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洛的可可西里
作者: 龙仁青1
次洛家有一头毛色金黄的牦牛,被次洛叫作“黄牛”。那时候,次洛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牛就叫黄牛。直到上了学,他的老师扎门西在课堂上讲了牛的品种,次洛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牦牛,还有水牛、黄牛!次洛听扎门西老师讲完,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神奇极了,但一些疑惑也随之出现在他心里,他便怯怯地举起了手。
“次洛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扎门西老师即刻问道。
次洛怯怯地站起来,问:“老师好!我家有一头牦牛,是黄色的,我一直把它叫黄牛,我可以这样叫吗?”
扎门西老师听了次洛提出的问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笑了。同学们看到扎门西老师笑了,他们也笑了起来。扎门西老师笑的时候,只是把嘴角向两边扯开,露出白白的牙齿,并没有发出声来,但同学们却笑出了声,并且声音很大。那声音分明是在告诉次洛:次洛,你出洋相了。
“次洛同学提出的这个问题很好,现在我就给同学们讲一下牦牛的颜色!”扎门西老师边说,边抬手示意次洛坐下。刚才同学们的笑声让次洛很不好意思,脸也一下子红了。他急忙坐下来,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同学们看看扎门西老师,又看看次洛。听到扎门西老师说次洛提出的问题很好,同学们便安静下来,不再笑了。
次洛也慢慢抬起了头。
“同学们,咱们这儿把牦牛叫什么?”扎门西老师首先问同学们。
“诺纳!”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回答道。
“对!咱们这儿把牦牛叫‘诺纳’。同学们都知道,‘诺’就是牦牛的意思,那么,‘纳’是什么意思呢?”
“黑色!”同学们又争先恐后地回答道。次洛也回答了,但他的声音很小,淹没在同学们的声音之中。
“对!这说明咱们这儿的牦牛基本都是什么颜色的呢?”扎门西老师又问道。
“黑色的!”同学们再次争先恐后地回答道。这一次,次洛略微提高了自己的声音,但依然淹没在同学们高昂的声音之中。
扎门西老师所说的“咱们这儿”,指的是地处可可西里边缘地带的曲多县。这里紧挨着广袤荒凉的无人区,是牧草稀疏的高寒草原,平均海拔在四千五百米以上,广大,辽阔,无边的寂静统领着这里的一切。
“对了,咱们这儿的牦牛基本是黑色的!当然,也有黑白相间的花牦牛和像燃烧完的牛粪一样的青灰色牦牛,但很少。”扎门西老师认真地讲了起来。次洛心里想,马上就要讲到黄颜色的牦牛了,便紧盯着扎门西老师,满眼都是期待的目光。
“不过,并不是说,咱们这儿的牦牛是黑色的,世界上所有的牦牛都是黑色的!“
“还有黄色的!”扎门西老师的话音刚落,次洛忽然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声音虽然不大,却把扎门西老师的话给打断了。
扎门西老师便朝着次洛看去。
同学们都在认真听讲,教室里很安静,次洛忽然冒出来的这句话先是让同学们愣了一下,接着便笑了起来。
次洛的脸又一下子红了,他急忙低下头。
“次洛说得很对!”扎门西老师看看满脸绯红的次洛,又看看同学们说,“不过,在说到黄牦牛之前,我要先说说白牦牛!”
“拉雅!”扎门西老师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有位同学高喊了一声。声音是从次洛的后方传来的。同学们先是朝着次洛看去,以为像刚才一样是次洛发出的声音,但显然,这一次不是次洛。次洛和同学们都循着声音转头看去。次洛的后面有五六个同学,他们也转头往后看,但他们的后面并没有什么人,是教室的后墙。
扎门西老师随着同学们的目光向次洛后面的那几个同学看了过去,他也不确定刚才的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便说:“刚才这位同学说得很对。那么,同学们,你们知道‘拉雅’是什么意思吗?”
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回答。
扎门西老师的目光从所有同学脸上扫过,好多同学碰触到他的目光便低下了头。扎门西老师的目光再一次从同学们脸上扫过,所有同学都低下了头。
扎门西老师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看来同学们都不知道‘拉雅’是什么意思,那么,我来告诉同学们。”
“‘拉雅’是神牛的意思!”扎门西老师说完,停顿下来,等着同学们的反应。
同学们似乎并没有听懂老师的意思,依然低着头,没有做出反应。
教室里一时很安静,能听到同学们起此彼伏的轻微的呼吸声。在同学们轻微的呼吸声之上,盘旋着扎门西老师粗重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忽然拉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随着这声叹息,同学们的呼吸声忽然变得零乱起来,但依然是轻微的。
这时,扎门西老师转过身去,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拉雅”两个字。
“同学们请看黑板!”扎门西老师说。
一直低着头的同学们都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请同学们念黑板上的这两个字!”扎门西老师又说。
“拉雅!”同学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念着,接着便变得异口同声,整齐,就像是在敲击着节奏鲜明的鼓点。
扎门西老师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同学们的声音便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扎门西老师接着讲了起来。
“同学们!”他说,“刚才我说了,‘拉雅’是神牛的意思。咱们这儿把白牦牛叫作‘拉雅’。这是因为咱们这儿白牦牛太少见了,很珍贵,就像人群里忽然出现了一位神仙一样,所以就把白牦牛叫作‘拉雅’。”
同学们都认真地听着。
扎门西老师又说:“但并不是说,咱们这儿的白牦牛少,别的地方白牦牛也很少。”扎门西老师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就在离咱们这儿很远的祁连山深处,有一个古老的部落叫华锐,那里是白牦牛的故乡。如果你到了那里,会发现那里的牦牛基本上都是白色的。在那里,如果忽然出现一头黑牦牛,人们反而觉得很稀奇。”扎门西老师说完这句话,自己先笑了,同学们见扎门西老师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在众多的笑声里,次洛的笑声很悠长,一下子凸显了出来。
“次洛同学,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呢?”扎门西老师问次洛。
次洛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一次,他不再是怯怯的样子,而是变得自信了许多。他止住笑,说:“老师,我想起了一群神仙里忽然出现一个人!”说完这句话,次洛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听了次洛这句话,扎门西老师大笑起来。
同学们看到扎门西老师笑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看着次洛。这一次,同学们发出的不再是看次洛出洋相的笑,而是带着一点儿欣赏和羡慕的发自内心的笑。
次洛看到扎门西老师和同学们为自己的一句话笑了这么长时间,心里也很高兴。他一直站着,等到扎门西老师和同学们都笑够了,逐渐停下来,他又说:“老师,就像是一群扎门西老师里只有一个学生!”
扎门西老师听了这句话,先是愣了片刻,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同学们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在欢乐的笑声里,下课铃忽然响了起来,扎门西老师便止住笑,并向同学们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同学们的笑声也渐次停了下来。扎门西老师宣布说:“下课!”
“起立!”当班长的同学喊了一声,同学们便站起来,齐声说:“谢谢老师!”说完,向扎门西老师鞠了一躬。
扎门西老师向同学们鞠躬还礼,正要走出教室,次洛忽然说:“扎门西老师,您还没有讲黄牦牛呢!”
扎门西老师再次一愣,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站着的同学们也跟着哈哈笑。“耽误同学们一两分钟时间,我再按照次洛同学的要求,给大家说说黄牦牛!”扎门西老师示意同学们坐下,等安静下来之后,说,“我刚刚说了,黄牛是牛的一个品种,跟牦牛完全不一样,所以,严格地讲,黄色的牦牛是不应该叫黄牛的!”
“那黄色的牦牛应该叫啥呢?”扎门西老师刚说完,次洛便问道。
“黄色的牦牛,应该是金丝牦牛!”扎门西老师说。
“哇,金丝牦牛!”同学们听到这个名字,都不由得叫了起来。
“金丝牦牛是一种非常珍稀的牦牛品种,比咱们这儿的白牦牛还珍稀。”扎门西老师接着说。
“哇!”同学们又叫了起来。
“在咱们可可西里,有野生的金丝牦牛,但数量很少,全部加起来也不超过三百头,这也是全世界野生金丝牦牛的数量!”扎门西老师说,“次洛家有一头金丝牦牛,那可真的很珍稀,也许是金丝野牦牛的后代!”
“我阿爸也这么说!”次洛听了,立刻欣喜地说。话还没有说完,同学们再次“哇,哇”地大声喊叫起来,并都看着次洛,这让次洛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的心里美滋滋的。
“下课!”扎门西老师再一次大声宣布,深深鞠了一躬,便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响起一阵杂乱的声音:桌椅被移动时与地面刮擦的声音、人与人碰撞在一起喊痛的声音、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同学们喊叫着,向次洛扑了过去,很快就把次洛压倒在地上,不大一会儿,次洛的身上就摞了好几层人。
2
地处可可西里边缘地带的曲多县虽然地域辽阔,但它的县城却很小,整个县城只有一条主街。主街正中有高大门楼的是县委县政府,街道两侧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几家商店、饭馆什么的,都挂着汉藏两种文字的门头和牌匾。几幢楼房夹杂其间,从门牌和外观可以看出是医院、邮局、公安局什么的。马路上没有红绿灯,但依然车来车往,偶尔也会有牧民骑着马儿旁若无人地穿梭在汽车之间。整个县城看不到一棵树,因为这里的海拔已经超过了“树线”,不适合树木生长。
在县城周边方圆一百多公里内,散乱地分布着一些乡镇和村社。说是乡镇和村社,其实就是一片片人烟稀少的荒芜草原,牧民们的帐篷更加散乱地分布在这里——在某一片草地,或某一个沟壑里,忽然冒出一顶孤零零的帐篷,帐篷顶上炊烟袅袅,氤氲出些许生机。帐篷周围,一些牦牛和藏羊在散乱地啃食着纤维粗硬的牧草。比如,次洛家就住在一个叫“哲茂隆哇”——棕熊沟的地方。据大人们说,早年这里有棕熊常常出没,所以有了这样一个名字。偶尔牧民们会在自己的帐篷周围种一些燕麦或青稞。这些小片种植的庄稼,自从播下种子,牧民们就不再侍弄了,完全靠着天年。天年好的时候,牧民们也会收获一点点粮食,但更多的时候,燕麦草或青稞刚刚长出青绿的茎叶就被一场寒霜给打倒,再也不生长了。牧民们并不会因此感到气馁,虽说牧民们没有收获粮食,但牛羊过冬的牧草已经有了——把那些遭了霜打而不再生长的茎叶收集起来,刚好用来给牛羊过冬食用。一旦发生雪灾,这些枯草一样的茎叶就更加派上了用场。
次洛所在的学校,坐落在曲多县县城的城郊,是一所寄宿制小学。学校的学生们,他们的家就掩映在这些大地山川的褶皱里。这些学生们离家很远,交通不便,平时周末放假都来不及回一趟家。学校便采取了一种特殊的假期制度——周六周日照常上课,把周末的假期积攒下来,到了每月月末,一次性放假六天。这样,所有的学生都可以从容地回一趟家,再从容地返回学校。
学生们把这样的假期叫“月假”。
次洛一直盼着“月假”的到来。
就在前几天,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到次洛家所在的“哲茂隆哇”去“下帐”,次洛的阿爸就让他们捎话给次洛:家里的“黄牛”生下了一头小牛犊,小牛犊通体黑色,只有两只耳朵之间的额头上有一块三角形的白毛。这样的牦牛,牧民们把它叫作“嘎娃”。次洛得到这个消息,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方面,这个消息让他乐开了花。他想立刻回到家里,看看“黄牛”,看看它的小宝宝“嘎娃”。另一方面,他难以想象“黄牛”已经成了阿妈。在他的心里,“黄牛”还是一头小牛犊呢。他们曾经一起度过一段童年时光。如今,他依然还是个儿童,而“黄牛”已经成了阿妈,已经有了自己的宝宝!
他至今记得“黄牛”出生的那一年。
那是个乍暖还寒的初春。
而这个初春的故事,要从初春之前的那个寒冬说起。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十月初就下了一场大雪。茫茫大雪覆盖了整片草原,牧民家的牦牛和藏羊都吃不上草了,只能把牛羊都关在圈里,每天给一些饲草饲料,等待着冰雪融化。好多牧民家缺少草料,牛羊死掉不少。还好次洛家储备了去年种在帐篷周围的燕麦草,他家的牛羊艰难地挨过了那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