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讲座之二

作者: 叶兆言

第三讲:认清自己是谁

今天我们开始第三讲。第三讲说的是,要认清楚自己是谁。认清别人不容易,认清自己也同样不容易。

首先,我还是要向同学们继续介绍自己,继续说自己的故事,进一步说清楚我是谁。虽然已经上了两堂课,但很显然,我还没有把这个非常简单的问题说清楚。

如果不上网查,很多同学可能并不知道讲台上这个家伙是谁,不知道他写过什么作品。也许大家见过他的名字,知道有一个叫叶兆言的作家,写过一些书。至于他究竟写过什么书,写得怎么样,其实是不知道的。

所以我必须再厚着脸皮介绍一下自己,为自己打个广告。我从来都不是个信心十足的人,即使到了现在,文学道路似乎已经走通了,但我还是不太相信,读者真正接受了我。如今,阅读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我们辛辛苦苦写出了小说,编了一个个自以为动人的故事,很可能根本没多少人看。

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坐在下面的你们,对我的作品也是所知甚少。我已经写了一大堆作品,吹嘘自己著作等身,也说得过去。但是,如果真要给自己定位,我认为自己就是个日积月累,写了一大堆文字的人。我的人生没什么可以炫耀的,除了一大堆用文字堆积起来的,未必真有人去看的文章,其他的成绩,可以说都微不足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我。

前不久,我在网上看到一份《香港中文大学推荐书单》。这份书单里没有我的名字很正常,可是竟然没有莫言和余华的名字,也没有王安忆,这真让人感到意外。余华来香港参加书展,据说有很多香港读者前往,他的演讲一票难求,偏偏在这份推荐书单里,见不到余华的名字。

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座的诸位同学,对我一定不会有太多了解。不了解我很正常,作为一个写作者,我首先要认清这一点,不要自以为是,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不要以为上了讲台,别人就都知道你是谁。

一个作家也必须时刻抱有平常心,老老实实地去写东西。

我先跟大家分享几个小故事。

德国有一位汉学家,叫顾彬。有一次,他到南京大学举办讲座,和一批南京作家对谈。在谈话中,顾彬对中国的当代文学大加批评,他说中国很多诗人的诗并不好,这些诗在外国有影响力,是因为他翻译得好,原诗并不怎么样。

他这么说对不对,我说不好,因为我不懂德文。也许他说得对。诗非常难翻译,经过翻译,诗还是不是原来的诗,已经很难说。古人说“诗无达诂”,意思是说,诗歌很难用确切的语言表达清楚。我们都知道,如果把古诗翻译成白话文,那就是把茶叶水变成白开水,基本上就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顾彬先生又说,中国有一位叫孙犁的前辈作家,他的文字不太通。我想香港的同学可能不知道这位叫孙犁的作家,好在我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让你们在上课前了解一下这位作家,读一读他的文字。在内地,孙犁先生的文章经常被选入中学教材,内地的学生应该都很熟悉他。

顾彬先生谈到孙犁先生的文字,说他语言不好,文字不通,这显然不太合适。于是轮到我发言时,我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说孙犁先生作为前辈作家,他小说的主题怎么样,文学观念如何,今天可能有今天的评价,但关于他的文字,我认为顾彬先生的看法是有问题的。孙犁先生的文学成就,恰恰就体现在文字上。仅此一点,就能看出顾彬先生的汉语理解水平,似乎还是有些问题的。

顾彬先生对中国文学的评价,总体是不高的。我的一位在德国生活多年的中国朋友就告诉我,顾彬先生在中国说话还算客气,回到德国,说起中国文学,他基本上都是不屑一顾的态度。他的汉学家地位,好像就是靠指责中国当代文学建立起来的。尤其是对当代的中国作家,他总是站在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对他们指手划脚。他不喜欢莫言,也不喜欢余华。他那句风行一时的“中国文学是垃圾”的名言,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有着广泛的影响力,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

顾彬先生的“中国文学垃圾说”,给了不读书的人一个很好的借口。我们知道,中国人有很好的读书传统。在中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怎么消除不读书的自卑呢,这个“中国文学垃圾说”,便是最好的解药。一个人干吗要去阅读垃圾呢,本来偷懒不读书是不可以原谅的,现在,顾彬先生给他们找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顾彬先生这个“中国文学是垃圾”的说法,对中国文学有着很大的伤害。一个汉学家,对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应当是有极大帮助的,不过,有时候,也可能会造成很大的伤害。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实是不读书的,他们只是借着别人的眼睛,以为自己在读书。

顾彬先生听我说他的汉语理解水平有问题,作为汉学家,他当然很不高兴。于是,他就问坐他身边的人,这个发言人是谁。别人告诉他我是谁后,他很不屑地说,他不知道叶兆言这个人。

我和顾彬先生私下里确实没有见过面,他不知道我也很正常。偏偏吃饭的时候,我们被安排在同一张桌上,他很认真地跟我聊天,说他知道我的祖父,在文章中写过我祖父。

顾彬先生这么说,我多少有点尴尬。他只知道我的祖父,而我是谁,他并不知道。这说明我作为一个作家,知名度还不够,不入他的法眼。一个号称最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汉学家,根本就不知道叶兆言这个作家。

我时常提醒自己,作为一个作家,千万不要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人物。虽然我的作品也被翻译成了外文,有英文、法文、意大利文等,可就是没有德文。而且,就算有德文,也依然不算什么。

再说一个故事,几年前我去江西参加一个活动,也不知道为什么,领导迟迟不来。那是在冬天,一群准备跳舞的小姑娘,穿着很少的衣服在露天等候。天气非常冷,是一年里最冷的那几天。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都觉得吃不消,小姑娘们衣着单薄,更是冷得受不了,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我很不高兴,问主办方能不能给这些女孩子想想办法,让她们暖和一点,为她们找个避寒的地方,不要让她们在室外等待。主办方一个劲地敷衍,根本不当回事,说她们年轻,冻不坏的。

我当时很生气。真的很生气,想立刻就离开,不再参加这个活动。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领导来了,活动才总算开始。主持人开始宣布参加活动的领导名单,然后一个一个介绍嘉宾,最后介绍到作家,按奖项排名,凡是得过鲁奖的,头衔都是著名作家。

最后才说到我,头衔是知名作家。在主办方看来,得过鲁奖的作家是一个等级,没有得过鲁奖的,便要打入另册。可能宣布名单的主持人,觉得这样介绍我,分量还不够,又自作主张加了一句,说我是某人的孙子。

我当时只能苦笑。不苦笑还能怎么样?你要是不高兴,他们一定会认为,是你被介绍成了知名作家,不是著名作家,才不高兴的。因此,我只能苦笑。

作家一定要认清自己是谁。我经常这样提醒自己,一个写作者,一些最朴素的愿望能满足就很好。一个作家能写,能有时间写,写了能发表,发表了还有人看,经济上能有保障,这就很好了。

所谓知足者常乐,过去的几十年里,作为一个热爱写作的人,我真的非常幸运。怎么才能表达,或者解释这种幸运呢?我想起了前几天从网上看到的一段文字。今年的8月23日,清华大学人文学院2024级硕士研究生举行开学典礼,院长刘石教授发表了题为《追寻先贤,典型不远》的致辞,其中有段话很有意思,我看了深有感触:正如我们学院的老前辈何兆武先生所说,拿着单位发的工资,每天读自己想读的书,思考想思考的问题,写点想写的文章,文章发表了还能得稿费,除了学者,天下哪还有这样的好事!

刘石教授借助前辈何兆武先生的话,表达了我们要珍惜当下的意愿。为什么要跟同学们说这个呢,因为将心比心,我确实也享受着这样的“好事”。

中国的作家,尤其是像我们这样所谓的体制内作家,常常会被人诟病。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是有工资的。

因此专业作家这个头衔,弄不好就会变成一个十分贬义的词,很容易招骂,尤其是在网上。

十多年前,秘鲁作家略萨来中国。那是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二年,他在上海举办了一个对谈活动。对谈中,略萨说起自己刚开始文学创作时的艰辛。那时候他太年轻,为养家糊口,一下子兼着好几份工,最让人吃惊的一份工作,是为死人登记。他讲述了一个写作者最可能面对的悲哀现实:因为喜欢写,为了能写,必须先找一个管饭吃的工作。而这份工作,很可能是你非常不愿意干的。

略萨一直在追求一个能够安心写作的环境,幸运的是,后来他得到了。他可以自由写作,而不是为了饭碗去工作。能否全心全意地去写作,对一个作家来说,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美国作家卡佛回忆自己成名前的故事,说自己在爱荷华上创意写作课,学校每月只给他五百块钱。对于一个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孩子的男人来说,这点钱完全不够日常开销。他只好从学校出来,和妻子四处打工,甚至做过夜间打扫厕所的工作。他觉得夜间打扫厕所的工作很不错,因为每晚只需工作两三个小时,但工钱是按八小时算的。

成名作家回忆自己的不堪,多少会有一些炫耀的成分。不过我们确实看到,无论是略萨还是卡佛,这两位世界闻名的作家,在还没有成名的时候,是多么不容易。因此,对于热爱写作的人来说,可能真没有比当一个专业作家更幸运的事了。

美国作家福克纳曾经说过,作家不需要经济自由,他需要的只是纸和笔。他觉得,如果只是为了得到免费馈赠的金钱,是写不出好作品的,因此,好作家不应向基金会申请补助。作家只要努力去写就行,小偷、贩私酒的、马夫,都能创作出好的文学作品来。福克纳认为,好作家没有工夫去考虑成名或发财,他相信真正的作家的意志是拦不住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摧毁一个好作家,唯一能改变他们的是死亡。

我一直强调自己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必须承认,我受惠于专业作家体制。没有这种体制,我很可能也不会成为今天的自己。在我的人生中,有两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一是考上大学,二是成为一名专业作家。不可否认,能考上大学,能当上专业作家,都与自己的努力有关,但是我也必须承认,如果不恢复高考,如果没有专业作家体制,我绝不可能会有今天这样的成绩。

而我,自1991年成为作家后,就是职业作家。与专业作家相比,我更愿意称自己为职业作家,就像职业运动员一样。在写作方面,我很幸运,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根本就没人管我,限制我,干涉我。这一点,我想我应该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不管你们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写作者的不容易,全世界都一样。成名的作家会自由一些,但是大多数写作者,是没有这样幸运的。事实上,外部的困境不摆脱,就成不了作家。因为有了牙医这段经历,余华才成为作家。略萨如果一直在殡仪馆工作,卡佛如果一直在打扫夜间厕所,他们就不可能成为作家。

过分强调作家的生活,强调作家特有的生活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写作行为的不尊重。没有生活经验,似乎成了年轻作家的一块短板。然而这种所谓没有生活经历的说法,本身就是一件“皇帝的新衣”,很容易被戳穿。

我们说起曹雪芹,动不动就说他的出身。说起张爱玲也是,好像没有他们的身世,就不太可能写出传世的伟大作品。这话根本就禁不起推敲。道理非常简单,什么出身,什么人生经验,与“写”这件事相比,都没有那么重要。是写作这个行为,让他们成为作家。

因此,重要的不是曹雪芹和张爱玲的生活经历。为什么别的有类似经历的人,没有成为作家?这说明,人,才是最重要的。换句话说,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自己的写作行为和成果,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在今天这堂课中,我想给有志走写作这条路的同学,提供一些实实在在的建议。还是那句老话,首先,写才是硬道理。接下来,很可能会遇到很多困难,因为写作的不顺利是常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们现在正在上大学,坐在教室里,应该说是最幸福的时候。起码到目前为止,略萨和卡佛的那种痛苦,那种为了生存,为了写作,不得不做自己不喜欢干的事的烦恼,你们暂时还体会不到。

未来的文学之路很难预测,困难肯定是有的。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写作者,我有必要为大家打一打预防针。设想一下你们未来的文学之路,个人认为的理想途径,是最好先成为创意写作专业的大学生,然后像你们的陈曦静老师这样,在大学里教写作,同时自己也不停地写。这样可能是最理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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