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中人

作者: 孙晓燕

说起俞二娘可能许多人不知道,要是说起那个巨胸的俞裁缝,镇子里就没有人不知道了。

俞二娘在街边支了个流动的摊子,不管天晴下雨,都会在头顶上撑开一把大伞。她脖子上挂着皮尺、手里拿着剪刀给人缝制衣服,生意还算说得过去。空闲的时候,她就躲在伞下东张西望,像一只在巨大的蘑菇下左顾右盼的兔子。后来网店兴起,来缝纫摊的顾客就少了,俞二娘只能做些换拉链、裁裤边、修改服装尺寸的琐碎活。这两年,遇到需要踩缝纫机的时候,她就把胸部抬起来放在缝纫机上,像在胸前围了一个大沙包。有客人来送活儿,改裤腿或是换拉链,她也不站起来。一些女人看见她一只脚踩缝纫机,胸部跟着剧烈震颤,上下拍打,便指着自己干瘪的前胸,跟她开玩笑说:“是不是因为男人使用得法?”俞二娘这时就会激动得啐一口:“呸,气的!”

前些天,她浑身没劲,要到诊所输液,脚上那双鞋却坏了,就打电话,让男人出车时顺路给她送双鞋。看见男人胳肢窝夹着一个鞋盒子进来,她心里高兴。这是他第一次给她买东西。打开鞋盒子,一端详,不男不女看不出个式样。她想着反正是便宜货,能穿就行了。两只脚蹬进鞋里,站起来一迈步,鞋就往下掉。俞二娘歪着头问:“你这是给我买的多大的鞋?”“三十九码。”“我三十七码脚你给我买三十九码鞋?”俞二娘眉毛一高一低瞥着男人。

男人说:“大一点怕什么,可以当拖鞋穿嘛。”俞二娘挺着大胸呆愣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婚姻就和这双鞋差不多,拖拖拉拉的。

也只能这样了,过了大半辈子,拖拖拉拉过吧。俞二娘让男人出去买点吃的。她从早上就在诊所输液,饭都没吃。男人到门口面馆要了两碗面。老板端来面,俞二娘一看碗里红色的辣椒片就生了气:“医生让吃清淡的,你怎么让放辣椒?”男人说:“我尝了,微辣,没关系的。”俞二娘赌气说:“你什么都凑合,一辈子就是凑合,我不吃!”她一只手举着输液瓶,一只手把从家里带来的馓子拿出来用开水烫了烫,眼泪也跟着流下来。正准备吃,男人却将面碗往她面前一放:“辣椒我都吃了,一点都不辣。”俞二娘又来气了:“重新买一碗,又怎么样呢?”男人说:“你试下啊,真的不辣。”

就是这样的男人,把她的胸气大了。结婚三十年来,她的胸一天比一天大。她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两颊松弛,年轻时表情丰富的薄嘴唇耷拉下来。

俞二娘年轻时候漂亮,还喜欢唱戏。她父亲在村里办了一个草台戏班子,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知道他们的名声,有红白喜事多请他们去唱戏。她姐俞大娘学了戏。俞二娘也爱唱戏,父亲却不让她学,要她去学裁缝,但她还是经常往戏班子里跑。

戏班子里一个叫张武的,总是用俏皮话逗得她咯咯笑。

张武唱《还魂记》,唱得好,村里的人都爱听。那一年俞二娘跟姐姐俞大娘闹了矛盾。姐姐有个蝴蝶发夹,夹在马尾上,走动起来,蝴蝶的翅膀上下扇动。俞二娘趁姐姐睡着的时候戴上这个发夹,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喜欢得不行。早上起来,姐姐发现发夹被动过了,还掉了几个亮片片,就很不高兴。姐姐把发夹戴在自己头上,不让她碰了;若是摘下来,就锁到箱子里。俞二娘为了这件事整天黑着脸。马上就过年了,她心里就是高兴不起来。那天张武进了城,到晚上才回来。吃过晚饭,他把她叫到外面,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她打开,惊叫了一声,是一个蝴蝶发夹,跟姐姐的一模一样。

这只发夹,俞二娘戴了很多年,一直到婚后还戴着。一天,俞二娘出摊的时候,天阴沉下来,还起了风。她正在等一个取活儿的主顾,那人一直没来。其他的摊位都收摊了,她还在等。风刮得猛了,雨马上也要来了。她打电话让男人给她送雨具来,男人说正送一个客人呢,赶不回来。眼看就要下雨了,她把收的活儿,跟客人没有取走的活儿,裹在一个大包裹里,放在缝纫机上。风刮得很大,接着雨就下猛了。她推着缝纫机,护着那个大包裹,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缝纫机几次歪斜了,她连忙用腿支住。她脑后的蝴蝶发夹,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俞二娘有时想起《还魂记》,就打开手机伴奏,对着镜子唱起来。声音有些嘶哑,唱到高处嗓音像是劈开了: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唱完一段,她感叹一声,杜丽娘追求梦中情人,到底美梦成真!

中午跟男人坐在自家门洞子里吃饭,男人低头嚼着花生喝小酒,浓密的头发像毡片一样,散乱地贴在额头。男人这几年蹬三轮车拉客,每天收工都喝一杯。他穿着深色上衣,一只卷起的裤腿没有放下,人也是深色的,像是他心里压了很重的东西。

俞二娘近来肝火很旺,看着男人喝酒,嘴上发出啧啧的声音,她知道他已经把吵架的事忘了。她觉得两个人吵架没什么,但吵过架男人就像没事人一样,让她受不了。见男人陶醉地咂着酒,她就想刺激他:“你儿子要带女朋友回来,是个在饭店端盘子的。”男人的耳根动了动,低着头问:“以前那个呢?”“以前那个我不同意,有个后爹。谁想到这个还不如那个,那个好歹还是个大学生。”她用眼角撩他几下。男人站起身说了句:“我早说不让你管,你非要管!”说完踩着鞋跟重重地走了出去。

俞二娘狠狠瞪了一眼男人的背影,骂道:“没有一件事上心的,儿子的事当爹的也不管管。”

要说这一家的日子,也全靠俞二娘过得精细。前面三间低矮的房子,俞二娘跟男人各住一间;另外一间,儿子回来住;后面五间房是套在一起的,房子也新,租给陪读的家长。

俞二娘过日子仔细是出了名的,家里的旧报纸不必说,就连牛奶盒子、药盒子,她都要收得整整齐齐,然后卖给收废品的。她嫌附近的废品回收点出价太低,就把废品捆扎好,放在自行车后架上,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扶着那捆废品,到出价合理的回收点去。

疫情时断时续,俞二娘家的两个房客要减房租,男人的三轮车也被禁止拉客,主路不敢上,偷偷摸摸地,一天挣不到二两酒钱。

男人每次出车回来,俞二娘都会问挣了多少,拿来我存上,给儿子娶媳妇用。女人把钱管得死死的,男人对这件事很不满。俞二娘总觉得男人藏着掖着,就让男人改用手机扫码收费,这样男人挣多少钱,她就一清二楚了。不过男人也有对付她的办法,如果客人有现金,他就不让扫码了,收到现金就买烟买酒。

俞二娘跟男人生气时感到胸前那两坨有些疼,越是跟男人生气,那两坨越肿胀。她用手捂着胸跟男人说:“我这里有点疼。”他不说话。她又说了一遍。他甩了一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摸不到!”俞二娘倒是笑了,男人总算说了一句有味道的话。他确实是摸不到。

没有人的时候,她就拿出镜子,端详自己的胸部。来裁缝摊的女人,没有像她这样大胸的。她自己缝制的胸衣,把胸部勒得紧紧的,走起路来还是一颠一颠,引来许多嘲笑,自己也觉得丢人。

她叹口气,把镜子放回去,继续颠着大胸哒哒哒哒踩缝纫机。

周末,男人提了菜回来,因为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俞二娘却没有太多热情。这是儿子的第三个女朋友了,前两次,她都不同意。这次儿子找了一个饭店的服务员,更是让她看不上眼。儿子是大学本科毕业,在市里的单位上班,她想儿子应该找个般配的女朋友。男人却不以为然,说家里也不是有金山银山,为什么要如此挑剔?

儿子是自己回来的,他怕跟以前一样,带女朋友回来俞二娘不同意。他跟俞二娘说,新女朋友叫小玉,人很好。他去吃饭把包丢在饭店,身份证、银行卡都在里面。他回去找,本来没抱希望,谁知这个叫小玉的姑娘当即就把钱包还给了他。从这以后,儿子就经常去那家饭店。这就是缘分。儿子说,小玉家里条件不好,上完了高中就没有读下去。她出来打工,还要供弟弟上学。

俞二娘被这些话刺激了,连连摇头,怎么能找个高中毕业、家庭条件不好的媳妇?她说:“光你喜欢不行,得我同意。”

“当初您就反对,现在又反对!”

“我反对有我反对的道理。好姑娘有的是,这事不能着急。上次听你说她属牛,我找算命的看了,说属马的跟属牛的不相配,自古白马怕青牛。”

儿子说:“这都什么时代了,还信这个?”

俞二娘说:“我是为了你好,你就不能听听我的?”

儿子这顿饭吃得不高兴,俞二娘也不高兴。她是想让儿子找个对他有帮助的媳妇,儿子怎么就不理解她呢。唉!自己当年不也不听父母的话吗?

儿子走后,俞二娘感觉头晕,胸部也疼,就到镇上的诊所看医生。医生说要住院检查。男人也着急了,蹬着三轮车把她送到市里大医院。

俞二娘做了检查。医生拿着报告单,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对俞二娘说:“没有什么大问题,你再做个检查。”男人要跟着去,医生对男人说:“你就不要去了。她拿到检查单还要回来呢。”俞二娘出去后,医生又对男人说:“把你留下来,是想告诉你真实的病情……”俞二娘走出诊室,想起没有问医生检查室在几楼,又折回来,恰巧听见这一句:“……病灶在胸部,已经转移了,前期治疗要十几万,后面也许二三十万都不够。”

回到家,俞二娘没有说破自己的病情,反而显得很冷静。她站在镜子前,仔细打量镜中的自己,胸部那两坨肉装满了毒气,毒气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她艰难地把医生给的药片吞进肚里。

男人自从知道了俞二娘的病,像是变了一个人,小酒也不喝了,头上毡子一样的头发更厚实了。男人给俞二娘做好了饭。结婚三十年,他第一次做饭。俞二娘端起碗想,男人对自己这样好,可是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心底涌起一股悲凉,把饭塞进嘴里,哽咽地哭泣起来。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滴在碗里。男人看她那样,也端着碗,流下眼泪。

俞二娘找了中医,开了药,但是疼痛没减轻,人也一天比一天憔悴。

俞二娘添了爱哭的毛病。客人来修改衣服,她找不到合适的线要哭;客人催促能不能早点儿交活,她也要哭。还有一件事,她跟以前不一样了。俞二娘不像以前那样较真了,儿子的事就随他去吧。

俞二娘同意儿子领证,但是心里还是有个疙瘩。她没有给小玉办婚礼,不过小玉很会来事,总跟在俞二娘身后问东问西。这让俞二娘心里好受了些。

旧历六月初六这天,小玉帮着婆婆把一个褪了漆的雕有青龙红凤的老箱子搬到院子里。

俞二娘拖着重重的病躯,打开箱子,里面都是手工刺绣的老戏服。衣服虽然旧了,以前的光泽还在。小玉好奇地凑过来看,俞二娘捧出一件戏服说:“这种缎面的戏服不能洗,穿完用酒精喷一喷,还要晒一晒。”

俞二娘让小玉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拿出来,挂在一条长绳上。俞二娘抬着胸,很费力地拍打着那些戏服说:“想当年,我们戏班子可红火了!最兴盛的时候有二十多人,戏服有四十多件,能演好多戏。我最喜欢的戏是《还魂记》。”小玉问:“您演戏吗?”“我在剧团里帮忙,负责服装道具。”

“我听我妈说过,那时的农村没有电视,一说哪天有大戏,村民们都紧着吃饭,自带板凳马扎到大戏台,就为抢个好位置看戏。树杈上、墙头上,都是人。”小玉也拍打着衣服跟俞二娘说话,一会儿找不到俞二娘了,原来她钻到绳子的另一侧去了。一提到戏,婆婆就变得灵活轻盈了。

俞二娘在绳子另一侧说:“那时从秋收结束,我爸就带着大伙排练、对词儿,过年的时候,我们要去好几个村子搭台唱戏。我爸说不是要赚乡亲的钱,就是大家伙儿图个热闹,讨个年节的喜庆劲儿。”

小玉问:“戏服每年都要晒吗?”

俞二娘喘着气说:“戏服不能洗,只能晾,每年的这一天都要晒戏服。”

俞二娘说着声调有些变了:“我们班子里有个叫张武的。他刚来的时候,黑瘦黑瘦的,我爸让他打杂、跑龙套。可是没过多久,你猜怎么着?唱、念、做、打,人家样样都会了。大家也对他另眼相看。我跟别人学的用冰糖水扫脸,化出来的戏妆均匀透亮,不掉粉不油腻。我给他化妆,他这个能人反倒夸我聪明能干。”

娘俩忙了一会儿,俞二娘感觉累了。她慢慢挪动几步走进屋子,小玉也跟着进去。俞二娘爱面子,后排租出去的几间房收拾得一尘不染,自己住的这三间房子却有些潮湿,空气也是浑浊的,像是夹杂着许多可疑的成分。

小玉让俞二娘坐到床上休息,俞二娘靠在床头,想起往事,不由得唱了起来。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位书生,丰姿俊彦,弱冠之年,在园中折得一枝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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