你这话问的,我都来半个月了,还能天天睡街边?

我看了看她的包,并不像安顿下来的样子。这是一款特大号的旅行包,鼓鼓囊囊的,塞得很满。她大概把所有的行装都装在里面了,就像个行者,把家背在背上,随时准备奔赴下一站。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在包上拍了拍,叹了口气。唉,她说,每天都这样,跟头驴似的,没办法啊,工作需要。说着她把包提起来,猛地甩到了肩上。我听到“咣当”一声,声音里有种沉重的金属质感。我估计里面是一些自拍杆、三脚架、稳定器、无人机之类的拍摄器材。

我说,把包给我。我伸手过去,想帮她把背上的包卸下来。她肩膀一偏,条件反射似的闪开了。她说,不用,我天生劳累命,身上要是不背点东西,比丢了钱还难受。说着耸了耸肩膀,反过手去,把包托到一个受力均衡的位置,身体前倾,腰弯着,向前走去,看上去就像一个被纤绳勒着的纤夫。旅游博主我不是很了解,近些年才兴起的职业,但是从她身上的负重来看,很不容易。

我们从一条巷子穿过,约五百米后,眼前一亮,灯光突然杂乱起来,光怪陆离的色彩就像一支彩笔,描绘出一个充满市井气息的世界。这就是塔尔拉巴西街,伊斯坦布尔最热闹的夜市,世界各地的美食汇集于此。与独立大街一样,这条街也十分热闹。不同的是,独立大街的热闹中,是肉眼可见的商业气息。而这里的热闹,则是人间烟火。街道两边招牌林立,都是些半露天的店铺,营业区域分为两块,一半在店内,另一半从走廊延展到街边,用雨棚或遮阳伞遮着。

因为家里不开伙,这地方我常来,有几家店比较熟悉,菜品齐全,味道也不错,算得上是大餐。我挨家向马诺推荐,但她似乎都没什么兴趣,想也不想就否决了。她匆匆往前走着,眼睛像雷达一样,迅速扫视着从身边闪过的招牌。这副样子不像是来吃饭的,而像是一个丢了东西的人,正急于找回失物。到了一家酒吧门口,她才停下脚步。她看了一眼门前的广告牌,立即就来了兴趣。她说,就这里了,这几天滴酒未沾,馋坏了,我得喝点。说着就拐了进去。

这时我才明白,她之所以对我推荐的那些店不感兴趣,是因为她想喝酒。我说,不想吃大餐吗?她指着广告牌上的一扎啤酒,说,这就是我的大餐。我说,你确定?她说,当然,只要我喜欢,白开水也可以是大餐。我说,啤酒能顶饿?她斜了我一眼说,你说呢?液体面包是白叫的?我说,你要这么说,我没意见,你喜欢就好。她说,就爱跟你这种容易沟通的人打交道。她选了一张临街的桌子,把包卸到地下,拖过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家酒吧不大,但风格别致,简朴中透露着典雅。我们旁边坐着一对夫妻,正在低声聊天,偶尔举杯对饮,一股浓郁的麦芽味弥漫在空气里。我想,应该就是这股味道把马诺吸引住了。她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刚坐下来,就按响了桌上的服务铃。

服务生过来了,他看上去训练有素,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微微俯低身子,彬彬有礼地将酒水单递到我们面前。我接过酒水单,看了看,除了为数不多的几道小吃,剩下的都是酒。这让我有点为难,毕竟初次见面,这样的招待,无论如何都有些草率。更何况我还背负着一份来自万里之外的友情绑架。我琢磨着要不要说服马诺,换个地方。可没等我开口,我犹豫不决的样子已经让她不耐烦了。

哥,她说,你是有选择恐惧症吗?我笑了笑,说,还真有。她说,那还是我来点好了。没等我回答,她伸手过来,一把将酒水单夺了过去。她转过脸,跟服务生交谈了几句,麻利地把单点好了。

过了一会儿,东西送上来。一盘炸鱼、一盘烤肉、一公斤烤馕,用彩色编织筐装着,分量很足,明显是奔着填饱肚子去的。夸张的是啤酒,一升装的,她叫了六扎,明晃晃的六个大杯,整齐地摆在桌上,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在国外,很少有人这样喝啤酒。我有点担心,怕她喝多。对付一个醉酒的女性,不仅是体力上的考验,更重要的是,在这座城市里,如果你在晚上搀着一位东倒西歪的女性回家,很容易招致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马诺远比我想象的能喝,酒风也异常豪放,就跟个绿林好汉似的,杯子端起来,头一仰就往嘴里灌。我那扎啤酒还没怎么动,她面前的杯子已经空出一半来了。等喝光一扎啤酒,她才开始吃东西。她吃东西的样子也让我十分惊讶,狼吞虎咽的,丝毫不顾形象。在一阵扫荡般的咀嚼声里,桌上那盘烤肉就像开了倍速似的,迅速减少。

我说,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她头也不抬,专注地吃着。她的确是饿了,等那盘烤肉见底,她又吞掉半斤烤馕,然后擦擦嘴巴,拿起第二扎啤酒,仰头喝下一大口,这才腾出嘴巴来跟我说话。她说,我习惯了,慢不下来,这也是逼出来的,旅游博主就是这样,每天早早出门,一拍就是一整天,永远都不知道下一顿饭什么时候能吃上,只要逮着吃的机会,就得拼命把肚子填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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