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帖

作者: 钱红莉

木  槿

有一年,看美食纪录片《味道中原》,其中一集的主角是木槿花。

是这样的夏日,一个女子对着镜头闲闲淡淡。女子自房前屋后摘些木槿花,走了好一段长路,去往一条清澈的小溪,将那些花一点点漂洗……沾满水滴的木槿花,裹上蛋液,丢到油锅里,一忽儿浮起,看上去焦黄酥脆的样子,堆得高高一盘子。朴素的她,一头乌发,一脸从容。那许多木槿花,一时吃不掉,她穿针引线,一朵一朵缀起,一串串,准备风干了留存起来。

女子坐在门前树下的竹椅上,山风吹着那些绢质的画一样的木槿花……这个时候,镜头忽然一摇,只见古树上悬一块木牌,上书——责任人:某某(女子丈夫姓名)。

她丈夫一年前因病早逝——这样萧瑟意远的镜头,让原本美丽诗性的底子上,忽然遍布浓重的悲怆,如同忽然被打翻的墨,洇在丈宣上无法化开。

记忆里,外婆家的院墙上遍植木槿。吃过端午的粽子,木槿便开了,一直开到晚夏。绿叶紫朵,繁复的重瓣品种,大约没有香气。童年的我躺在厅堂竹榻上,日日面对前门篱笆墙上一排木槿,尽是恹恹的样子,被烈日晒昏头的颓唐。

及长,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直至遇见白花木槿。一次,与众人在不知名的山里低头急急赶路,转角处,忽现一丛白花木槿,有放低身段的谦卑敛淡;再看,犹如孤独一人默默不言。小径畔伴生一簇野生萱草,正在大鸣大放开着黄花,简直燃烧起来了,衬得白花木槿更加无言不争。

一年蓬

离家百米的山坡上,是野草的乐园,夏枯草、芒草、马鞭草、稗草……我最喜欢一年蓬——自初春冒出地表,抽出独一根禾秆,渐渐蹿高,可达一米,只为捧出一朵小白花,酷似迷你版向日葵,针状白瓣紧紧环绕圆形花盘。小蜜蜂嗡嗡嗡,自这一朵到那一朵,采不尽的蜜意。

当黄昏,玫瑰色晚霞铺满天空,就近蹲在山坡上,近在咫尺的一年蓬丛丛簇簇,如薄雪,被夏风吹着,微微颤动起伏,总是叫我恍惚,似回到童年。

在我的家乡,我们粗放地喊它“蒿子”,大抵与野艾是一对远房亲戚。田埂上、陡坡处、山岗上,处处有它的身影,簇生簇长,默默把小白花举过头顶,一顶一整个夏日,不间断地,谢了又开,开了再谢,无有穷尽。至初秋,渐萎,枯干,稍一触碰,叶子簌簌而落,只囫囵杵着一根禾秆。

一年蓬一直留在童年的版图上,不增不减,不多不少。

年少时,面对那漫山遍野的白,无法感知到它的美——幼童的灵魂一直是混沌的,与日月星辰山河共处,却没有觉知,更谈不上纵深的感受力。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份长情的滋养?

纵然成年以后的眼界经过哲学、美学、文学的一番洗礼,却也始终未脱童心,它的版图一如当年盛夏夜空那样广袤无边。这一朵朵小小的白,一如从前的朴素纯粹。

偶尔,在屋后山坡散步,掐一小把带回插瓶。世间野花无数,唯独一年蓬质朴得坦诚,是初心不改的美,高贵又永恒。

白  兰

与对门邻居共用一爿阳台。我每年总要种几株黄瓜、辣椒、茄子。邻居大姐酷爱花草,春天有墨兰、杜鹃,到了夏天,当我家的黄月季开至第二茬,她家的白兰准时吐芳。

每去阳台晾衣裳,清风阵阵,幽香袅袅,我总要多站一会儿。

黄昏,我们双双给植物们浇水,不免闲聊两句。她总叮嘱,小钱,你不要客气啊,白兰你随便摘。

一日,她移动几十盆花草,不小心被绊倒,一下坐在白兰上。主秆被压折,只剩一层皮连着。她用布条绑绑紧,白兰便顽强地活过来了,照样开花。

近日上班,都带一朵白兰去。下班时,再赠给晚走的同事。夜里,放一朵在枕边,睡梦里遍布幽香,且浓且淡。那一抹米白,细小如月牙,如珍如爱。

不几日,花瓣枯成褐色,像日子生了锈,但香气永不萎,依然郁郁勃勃。

去云南,当地人称白兰花为“缅桂花”。见我站在树下一个劲惊叹那漫天漫地的白,当地老乡撇嘴道,这种花我们一般不喜欢栽在家门口,不吉利。

原来,“缅桂”谐音“免贵”,如同“桑”谐音“伤”。中国人的基因里,一刻不曾停止过对于富贵的追逐,唯恐“缅桂”这名字冲淡了莫须有的福气,不如主动辟邪。

真是辜负了这一树树的白。云南人喜欢将白兰种在屋后菜园一角,开花时节,幽静而娴美,宛如公主落难,可惜得很。

蜀  葵

小区底楼人家,无一不栽几株蜀葵。

这种植物气质粗放,一如戏曲里的丫头,支棱棱的性情,向来不太有存在感,每到端午芒种时节,却是她们唯一的高光时刻。一株蜀葵笔直站在那里,不曾有什么曲径通幽的弯弯绕,还特别爱蹿个子,最高的,可及两米。蜀葵一天到晚开花,猩红、浅粉、淡紫、玫红、鹅黄……

清晨,拉开窗帘,她们三三两两站在我的窗下,一如昨日,不萎谢,不气馁。论坚韧,没有哪种花比得过蜀葵。花瓣与木槿同质,一样有丝绢的气质,适合入画。看见过一幅石破天惊的册页:一株白蜀葵花上,停一只黑金的蜻蜓。看得久了,一股清贵之气旁逸而出,愈看愈有意趣。这画,大抵胜在白花上。纯白自带清气,极简又极盛——极简,诠释的是一览无余的朴素;极盛之中,回旋着丰富无穷的意蕴,正好呼应“大道至简”之理。

黄蜀葵也耐看,可惜此地不常有。

那种鹅黄的嫩色,一样适宜入画,最好是铺开宋徽宗时代的绢帛,点染一株黄花蜀葵,近旁一株粉蓼作伴——纵然窗外烈日兜头,案头却有凉意流泻。

菊  花

20世纪80年代末,自乡下移居城里,正值深秋。一日,被邻居姐姐带去公园看菊展——我一个长在闭塞乡下的15岁少年,何曾想象得到,这世上竟有如此众多品种的菊?吾乡唯有白菊、雏菊两种。

这城里的菊花,不仅圆胖,而且妖艳,花盘比脸还大,有墨菊、紫菊、黄菊、粉菊,尤其一种垂丝品种,花瓣细长而柔,到末了,打着卷儿拗成一团,像极一个烫发的女子。

菊展长达半月之久,一没事,我便去公园流连。花无百日红,慢慢地,便也凋谢了。有些花因缺水,花茎干枯,实在支撑不了那么庞大的花盘,一头栽倒于秋风中。

后来,移居另一城市,也是秋天。单身宿舍连窗帘也无,夜里实在无法安眠,中秋当日便抽空去街上采买。彼时天色向晚,街灯昏黄。这一段路实在漫长,许是过节的缘故,街上行人渐稀,走着走着,不免有一些寥落。至一家银行前,遇见一对流浪夫妇,两人皆衣衫褴褛。那位妻子可能罹患什么病症,她坐在地上铺的一条薄床单上,丈夫正喂她吃食。男人一边喂,一边细言慢语地劝说着什么。他们身后,整齐排列着十余盆重瓣黄菊,正在中秋的晚风中怒绽。

抱着窗帘的我,一边赶路,一边回头打量他们,当真是暖老温贫的市井。

过后,每见黄菊,总会条件反射般想起那对流浪夫妇。这黄菊,分明成了患难之花。

有一年去云南,晕机严重,胃口尽失。忽然,有人端上一碟凉拌黄菊,味蕾瞬间被菊花的药香气唤醒,霎时来了精神,频频举箸——是那种叶片肥厚的黄菊,只略略拌点儿米醋,滋味殊异。

许多花可食,玫瑰、木槿、栀子、茉莉等,唯菊花最有格。品尝过菊的口腔,呵气如兰。刘彻《秋风辞》里有云: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说的正是这种“格”。

菊的花期长,自深秋一直至冬初不萎,坚韧又长情。每年,我都买一盆垂丝紫菊,摆在窗台上当清供。再剪一枝,插在骨瓷中,似泠然有声,也是无言的陪伴。

木芙蓉

来这座城市落脚那会儿,正值深秋,常常喜欢一个人沿着护城河散步。河畔,遍布木芙蓉,红的花、白的花,倒映于潋滟水波之中,如梦如幻。

据美学观点,芭蕉当栽于庭院拐角,木芙蓉一定要开在水边才好,有临波照花的虚静。

明朝有位不甚著名的诗人写道:

小池霜冷藕花空,却有寒枝浥露红。

莫恨芳容生独晚,好随黄菊傲西风。

说的正是这木芙蓉。宋徽宗也爱此花——这个“文青”一生画了无数《芙蓉锦鸡图》,设色明艳,千篇一律,颇有米烂陈仓的奢靡,我不太喜欢。若王维来画,则迥然不同。王维这个人参透佛理,凡他下笔,无论诗画,无一不遍布静气。

一日,去小镇参观某名人故居,徜徉于无数青砖黛瓦的房子,瞻仰上百年岁的广玉兰、朴树……至某僻静处,几丛木芙蓉忽现眼前。伫立久之,看了又看——这几丛花,实在是好,好在寂寞。尤其白芙蓉,几欲开出牡丹的雍容,颇似宋画,绢质的,永不褪色。

辛丑年秋,与友朋结伴自上海出发,去绍兴鲁迅先生故乡。沪绍高速路旁遍植木芙蓉。这种花颇有自洁功能,路旁别的植物一律灰头土脸,唯有木芙蓉不染尘埃,雅洁,养眼。

沪浙交界处,有一条小河。河边同样遍植木芙蓉。我独自坐在高耸的石桥上,看看淙淙流水,再赏赏灼灼红花,心上一阵清凉。

王维笔下的木芙蓉,开在深山;我们凡人的花,开在溪边河畔,都是美的,值得为秋风所抚摸。

桂  花

壬寅年秋天,似不像个秋天。中秋时,一粒桂花也不曾开过,大家彼此过了一个寂寞的中秋。秋分过后,桂花姗姗来迟,仿佛商量好的,一夜之间暴动。往年的香气熏人,今年因为天旱,气味始终淡淡浅浅。小区南门口一株金桂,绽放得炽烈。每一个出入南门的人,都不自觉地仰望,暗自叹息一声,到底也说不出什么来。

桂花怕雨,遇湿便谢,轻轻触碰,撒下一地碎金,楚楚可怜。雨声中,桂花的香气飘不远。

记忆里一直挥之不去——2008年深秋,在柳州柳侯祠公园遇见的那几排参天桂树,穹顶一样耸立着,高及百丈,树冠庞大,星辰般繁密的花朵,一如宇宙浩瀚无边。

过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么多的桂花。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里,桂树逐年多起来,每临深秋,陷溺于桂花铺天盖地的甜香中,屡屡生出挥霍的幻觉。夜色下散步,身旁路过三三两两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好香哦!众人仿佛被香气击中,痛得再也无话。

桂花的香,有流动性,给予人浮浮沉沉之感,颇为失真。花季也短,与秋季一般转瞬即逝,不免有一点怅惘。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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