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皮德贵

作者: 姜贻斌

1

我是个外行,书法、篆刻只是爱好而已,在家里独自欣赏罢了,谁也不晓得,甚至连李超也不晓得。当然我也不想让别人晓得,一来我不靠它出名,二来我不靠它赚银子,尽管我并没有赚银子的门路。

虽然我是写着玩的,但也想知道自己的水平到底如何,也顺便长点见识,所以也结识了一些书法界人士。老中青都有,水平良莠不齐。我本来也不认识他们的,都是因为李超才和他们混熟了,李超是我妹夫。李超对书画也没有多少钻研,却喜欢结交这些人物,简直有了瘾,像吸毒一样。他结交他们的原因很简单,那便是收藏或交易。我去过他家里,他收藏的书画、印章还真不少,简直可以开个专卖书画的铺子。按说收藏那么多作品需要花不少钱,但他居然没有花过一分钱,时间倒是贴进去不少,得经常跟那些人来往。你不跟他们混,人家凭什么白白地送给你,至少要有个感情基础吧。当然李超也有自己的平台。李超以前在县里某个工厂当钳工,后来觉得钳工实在没什么前途,便独闯省城。到了省城后,他四处打探寻找适合自己干的事情,偶然听说有个名为《芙蓉书画》的内部刊物需要对外承包。它既可发表画作,又可以发表书法、印章,还可以发表文章,只是无人敢接手。上个承包人承包不到半年便因病去世,年龄不过三十一岁。人人都说这个兆头不好,李超却坚信自己命硬,硬着头皮借钱,把《芙蓉书画》拿了下来。他租间房子,自己当主编,另外聘了一个小妹子。本来李超对这事没有多大把握,谁知许多没有出名的,甚至出了小名的书画家,竟然对这本内刊趋之若鹜。李超经营灵活,既收取版面费,也收作品,将这些书画作品倒手交易,居然很快就赚得盆满钵满。经过三年努力李超便在省城站稳了脚跟,既换了房,又把婆娘接来了,准备干一番大事业。李超对我说过,你不要小看这些东西,以后都是大把的票子。他的高论是,虽然跟着他们转来转去的确耗费了些时间,但其实也并不费力气。不费力气又能够得到他们的真迹,岂不是美事一桩?如果他们日后出了名,这些东西便可以卖上大价钱,哈哈,你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当然那些名气很大的书画家,还是不把《芙蓉书画》放在眼里,所以他只盯着那些想出名或名气还不够大的人。只要有空闲,他一定跟在这些人屁股后面,这样既加深了感情,又能够谈生意,还获取了信息。李超之所以对我不错,当然因为他是我妹夫,况且他进省城我是极力支持的,我不愿意让我妹妹一辈子生活在那个偏远的县城。

2

初识老皮,从相貌上看,他给人的印象还不错。此人长得比较清秀,虽说六十开外,看着顶多五十出头。头发黝黑,皮肤白嫩。五官还说得过去,薄薄的嘴唇,鼻子挺拔,可惜的是眼睛太小,像老鼠眼睛,这跟李超颇为相似。身材中等,腰身笔直,居然没有一点老人的毛病。他嗓门儿很大,像从某个剧团出来的,中气很足。老皮的穿着也很讲究,黑色上衣,白色长裤,皮鞋雪亮。总而言之,是个十分精致的人。我以为他是长期从事文艺工作的,不然不可能有如此清秀的模样。李超向他介绍我之后,他并没有像某些人那样端着大师的架子,也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而是笑容可掬地伸出手来,紧紧地抓着我摇晃,说,哦,好哇,今后又多了个朋友。

我那时只有四十多岁,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我的背微驼了,而且很不讲究,不勤洗澡,不勤换衣服,不勤擦皮鞋,尤其是皮鞋,好像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为此我经常遭到老婆严厉的批评,并且威胁我,姓顾的,你再不改变,老娘就要跟你离婚。李超夫妇也经常参加这支批评大军,但我仍然以一当十,顽固不化,我行我素。我所在的纸板厂已经要死不活了,故而空闲很多,经常跟着李超玩耍。

老皮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精美的白色金属名片盒,从中抽出一张递给我。我礼貌地接过来一看,发现这名片十分特别。名片左侧印着他的相片,这是可以理解的。问题在于那个相片一看就是三十五六岁时照的,老先生现在六十来岁了,还拿着几十年前的相片印名片,这也太扮嫩了吧。更好笑的是,他有各式各样的头衔,林林总总恐怕有几十个,全部用七号字印在上面,视力不好的人估计看不清楚。老皮最牛的头衔是省老年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最小的头衔为某某小学校外书法辅导员。他还将获奖情况印在名片上,并注明了获奖的地点。

我想,这位老先生多累呀,参加那么多学会、协会、基金会。接着,老皮客气地问我要名片。我抱歉地笑笑说,我没有。我以为他会不高兴,谁料他倒也大气,并不见怪于我,说,那没有关系,我记下来就是了。他从身边的黑色大提包里,拿出精巧的通讯录,认真地把我的名字和电话记下来,然后又把通讯录递给我过目验证,说,没有写错吧?

我点点头说,没错,没错。

那天是个姓张的书法爱好者请客,姓张的没有什么名气,所以他请客。现在江湖上的套路就是这样,没出名的请出名的,出小名的请出大名的,想让出大名的人请客,几乎是不可能的。姓张的快五十岁了,头顶也几乎秃光了,仍然还在孜孜不倦地追求书法艺术,这让我十分感动。他想通过李超结交书画界的朋友。李超说,那你就摆桌酒吧,搞好一点的酒菜就是了。

那天晚上,酒是五粮液,主菜有清炖甲鱼、红烧岩蛙、一蛇三吃、老黄鳝、腊树蛙、竹荪汤等。这些菜在当时来说是相当丰富的了。上桌后姓张的首先介绍自己,张绍兴,宝庆人,现在某公司谋职。然后说了许多客气话,感谢超哥牵线,认识了这么多师友,又加足火力集中扫射老皮。他说,久闻皮老师大名,敬佩不已。大师之类的词语,屡屡从紫黑的嘴唇里蹦出来,那一番阿谀奉承之词,让人听了肉麻。

酒过三巡。李超开始说话,他对老皮很熟悉,便向在座的各位列数老皮种种显赫成就,他说得很艺术,甚至带点调侃,也带点幽默,把气氛搞得极其热闹。我明白李超是帮着张绍兴搞气氛,或许还包含对张绍兴的肉麻之词的轻微地、不露声色地打压,或者说抑制吧。

老皮端正地坐在主位,望着酒杯,竟然没有半句谦虚的话,只是微微发笑,对于大师之称,似乎很是受用。不仅如此,他还对李超不小心说漏的地方,进行详细补充。比如说,李超说皮老师某年曾经在全省得过奖,老皮马上补充说,不不,那年是在全国获奖。再比如说,李超说他某年在长沙获过奖,他又纠正说,不不,那次是在北京饭店,我还清楚地记得是一月份,天上下着大雪呢。老皮每每指出李超的口误,李超便用两个拳头击打自己的脑壳,竟然发出砰砰之声,连连说,是我说错了,请皮老师一定原谅,我大概有健忘症了,难怪我有时连婆娘的名字都忘记了。大家便哄笑起来。老皮没有笑,竟然说,你记不住没有关系,因为我获奖太多,有时自己也记不住,只是你在介绍我时,事先一定要搞清楚再说。张绍兴有点不悦地看着李超,似乎生怕李超得罪了老皮。

因此我有了某种预感,这个老皮还会尽可能地表现自己,他不会丢掉任何一个在江湖上表现的机会。果不其然,刚喝几杯,老皮像突然记起什么,放下手中的酒杯,从黑色大提包里摸出一个棕色皮夹,从皮夹里小心地拿出一张印章拓片,四方形纸张,有饭碗大,上面四个篆体大字赫然在目。他得意地在空中扬了扬说,我不是吹牛的,我是带着任务的,你们看看吧,这是我给谁刻的印章。

我们把脑壳凑拢去看那个名字,顿时都震住了,天老爷,这个名字说出来肯定会吓死人的,用如雷贯耳是形容不了的。难怪他说是带着任务的,这的确不假。在座的人当然更多的是羡慕和佩服,哎呀,皮老师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够给这样的大人物刻印章。李超不失时机地带头鼓掌,人们也跟着鼓起掌来,包厢里啧啧声一片。老皮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让大家欣赏和赞美一番后,把那张印章拓片放进皮夹里面,然后又小心地把皮夹放进黑色大提包里。放好后,老皮似乎担心各位还在挂记那张印章拓片,马上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豪气地把酒杯一端,大声地说,我们一口干了吧。满桌子人学着他,一口将酒干了。然后他说起领奖时的趣闻,说在北京领奖时,某个女士跑上来,竟然当众在他脸上打了个啵,并且向他抛媚眼,甚至还约他晚上出去喝茶……逗得满桌子人哈哈大笑。有人问他是否真去喝茶了,老皮很会制造悬念,神秘地嘿嘿笑着,并不回答。看来他还是个很会营造气氛的人,时机和语言把握得很有尺度。只是这位老者的习惯并不怎么好,喝了一阵子酒,吹了一阵子牛皮,又情不自禁地把那张印章拓片拿出来展示,并且在空中扬一扬,似乎担心别人忘记了,然后又警惕地收回黑色大提包里。我顿觉此人十分俗气,简直俗不可耐。我想不通,六十来岁的人了,活到这岁数了,何况还是搞书法篆刻的人,怎么就没有活出一点境界来呢?

一起吃饭的人中有个大胡子叫老曲,他也跟我的感觉一样。我们坐在一起,私下里也碰了几杯,比较谈得来。我这才晓得大胡子是画国画的。我发现他在看老皮吹牛时,似乎有一丝不屑。我们去上洗手间时,老曲说,顾哥,那方印章说不定是他自作多情,因为即使某个大人物需要印章,也轮不到他来刻吧,他算个什么鸟?而且,他刻的是阴文。按说,给这样的人物刻印章,应该要刻阳文才对。大胡子担心别人进来偷听到我们说话,心虚地往门口看几眼。我说,这肯定是他自己刻的,然后拿到江湖上给自己撑门面,因为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家叫他刻的。拉大旗,作虎皮。况且这大旗还不是人家给他的。老曲连连说,肯定,肯定。

老皮两片薄薄的嘴唇真厉害,他不仅吹嘘自己,还把家人也吹上了,包括老婆和儿女。哎呀,真是一荣俱荣。他说他老婆是厅级干部,分管单位的人事和财务,大权在握。儿子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女儿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他们都搞得很不错。现在他们都在深圳开大公司。别墅、车子都有了。张绍兴恭维地说,皮老师,世界上的好事全都跑到您家里了。他毫无愧色地说,这是老天看得起呀。又补充说,也是朋友们看得起呀。

当然他有时似乎又显得十分大气。

他说,自己在北京、广州和上海获过不少大奖,然后一一介绍,哪幅字获得了一等奖,哪枚印章又获得了金奖。他说得非常详细,甚至连颁奖时间和细节也说出来。然后自然就说到省城主办的一些书法比赛。

那天张绍兴想得很周到,晓得老皮很能喝酒,为了让酒桌上的气氛更加热烈,叫来两个漂亮妹子陪酒。大概是推销酒水的业务员吧。她们因事耽误了时间,我估猜是在另外的酒桌上搞推销,匆忙赶来,娇唇轻喘。张绍兴说,你们怎么现在才来?我们说好六点准时开餐的。两个妹子满脸通红,连连说,抱歉,抱歉。老皮正说得激动,口水飞溅,忽然看见两个妹子走进来,眼睛忽地一亮,马上不说书法赛事了,生怕两个妹子坐到别人身边去,迫不及待地扬着手,说,来来来,两个妹子穿得十分艳丽,红色上衣加超短裙。老皮穿一件米黄色西服,两个妹子像两片鲜艳的花瓣,老皮则像从中间伸出来的骄傲无比的花蕾。张绍兴把老皮介绍给两个妹子,她们礼貌地叫声皮老师。老皮唉唉应着,不停顿地把名片拿出来,一人一张。

然后便是喝酒。两个妹子当然能喝,都是推销酒水的。老皮当然也能喝。他兴致很高,满面通红,两个妹子各敬他一杯。她们想再次敬酒时,老皮忽然不喝了,酒杯放在桌子上,双手捂着酒杯,脑壳一摇一摇,像个把世事万物看透的老僧,显得有点神秘。

李超了解老皮,马上大声说,皮老师不是不能喝了,而是他不愿意像这样喝了。

两个妹子不知是故意装傻,还是真的不明白,故作天真地说,那要怎么喝呀?

李超咧开嘴巴,笑嘻嘻地说,哎呀,你们连这个都不懂呀,交杯酒呀。

两个妹子相互看一眼,会意地点点头。她们显然是高手,并没有惧怕和胆怯。那个胖点的妹子端着酒杯,站起来,说,皮老师,我先敬您。老皮这才高兴地站起来,端起杯子,盯着妹子看,像要牢牢记住她的脸,以后要给她画张画。胖妹子端着酒杯,准备挽着老皮的胳膊,老皮竟然不怎么主动,似乎还有点犹豫。

还是李超反应快,赶紧发话说,小交杯肯定不行,人家皮老师是要喝大交杯的。

胖妹子笑起来,抿抿嘴巴,显得有点无奈。老皮却不管人家是否愿意,主动地把酒杯从妹子后背伸过去,紧紧地抱住人家喝起来。他似乎有意放慢动作,企图拖延这个过程。胖妹子早已喝完了,他却还在喝,好像他不是来喝酒的,而是来搂抱妹子的。时间一久,那个胖妹子被他抱得满面通红,然后轻轻一推,不好意思地坐下来。紧接着,那个苗条妹子也敬了酒,老皮仍然要跟她喝大交杯,仍然是慢吞吞地喝着。

包厢里响起一片叫好声,有人甚至开始拍桌子,像打击乐。

我想,他也许是个性情中人吧,所以无所顾忌。只是他的所作所为,跟他喝酒的洒脱与自如,并不怎么相称。

喝罢酒,在回家的路上,李超才告诉我,他今天谈成了一笔生意。我问什么生意,他说张绍兴要搞四个版面,我问他是给作品还是交版面费,李超兴奋地说,版面费。

3

有一次,我路过书法家协会,想想无事,准备进去闲聊,说不定还能够碰上李超。因为这个家伙经常待在这里,如果有书法家来了,这里是信息最灵通的地方。李超像个钓鱼的,随时都有可能钓上一条大鱼。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