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菩萨岭
作者: 鬼金一
一个崭新的世界就在身边,随着我一起醒来。竖起耳朵,听,是雨声。是雨滴打在那些植物上和屋顶瓦片上的声音,透着嘈杂。雨的声音淹没了外面的世界,犹如突然来访的一群精灵。在雨声中,偶尔有几声鸟鸣,却是悲伤的。为什么会这样?我是说那鸟鸣。我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窗前,对着落在窗玻璃上的雨水发呆。那种模糊透着迷茫,是我厌恶的,像我那一时期的心境。鸟鸣歇了,但我也被感染了那悲伤似的。我点了支烟,坐在那里,想,我终于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换换空气了。昨晚看了几页的书,躺在窗台上,像被遗弃了似的。看过的字句一个都没在脑海里留下来,这样的事情于我是少有的。也许是老了吧。我用手抹了抹玻璃,外面的事物变得清晰起来。菜地里的那几垄西红柿苗已经结果了,有几个西红柿已经变红了,我还没舍得摘下来吃。生吃,还是西红柿炒鸡蛋,或者拌白糖吃,这是个问题。索性,我就让它们挂在枝头上,红着。
昨天傍晚,我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那几个西红柿的旁边,看到灿灿的果实,在光线下毛茸茸的,让人不忍心去触碰。这竟然是我从买秧苗回来,到挖坑种下,又浇水、施肥、打药后的成果。现在,它们已经开始用果实回报我了。那种喜悦于我是人生第一次。第一次啊!我忍不住想摘一个下来,但我没舍得。我享受着日光,享受着光线落在那些果实上面的,那种近乎幻觉的景象。更加奇怪的是,在那一刻,我竟然感觉自己没那么孤单了。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小小的果实是那么富有质感,像一颗小心脏,发出微小的,怦怦的心跳声。我坐在那里,直到天黑。我又坐了一会儿,才回到屋内,冲了个澡,又看了会儿书,才睡下。这时,我才从人类成为这黑夜的一部分,成为这屋子的一部分,成为这山野的一部分。我梦见我从外面世界的虚无中终于可以踏实下来。山野中,我恍若孤魂野鬼。
恍然,我在这里,已经从春到了秋。
我是在一次徒步经过这里的时候,看到房门上写着出租信息,就打电话联系了一下房主。租金不贵,每个月二百。我考虑了一会儿,觉得目前我的经济状况还可以承受。其实,我有些杞人忧天了。我的经济状况还可以,但我觉得我还病着——是我个人的问题,那种自我诊断的抑郁症。我厌恶极了城市,我必须离开,换个环境,换换空气,让自己的路得以延续下去。那段日子已然成了噩梦,在那噩梦中,我差点儿结束我的生命。某一天,我躺在屋子的地板上,就那么躺着,泪流满面。躺了两个多小时,我才从深深的黑暗中走出来。如果我没有从那黑暗中走出来,可能已经……现在我想起来,心还会阵阵抽搐。
我是一个“病人”啊!
看到大菩萨岭里的那间屋子后,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我要在这山里生活一段时间,治治我的“病”。想到“病”,我甚至嘴角挂上微笑了。这种自我的心理暗示,是令人厌恶的,但却是真实存在的。我“病”了,是一个“病人”。当然,我知道这来自我心理暗示的“病”,是因我的敏感而生,如果我是一个麻木的人,可能也就不会生“病”了。没染上身病,反倒是心“病”了,想想都有些荒谬。我又笑了,这次是冷笑。在山野之中,那冷笑声在草木间回荡着,之后,我歇斯底里地发出一声嘶吼,更大的声音在山野间回荡,咆哮如一头猛兽。我停止嘶吼,倾听着那声音慢慢被莽莽的丛林吸纳,消失,被寂静包裹。是的,寂静。我突然对被我惊扰的山林,心怀歉意。那山林和山林之上的天空,笼罩着我的气息。我呼吸着草木的清气,躺倒在一堆树叶上,眼泪不禁从眼角滑落。寂静的哭泣。没有号啕,没有。这也许是我个人的性格原因。我喜欢在寂静的哭泣中,走向“我”。或者说,让那个“我”走向我。这样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我的身体几乎成了大地的一部分。在寂静中,眼泪使周围的环境变得潮湿。我窥见树木的背后有着华丽着装的山鬼们,大大小小的,透着好奇和顽皮,在那里望着我。有个小山鬼,几次想跑过来,对哭泣的我进行安慰,都被拦住了。我听到一个声音说,让他哭吧,哭出来,他就好了。我停止哭泣,从地上起来,它们吓坏了似的,连忙逃走,踩着地上的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那天,打完电话后,我就翻墙进院,在房子外面看了看。院子里的荒草有一人多高,透着阴森。我从荒草里面钻过去,来到窗户前,透过玻璃往里看,里面空荡荡的。在窗根下,我竟然发现不知道什么人留下的,已经风干的排泄物,我一抬脚把这脏东西踢进了草里。我想,这里是有人来过的,但一定不可能是房子主人,主人不会在自己的窗下做出这样恶劣的行为。我转身,望着院子里的那片荒草,它们在风中摇曳。我在意念中,让它们从我的目光中退去,从院子里退去。它们在我的呵斥声中,弯腰,退去。一些顽皮的小草还不愿离开,被其他草拉着离开了。它们的表情里有些背井离乡,被驱逐出去的意思……一个干净整洁的院子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端坐在那里,竟然觉得孤独了。孤独的来袭,让我意念中的一切都消失了。顷刻间,那些荒草又回来了,几乎要包围我,扑到我身上,要吞噬我,把我也变得荒芜。我站立在房前,看到一扇被破坏了的窗户。我想闯进去,但还是忍住了。我只从那扇窗户往里面看了看。空荡荡,还是空荡荡的,像被盗贼洗劫过似的。一股阴冷的、死人般的气息从里面冲出来。如果说屋子也有灵魂的话,我想,这就是了。我连忙躲开,对我的意外闯入表示愧疚。但随即我又感觉到那魂灵是亲和的,企图拉住我似的。像是在呼唤着新的主人,呼喊着救救我,救救我吧。那求救声中带着乞怜,透着奄奄一息。我没有吭声。我从荒草中钻回到墙边,再次想翻跃过去的时候,我听到那屋子传出声音,做我的新主人,做我的新主人吧。声音在院子里回荡,荒草们再次跟随着摇曳起来。我不敢相信这样的呼喊,我从墙上跳到院子外面的世界,耳朵里仍旧能听到那羸弱的呼喊声,做我的主人,做我的主人吧。我不知道后来我租住到这里,是否和这屋子的乞求有关。但在那一刻,可以说我的心动了一下,是怜悯,是慈悲。我说,我会回来的。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做出承诺呢?这世间,承诺一文不值。或许是因为在我感知到它近乎哭诉的乞求时,我心软了。只能是这么回事儿。这恰恰也是我的弱点吧,看不得弱小者的哀怜。但,我何尝不是一个弱小者呢?在我答应之后,我看到屋子的笑脸,让我感觉到如果我真的做了这房屋的主人,我们会相处得很融洽。哪怕是租住在这里,当它短暂的主人。这屋子,也许和我一样,都是孤独的。它被前主人抛弃在这里,而我也被婚姻抛弃。其实,也不是被抛弃,婚姻是我自己了断的。那样的生活我已厌倦了。离婚后,前妻带着儿子办理了移民手续。其实,之前,前妻就有这个打算,只是我不想离开。这次我把自己从婚姻中摘出来,前妻便如愿了。前妻和儿子离开后,我不想再经营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矿山,就转让了出去。我留了一部分够我生活的钱,其他的钱都给了前妻和儿子——他们比我更需要钱。从生意场中出来,我觉得自己都变得干净了。跟着我的一些兄弟,也让我遣散了。其实,从那里退出来,我也心有顾忌,毕竟那里的水很深。父亲去世前,要把产业交给我,开始我拒绝了。可是弟弟也不想接手,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接了。那时候,我在一家乡镇中学当语文老师。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弟弟和同事们去海边旅游,溺死在卡尔里海。那段时间,我总是能梦见弟弟在海水中挣扎的样子,梦醒后,也不能挣脱那梦境的桎梏。那时候,我和妻子的关系还很好,我会侧过身来,抱住她,像个孩子般寻求安慰。有时候,我们会做爱。妻子开玩笑说我像头猛兽似的。至于是什么时候,我不再梦见溺水而亡的弟弟了,我也不清楚。我在弟弟去世一周年的时候,去卡尔里海悼念他。在那里我认识了一家酒店的大堂经理肖岚,没多久,我就把她打工的那家酒店变成了我的产业,让她成了酒店的主人。我开始借故不回家,和妻子也生了嫌隙。矿山的生意在同一个时期出现了问题,我把肖岚介绍给了一个当地官员,并鼓励他们多联系。从那之后,我很少去卡尔里海。溺亡在海水中的弟弟,偶尔还会在我的梦中出现,但不是挣扎在海水里,而是赤裸着身体从海水中走出来,在星夜里,独自在海边裸奔。他仿佛挣脱了大海的囚禁,变得自由了。后来,肖岚出让了酒店,离开望城,去了南方,与我再无联系。而我理想主义的管理方式,却弄得酒店生意惨淡……
转让了父亲的产业后,我去了父亲的墓前,说,结束了。你改变了我的人生,现在我要回到我自己的道路上来。在墓地的树上落着一只乌鸦,聒噪着,就像父亲在骂我。但我还是笑了笑,说,爸,你终于可以安息啦!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失败者。不,是我自己,是我的理想主义。那只乌鸦还在烦躁地叫着,我举起右手,作开枪状,对着它开了一枪,它终于飞走了。墓地变得安静下来,连松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我是这个家族的败类,这个家族因我衰落了,但我不会忏悔。不会。而我的弟弟,在海水中找到他的尸体后,我又把他的骨灰撒回了大海。弟弟生前就不喜欢和父亲待在一起,我满足了他。
这间屋子,我们同病相怜。它呼喊我救救它,做它的新主人,又何尝不是它在拯救我呢?它还有我可以呼喊,我呢,我又能呼喊谁?空荡荡的世界,我孑然一身。同时,我相信它也呼喊过那些意外闯进院子里的人,但那些人并没在意它,或者说,他们并没有看到它的存在。它是看透了我的,因此唤我做它的新主人。
我站在院墙外,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在张望,却走不出院子一步。它的灰头土脸,它的披头散发,让我怜惜,我不禁想要去帮助它。我在心里再次说,我会回来的。说完后,我竟然有了留恋的意思,手抚摸着院墙上的石头。被太阳晒过,是温暖的。
第二天,我再次给房主打电话。第三天,房主来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叫李莉,脸色有些苍白。她把钥匙给我,并让我付了一年租金。她递给我钥匙的时候,我们的手触碰到一起,她颤抖的手差点儿把钥匙掉落在地上。那是一双细嫩白皙的手,手指修长,指甲涂着的粉色指甲油,已经褪色了。她是一个优雅,甚至可以说是性感的女人。我们加了微信,我把钱转账给她。李莉说,其实,我也不是在乎这点钱,只是房子没人住了,就没了人气,像死了似的。其实,收你这点租金,也是象征性的。我嗯了一声,说,谢谢。我手里握着锈迹斑斑的钥匙。其实,屋门的锁头已经没啥用了,随便一个工具都可以把它打开,它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她说,我知道这钥匙可能没什么用,但我还是要给你。你自己换个锁头吧,有扇窗被打破了,你修修。一共多少钱,到时告诉我,我再转给你。我拿着钥匙企图把锁头打开,但扭了几次,手心都出汗了,也没能打开。李莉过来试了试,也没打开。我说,可能是里面的锁芯锈死了。她嗯了一声,说,找个锤子砸开吧。我没找到锤子,但找到一块石头,把锁头砸开了。她对屋子没人住的描述很形象,在我第一次进到屋子里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在那屋子里,我闻不到丝毫人的气息,就好像这屋里从来没人生活过似的。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起码,房间里有冰箱、洗衣机、一个衣柜,还有一些厨房用具。从那些物件上,我没有看到男人的痕迹。我不相信这屋子里没有男人生活过。那些物件,柜子什么的,都被人洗劫过似的,狼狈地站在地上。狼藉。这样的景象,我只在某些写着“拆”字的废墟中见识过。李莉看了看,说,都是没用的,你挑你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都扔了吧。我嗯了一声。对付这样的狼藉,我是有办法的,那就是把它们都扔进火里。嗯,火可以解决这一片狼藉。
李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踩着那些狼藉。我发现她的左脚有些异样,但没好意思细看。对于陌生的女人,我心里是胆怯和紧张的。我把狼藉归到一起,成了一堆。我开玩笑说,不会有存折什么的吧?李莉笑着说,有的话,也等不到你来找。那些闯进来的陌生人早已经……我说,也是。李莉说,这房子没人照看,那些进山的人也不讲究,随意闯进来。我没有吭声。这样没有规矩的事情,我是没做过,但这个世界,总是存在着一些没规矩的人。李莉从窗台上捧走了一个花盆。花盆里的花我叫不上名字。花已经死了,看起来更辨不清了,但她并没有拔出来扔掉。我看了看那个花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抱着那个长着枯死的花的花盆,出了院门,又回头看了看,说,祝你在这里生活愉快!有事的话,可以发微信给我。我说,谢谢。在她转身走下坡,到山路上的车旁时,我发现,她的左脚的确有点儿跛。是崴了脚,还是残疾?除此之外,她的背影可以说是漂亮。我脑海里闪了一下,笑了笑,心说,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车是一辆红色的奔驰车,看上去有些娇弱,也真难为她能把它开到这里来。李莉把花盆放进后备箱,来到车门旁,站在那里,又回头看了看屋子和站在院门前的我。她的身体有些倾斜。我再次注意了下她的左脚,是真的跛。
从山外的公路到这里,有五公里的山路。之前是修过的,但现在看上去,路面已经坑坑洼洼,凸凹不平。有一个地方,被雨水冲出一个深沟,但被经常徒步的人用石头填上,铺平了。那些坑坑洼洼的地方现在竟然长出了野草,有蒲公英、车前草和其他我不认识的植物。李莉上了车,发动起来,从车窗伸出头来,朝我挥了挥手。我也下意识地挥了挥手。如此告别,让我有些不适应。她走了,我站在门口点了支烟。我听见汽车在山路上行走的艰难,轮胎和地面的砂石摩擦的声音都是粗重的——吭哧,吭哧。
我用一上午的时间清扫屋子,把一些不需要的东西都扔到院子里烧了。看着些污秽的东西在火焰中渐渐烧尽,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感。院子里的荒草被我割了,我又把草根都掘出来,扔到院子外面的一个土坑里。土坑还残留着之前的积水,扔进去的荒草过些天也会腐烂,沤成肥料。到时,我再把这些肥料放回到泥土里……
拔草的过程中,我感觉累了,汗水湿了衣服。我把衣服脱了,赤裸上身,又干了一会儿。没有了荒草的院子,干净了,透着泥土的芬芳。那种感觉同样令人喜悦。我歇了会儿,穿上衣服,顺着梯子爬到屋顶,坐在屋顶上吹着风,很是舒服。真的犹如另一个世界。我坐在屋顶上,看看下面的水库,一大片的水面在光照下波光潋滟,水面俨然变成了道路。“道路以目”,我脑海中竟然蹦出来这个词语,但我无法解释这种潜意识,索性不去想。盈盈的水面,带给我喜悦。多久没有这样的喜悦了?那水面填满了我的“空”,让我想把它们抱在怀里,或赤身裸体投入到那个怀抱中去。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到院子里,我规划着如何利用这片暂时属于我的土地。午后的风是温暖的,我仿佛看到了屋子的笑脸,听到它轻声和我说,谢谢你的到来,我的新主人。而我也感觉到,它的陪伴,将让我不再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