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渡

作者: 王建平

1

五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马金光躲了起来,躲到了八公山下的凌云山庄。按说,这个晚上应该是非常闹腾的,在觥筹交错中,他的耳旁会充斥着夸张的祝愿和恭维。但他竟然玩起了失踪,手机设为静音,电话和信息一概不接、不回。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一些曾经迷恋的东西渐渐失去了兴趣,有意无意地经历着一场场“告别”——告别了美酒、靓女、豪赌和奢游……甚至告别了深度睡眠。与这种看似“低欲望”生活相对应的,是他常常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的这种状况引起了一些有心人的关注,有知心朋友提醒他,他是一个不能随便懈怠的人。他知道,在人们的眼里,他应该永远保持一种昂扬向上、奋发有为的状态——他得活成别人期待的那样。在这座城市里,他已经成为一个励志标杆。从一个高考落榜生到亿万富豪,他的产业已经遍布多个领域——建筑、餐饮、娱乐、物流等。他的声名也在这座城市里烙下深深的印记——好人馆里有他的事迹,图书馆里有他的传记,家风馆里有他的经验,博物馆里有他的捐赠。但他现在常常不由自主想到的,却是殡仪馆,尽管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闪念,却总是让他猛地打上一个激灵。事实上,前年的那场误诊无形中强化了他的死亡意识。那次,他因为胸闷咳嗽,去省里的医院检查,CT结果显示,他的右下肺有一个两厘米的毛刺结节,纵隔、肺门、双侧锁骨上还有增大的淋巴结,这是典型的肺癌合并淋巴结转移的征象,也就是肺癌晚期。看到检查结果后,他一下瘫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周围杂乱的人影虚化得就像是一场模糊的梦境。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和死亡有关的事——他想到自己葬礼上那种掺杂了水分的悲伤,想到黄泉路上见到父亲的那份尴尬,想到儿子继承家业时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尽管后来在上海的大医院复查时,确诊他得的只是肺门淋巴结核,但那场虚惊所产生的阴影,在他心里却久久不能消除。

晚餐时没什么胃口,马金光喝了一碗辣糊汤,吃了一块饼,就打起了饱嗝。他很久没有饥饿的感觉了,上一次狼吞虎咽,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记得那年夏天,他和妻子带着上初中的儿子去皖南山区玩,因为突降暴雨,引发了山洪,他们被困在一处无人的山谷里。在溪流中的一块巨石上,三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好在暴雨最终还是停了,山洪也渐渐平息下来。等他们涉险上岸后,早已饥肠辘辘了。那天晚上,在一个山民家,马金光一家三口就着一大锅腊肉烧白菜,大快朵颐,吃得忘乎所以。现在想来,那才是最幸福的时光,可惜,这样的时光已经不会再来了。儿子初中一毕业,就被妻子带去国外生活了。他不赞成孩子这么小就出国,但做过电视台主持人的妻子很喜欢“主持”家里的事,硬是带着儿子去了德国。考大学时,他原本是想让儿子学工商管理专业,便于今后接他的班,但儿子偏偏迷上了歌剧,从德国跑到意大利,学起了美声专业。妻子变化也大,痴迷于购物和旅游,几乎不和马金光联系。马金光觉得自己一下就成了孤家寡人。

吃完饭,马金光便开始在凌云山庄里闲逛。可能因为是旅游淡季,四周很安静。登上主楼的观景台,月光下的八公山就像是一道威严的城墙横亘在他眼前。他突然间便有些心慌。这阵子,他老是莫名其妙地心里发慌,到医院查了个遍,也没查出什么毛病来。

转过身来,他看到了一处截然不同的景象——数里之外的城市色彩斑斓。他曾经是多么迷恋这撩人的城市夜色啊,在暧昧的灯光里,他和客户们推杯换盏,和女人们周旋缠绵,和兄弟们高歌欢唱……而现在看来,这一切就如一个模糊不清的梦,这座城市也离他越来越远了。

目光迷离,他又想起了家乡淮阳关——最近这段时间,那座淮河边的古镇总是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脑海。事实上,尽管淮阳关也在本市范围内,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不是他不想回去,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让他不敢踏上那片土地。

而在这个夜晚,淮阳关始终在马金光脑海里盘旋着。上半夜的遐想,到了下半夜就变成了梦。梦里的淮阳关说话了,说话的那张嘴就是那扇刻着“拱辰”字样的城门洞。他听不清它在说些什么,但能感觉到那是一种召唤,一种魔咒般强烈的召唤。

醒来时是凌晨三点多,马金光躺在那儿,想把梦里的碎片整理一下,但那些碎片却越发分裂,从四面八方撞击着他的神经末梢。他一骨碌爬起身,突然间,有了个想法——他要立马赶到四十公里外的淮阳关去。

马金光开着一辆老式桑塔纳上路了。这是他买的第一辆车,尽管它已经跑了近三十万公里,但他还是没舍得扔掉它,偶尔还开一开。凌晨的马路上空荡荡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逃脱了猎人围捕的麋鹿,正朝着辽阔的荒原奔跑。他喜欢这种在黑暗中自由奔跑的感觉。

车子上了淮河大堤。离淮阳关不远了,他放慢了速度。这时候,一层薄雾悄然泛起,月色渐渐暗了下来,淮河似乎在一片朦胧中深睡不醒。

不远处就是淮阳渡了,他的心突然紧了一下,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个纠缠他许多年的场景。十九岁那年,他正是从这个渡口离开淮阳关的。那天,父亲一直跟在他后面追,等父亲追到渡口的时候,他坐的渡船已经离岸了。父亲站在那儿,歇斯底里地冲他喊了一句,你走了,以后就别再回淮阳关!他看了一眼父亲无奈的样子,坚定地背过身子……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走,却给家庭带来了重大的变故——母亲思郁成疾,不久后就去世了;父亲一年后也消失在淮阳渡,从此音信皆无。人们都说,他父亲是找儿子去了。

马金光把车子停在了渡口附近,然后下车,沿着渡口的那截栈道向水边走去。昏暗的月光下,渡口虚空冷寂,河面上更是一片混沌茫然,就像是来到了传说中的天尽头。

曾几何时,这个既是渡口也是码头的地方,是淮阳关最热闹的场子。也是人们表达情绪的舞台,在那些或离别或相逢的场景中,人们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欢情愁绪。但随着水运的衰落,淮阳渡渐渐冷清下来了,荒废成了一处遗迹。

清风吹拂下,河滩上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是一种热闹场面的前奏。马金光不由想起儿时的场景。那时候,每逢重大节日,渡口都有一种叫抬阁肘阁的民间艺术表演:一个壮汉穿着一件特制的“铁领衣”,上面绑着一根三米多长,扎着花的铁架,铁架顶端的托架上站着一个穿戏服的小孩。表演开始时,壮汉踩着鼓点走步子,小孩和着乐曲做动作,配合得非常默契。淮阳关的抬阁肘阁表演一般是从渡口开始,然后到镇上巡游,所到之处,人山人海。

马金光的父亲是个铁匠,同时也是个顶阁的好把式。马金光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顶在铁架上。开始他有些害怕,死活不肯上架,母亲见状,也帮他求情。但父亲却不肯让步,说自己顶的不光是一台戏,更是马家的脸面。马金光上面有四个姐姐,他的出生让父母扬眉吐气。拗不过父亲,他只好被父亲顶着,扮了一回“善财童子”。成人后,他又被父亲逼着顶过几回阁。

那年高考失利后,父亲很快为他规划好了发展方向——让他在继承自己铁匠事业的同时,兼职做一名顶阁人,并希望他在不远的将来,能顶着自己的孩子表演抬阁肘阁。父亲希望马家人就这样一代代地顶下去,子子孙孙,周而复始。但马金光不愿过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一心想要出去闯一闯。

在做父亲学徒的某一天,马金光一锤把父亲已经捶打成型的铁胎砸废了,父亲训斥了他几句,他就丢下大锤,负气出走。而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

水边的雾气越来越重,吞噬了那点可怜的月光,深不见底的墨黑裹挟而来。马金光收住思绪,小心翼翼地往大堤上走去。他的大脑里也漫起了一团雾气,淮阳关虽然近在眼前,但他却没有一个去处——父母不在了,几个姐姐都住在县城或市区,镇上没什么其他亲戚,祖屋也早就不在了。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一种一脚踩空的感觉,整个人变得虚浮无力。

他回到车上,启动车子,犹疑地向前滑行着。就在马金光分神的一刹那,前方的大雾里飘来一团黑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2

发生在淮阳渡附近的这场车祸,让马金光好多天都没缓过神来。回想起来,他煞是后怕。

那天他下车后,并没有发现车前有什么异常,借助手电筒找了好半天,才在大堤内侧的坡下发现了一辆快要散架的三轮车、两只惨叫的狗和一个昏迷的老人。狗伤得不重,但老人的情况不妙。他赶紧掏出手机,拨打了120。在送老人去医院的路上,他又拨打了助理刘胖子的电话,让他赶去医院张罗。

刘胖子在医院见到他时,满脸的疑惑。刘胖子跟了马金光近二十年,先当司机,后当助理。马金光做事一般不瞒他,但这次却是例外。马金光不想向刘胖子解释什么,只是嘱咐了两件事:一是要照顾好伤者,二是要做好保密工作。刘胖子赶紧点头。

经过抢救,老头终于醒来了,身体情况也基本稳定下来。刘胖子很快打听到老头姓孙,是个孤寡老人,以拾荒为生。因为背驼得厉害,大家都叫他老驼子。

很快,交警对事故责任就有了基本认定:伤者负主要责任。因他用狗拉三轮车,才造成了这起交通事故。马金光向负责处理该事故的交警表示,不管是谁的责任,他都要对伤者负责到底。

这阵子,马金光每天都要去医院探视老驼子。第一次见到清醒后的老驼子,他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老驼子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其实,老驼子和他父亲的相似度并不高,但老驼子和他父亲一样,额头上都凸起一根竖着的青筋。马金光对父亲头上的那根青筋印象很深,每次父亲专注做某件事时,那根青筋就会突突跳动。比方说打铁的时候,抬阁的时候,或者是训斥他的时候。盯着老驼子那根同样凸起的青筋,马金光试着和他攀谈,告诉他,他的两条狗还好,三轮车也修好了……老驼子没有回应马金光,好像还沉浸在对车祸那晚的回忆中。好半天,老驼子惊问,香包,我的香包呢?马金光不明就里,一旁的刘胖子赶紧将床头柜上的一只旧布袋递给他。布袋原本是挂在那辆三轮车上的。老驼子接过布袋,从里面摸出一只绿色的香包来,香包上绣着一朵小红花。马金光知道,本地人有制作香包的习俗,香包里装的是本地特有的一种“离香草”。马金光觉得这只香包有些年头了。老驼子双手捧着香包,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木讷的脸上透出些许温情。

可能是因为去医院的次数多了,走漏了风声,马金光撞人的事很快不胫而走。麻烦也跟着来了,在好事者们的不懈努力下,各种关于这件事的传闻不断。有人质疑马金光是否酒驾,交警是否存在包庇行为。交警队只好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了相关情况,并公布了他的血液检测结果。好不容易澄清了酒驾的事,又有人提出了更加吊人胃口的问题:深更半夜,一个大老板独自驾车夜游,是否有什么隐情?这个问题甫一提出,就引起种种猜测:有怀疑马金光是去会情人的,有怀疑他是去会某个将要浮出水面的问题官员的……弄得马金光有口难辩,只好等着时间去平息这场风波。

老驼子快出院时,马金光去医院看他,提出想把他送到市里最高档的康养中心去,谁知老驼子一口回绝了。

马金光无法,便决定亲自送他回淮阳关。

3

老驼子住在离淮阳关古镇三里多远的水鬼岛,那里位于一片沼泽之中,只有一条小路和外界相连。

马金光送老驼子回来那天,是他第二次踏上水鬼岛。他第一次来水鬼岛,还是四十多年前。那时他还在上小学,随几个胆大的同学过来玩。回家后,父亲大发雷霆,扇了他一个耳光,一向和蔼的母亲也数落了他好半天。他知道父母是怕他这根独苗在水鬼岛上有什么闪失,从此便不敢再去那个地方了。

尽管是残荷败柳的季节,但在马金光的眼里,水鬼岛却有一种脱离俗世的静谧。岛不大,在四周金黄色芦苇的簇拥下,看上去就像是一处被柔云缠绕的仙境。在岛上凌乱的草木间,一棵又粗又高的泡桐树杵在那儿,茂盛生长,显出一副当仁不让的霸气。

老驼子一上岛,两只大黄狗就欢天喜地地迎了上来,它们身后还跟着几只摇头摆尾的小狗和小猫。老驼子嘴里喊着大宝二宝,用手爱怜地抚摸着它们的脑袋。大宝二宝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像是在倾诉什么。马金光从它们腿上缠的绷带判断,大宝和二宝就是那天给老驼子拉车的狗。

靠东的水岸边,是一排简易的平房,中间那间是老驼子的住处,两边的几间是用来堆废品和杂物的。老驼子推开住处的门,恍惚了一下,喊了一句,花娘,我回来了。马金光跟他进了门,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屋里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凌乱。虽然几件旧家具显得很不配套,一看就是来自不同家庭的弃物,但摆放得规整有序,地面也是干干净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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